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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吴三桂演义》 不题撰人

又名《明清两周志演义》,主要描写吴三桂由宁远总镇到投降满人,逼死永历帝,后又反抗清朝,妄自称帝,最后终至败亡的这段史实。其中穿插了吴三桂与爱妾陈圆圆的离合。作者对吴三桂不拘于“成王败寇”之说,比较真实、生动地刻画了这一复杂的历史人物。小说中的陈圆圆也是一个有个性、有节气、智慧果断的乱世佳人形象。作品行文简洁明快,颇得历史小说笔法。

自序

  余近十年来喜从事于说部,尤喜从事于历史说部。以有现成之事实,即易为奇妙之文章,而书其事,纪其人,勿论遗臭流芳,皆足以动后人之观感也。余因是以成《吴三桂演义》一书。盖谓自汉以来,易姓代祚,累朝鼎革之命运亟矣,成王败寇之说,向不足以挠余之脑筋。则以王者自王,寇者自寇,无关于成败故也。

  吴三桂以一代枭雄,世受明恩,拥重兵,绾重镇,晚明末造,倚为长城。

  顾唯敝屣君父,袖手视国家之丧亡,是故明之亡也,人为李自成罪,余并为吴三桂诛。余观秦汉之交,刘邦曰:“丈夫当如是。”项羽曰:“彼可取而代也。”专制之尊,九五之荣,人所共趋,乌足为自成罪。而罪夫受明恩,食明禄,而坐视明危耳,视君父曾不若一爱姬,北面敌国以取藩封,三藩中吴氏其首也。然使吴氏长此而终,则遗臭万年,抑犹可说。乃之惧藩府不终,兵权之不保,始言反正,以图一逞。卒也哭陵易服,无解于缅甸之师,亦谁复有为吴氏谅者?

  故夫吴氏,非无雄材也;其佐命,非无伟器也;耿尚之降附,郑经之交通,六省之沦陷,其势力非不巨大也;顾天或蹙之,若有命焉。胜负之机,巧而且幻,则以吴氏非误之于终,而误之于始也。假恢复明祚之说以愚黔首,为德不终,大势遂去,此其兴亡之原因乎?意者吴氏或预知其故,乃以日暮途远,窃号自娱,因而沉迷放弃,未可知矣。不然则几见有开创之君,创业仅半而即沉迷放弃者乎?使其亲见成都之陷,湘黔之失,滇京之亡,吾知其将引项羽之言以自饰曰:“此天亡我,非战之罪也。”特乌足以欺天下后世耶!君子是以知吴氏召亡之道,固在彼不在此也。

凡例

  一、是书所取材以《圣武记》及明季稗史为底本,而以诸家杂说辅佐之。

  既取材于实事,则资料自富,故俯拾即是,皆成文章。

  一、读是书者,须有大关键,即吴氏之兴亡是也。其兴也以易服哭陵感动人心,其亡也由忘背明裔称帝自尊,读者当于此注意。

  一、三桂以孤军反动,六省即陷。郑经与耿、尚二藩,皆联族来归。势力既盛,而谋臣勇将又如雨如云,乃后则西不能过平凉,东不能渡长江,以其始则言扶明,而继乃背明故也。入衡自帝后,不特郑经与耿、尚为之灰心,即夏国相、马宝等此时亦如有口难言矣。读者不可不知也。

  一、昔人咏杨妃诗云:“马嵬死后诸军退,妾为君王拒贼多。”又云:“《唐书》新旧分明在,那有金钱洗禄儿。”皆为杨妃洗脱也。是书陈圆圆一人,如魏源所记固多贬语,论者亦有比之如褒姒、张丽华一流者。然后儒多辟其非,故是书所纪圆圆悉有所本,非故为圆圆洗脱也。

  一、历来亡国其后宫每多嬖人,然圆圆、莲儿皆能谏其君以义;又历来亡国必由奸庸当道,先失人心,而吴氏则谋臣勇将皆始终鞠躬尽瘁,其民心亦临危不变,而终以亡国者,正以见吴氏父子之自亡其国也,读者又不可不知。

  一、明季稗史以胡国柱中道变心降敌。惟诸家俱无此说,魏源更记康熙十九年败胡国柱于建昌,可知胡国柱降敌之说稗史当有舛误。是书取材从实,非故为国柱留身份也。

  一、吕留良谓胡国柱有王佐才而不得其时,曾献封建之策于三桂,且称三桂为知人,而以不行其计为可惜。然诸家俱无此说。观其逼死高大节于江西,失一栋梁,又老居长沙以诗酒废事,是国柱未得以王佐才称也。故是书悉从割爱。

  一、三桂初无起事之心,其忍心摧残明裔者,皆欲结朝廷以自固耳。及自固不得,始蓄谋起事。故诸说皆以三藩一役,皆撤藩一议逼之使成。此书即本斯意,亦足见吴氏非真知种族主义者也。

  一、三桂本英武神勇,远近皆惊,乃入川而后逡巡不进。及一出,则因病而退,再出,则因殁而归。即王屏藩已大破图海,然终不能握三辅之险以通三晋。读者于此,当知为吴氏必亡之朕兆矣。

  一、是书叙数十年事实,皆在干戈扰攘之中,故于轶事闲情,点缀颇少。然独载重修归化寺,则以见吴氏之奢侈粉饰;而所纪莲儿之绝粒,圆圆之为尼,亦见吴氏宫府内外无一亡国之人,而吴氏之自亡之也。是书始终皆本此主旨。

  一、夏国相屡议弃长沙北上,果如是则结局正未可知。观后来洪秀全,既据金陵,不思北进,情势相同。读者于此当悟开创时代进取与保守其得失何如矣。

  一、三桂长子本招为额驸,然诸说不详其长子为何名,故是书亦从缺略。

  一、吴氏兴于滇,亡于滇,不能逃越半步。盖藏地已不通,而缅甸又吴氏先自绝其路者也。故吴氏昔日观兵缅甸,实为灭族原因,隐为永历帝作一反面报应。

  一、是书以明裔存亡为要素。吴氏以背明而亡国,其后自帝亦以背明而自亡,读者又不可不知。

  一、后人每以毛文龙为有应杀之罪,不知文龙之生死即关系明祚之存亡。故是书不落窠臼,独为文龙表彰。

  一、吴氏起事而后,西只有陕西之战,东只有湘赣之兵,然吴氏且胜多于败。若三桂能以川力突出,谁能阻之?惜吴氏不尔也。故曰吴氏之亡,自亡之也。

  一、诸说皆称夏国相、马宝有大才。顾其着着受困,盖长江上流已为敌兵遮蔽,而吴氏又不准弃长江,虽有英雄亦难用武,于夏、马二子何尤?

  一、三桂入川后即苟安不前,而世蕃又疑及马宝,以促其败,处处皆是吴氏自亡伏线也。

题诗

  不拘名字否流芳,月到圆圆最断肠。

  一笑早知倾国易,奈他儿女总情长。

  君父仇宁共戴天,不堪回首望云燕。

  任他宗社成灰烬,只要红颜幸瓦全。

  武勇如君本可儿,奔驰万里借雄师。

  独怜一掬秦廷泪,不哭山河哭爱姬。

  出师为我护阿娇,况复论勋冠百僚。

  忍拜新荣忘故主,为他恩重过先朝。

  銮舆播越已年年,犹欲除根逐缅边。

  惨绝梅山流血后,尚留血泪洒南滇。

  平西开府拥千乘,不管皇图废与兴。

  胜国官仪安在也,愧他易服哭先陵。

  鸟尽弓藏最可悲,况非同类只羁縻。

  撤藩岂为留余地,末路蹉跎合怨谁。

  无毒无奸不丈夫,誓争南面抗称孤。

  周家宫阙吴家府,五六年来已烬芜。

  麾旌昨夜发滇中,何日归来唱大风。

  称帝自娱空复尔,神龟先以沮枭雄。

  先迷后易事应难,天道如何未好还。

  秉笔且编兴废事,问谁贻祸好江山。

第一回 董其昌识拔吴三桂 袁崇焕计斩毛文龙

  中国学者视得君权太重,故把民权视得太轻。任是说什么吊民伐罪,定国安民,什么顺天应人,逆取顺守,只是稀罕这个大位;道是身居九五,玉食万方,也不计涂炭生灵,以博一人之侥幸;故争城争地,杀人盈城,流血成海,也没一些儿计到国民幸福。究竟为着什么来?你看一部二十一史,不过是替历朝君主争长争雄,弄成一部脓血的历史。因为看得君位太过尊荣,就引出那些枭雄。道什么成王败寇,日日兴兵,既得称王,又欲称帝。历观往史,那里还说得许多?甚的说其国愈大,其君愈尊,就引动外人垂涎着我们中国的帝位。如五胡割晋,沙陀寇唐,金元夺宋,竟酿成种种的惨事来了。

  俗语说得好,家中无鬼万年安。一家如此,何况一国!若不是那些汉奸贪荣忘国,任是外人有百万雄兵,千员勇将,那里便能割裂我们的国家?可知是做百姓的只图苟安,做官吏的只贪富贵,统通没有爱国的感情,自然酿成亡国的惨祸了。从这样看来,又觉中国学者那些说话亦有些合理的。说忠臣要忠于人君,却与忠臣要忠于国家本有些不同,但人人能懂得忠于人君,亦断不至背本忘恩,贪恋尊荣,致引外人作贻祸宗邦的事了。

  说书人说到这里,也省起一个人来。那人不是别人,就是姓吴唤做三桂,表字长白,本贯山东高邮人氏。自先祖贩马为业,往来辽东海盖之间,遂寄籍为辽东人。他父亲名唤吴襄,表字赞墀。生有勇力,受知于镇东将军李成梁,以吴襄善能相马,委以购办战马一差,以功保升千总。及经略大臣杨镐以雄兵二十万代满洲,大兵溃于抚顺,人马俱尽。时吴襄从征,于兵败后劫回满洲战马三百匹。故抚顺之战,诸将皆有罪,惟吴襄独以功荐升副将。时明末诸臣大夫日惟偷安旦夕,以为天下无事。凡武将指陈边事,都道武官只好勇斗狠,危言耸听,以博功名,故朝议多不留意边事。吴襄又曾寄籍辽东,故所有文臣都睥睨他,象不是中国人一样。吴襄自以官位尚卑,也不与计较,惟倍加谨慎而已。

  那时吴三桂已二十有余,吴襄自以日受同僚揶揄,不过文臣视轻武员之故,遂谓吴三桂道:“为父幼不读书,只以勇力,且蒙将军李成梁受知于相马。自李将军殁后,好象冰山已倒一般。若非朝廷明见,此官已不能自保。吾儿不宜承习父业,宜弃武就文,或得奋志云霄,不致受揶揄于懦夫之口。”

  吴三桂听了,笑道:“父言差矣!方今国家多事,文臣不识时务,只欺饰朝廷,如燕巢危幕,自图苟安,设有变乱,若辈岂能以吟诗作赋保护国家耶?吾父任他揶揄,休要与他计较。他日时来运至,吾父子必有出头之日也。”

  吴襄见儿子如此说法,觉实有道理,且亦志气不凡,心中甚为欢悦。吴三桂自此益练习弓马,讲求战术。及崇祯帝即位,知道国家危难已伏在萧墙,遂决意奖励武功,乃拔吴襄为提督京营,复命大宗伯董其昌典录武科。黄诏既下,各路武夫都纷纷赴试。吴三桂时已弓马娴熟,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。那时听得董其昌考拔武科,便慨然叹道:“此吾脱颖时矣。今天下有变,乘此时以取功名,一来可以宣力国家,二来亦可以继承父业。”便告知父亲吴襄,往应武举。

  时董其昌在朝,知道国事已非,选拔武员实关紧要。那日往见吴襄,问道:“足下为武员,究知谁是可以当得将才的,不妨赐告。此为国家公事,请避嫌疑。”吴襄道:“大宗伯既有此言,弟不敢不说。以弟所知,若武勇足道的,首唯吾儿三桂,次即白遇道耳。”董其昌道:“足下佳儿如此,可为足下贺。某此次将拔取令郎,此为国家择人才,非为君家取富贵也。”说罢便去。到了录闱之日,数千赴考的都盼望放榜,及至放榜之后,居首的不是别人,就是吴三桂。

  自从武闱榜发,吴三桂竟领了首选。凡赴试的,没一个不知道吴襄与董其昌有些交情,只道董其昌有意拔举三桂,不计他武艺如何就取中首名,更有道吴三桂武艺不是高强不应获选的。至于那些不第的人,更做出一种谣言,说是吴襄向董其昌讨人情,使中自己儿子。你一言我一语,早被吴襄听了,便唤吴三桂诫道:“吾儿今日幸捷高魁,为父本曾向董宗伯道及,故得董宗伯留意提拔。但为父曾承董宗伯问及,知得谁人可充将才,为父故援内举不避亲之义,力荐吾儿。今既获选,虽为父亦曾说情,但吾儿武艺本不在他人之下。今竟受此蜚谣冷语,吾儿须此发奋。但能上报国家,下光门户,不患不能雪耻也。”吴三桂笑道:“吾父亦太过忧虑。方今国家多故,凡有本领的自能发现。象古人说如锥处囊中,其颖立露,儿不忧无出头之日。若稍有凭藉,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道也。”吴襄听了,以为儿子有如此志气,十分欢喜。便使吴三桂拜董其昌,认为师生之谊。又因吴襄为提督经营,应有个袭荫,董其昌更为奏保,便以吴三桂为都督指挥使。

  时东边日急,自经略大臣杨镐以二十万大兵伐建州卫败于抚顺之后,更时时告警。廷议以东边既急,以孙承宗继杨镐为经略复无振作,乃罢孙承宗,以高第代为蓟辽经略。复以将军毛文龙为平辽总兵官,筹防边备。朝命既下,董其昌本与毛文龙为姻亲,那日听得毛文龙领兵出关,便邀文龙至府,说道:“国家多故,边事日危,朝中各员只知趋附宦官,冀得加官进秩,互相狼狈,欺罔朝廷,吾恐日事晏安,敌已渡河矣。今将军受任视师平辽,任大责重,宜能宣力国家,再安磐石。不知将军帐下可有得力健儿没有?”毛文龙道:“正为此故,得人甚难。弟到边时,惟有经营地方,注重险要,以却敌兵。因大败之后不易言战,若有疑我老师糜饷的,望吾兄一为关注。要吾兄若知有人才可以相助者,更望相荐以收得人之效。”董其昌道:“弟位为宗伯,政权不属。执政中人又不能与谋,即欲为将军关照,亦恐不逮,但求将军随时谨慎耳。若说荐人两字,本非易事,只见有吴三桂其人者,气象不凡,武勇出众,宜奏调一同出关,以资臂助。想吴三桂必不负弟所荐也。”毛文龙道:“弟亦闻其名久矣。此人为提督京营吴襄之子,现充都督府指挥使,不称其本心,某当重用之。”说罢辞去。毛文龙一面告知吴襄,请三桂出关相助。吴襄正欲儿子为国效力,无有不欢喜,立即回复毛文龙,即令儿子三桂谒毛帅。时三桂正被蜚谣冷语,以自己得人情获选,又以承父荫得官,正待自展其能一雪其耻,闻得毛文龙邀自己出关,便欣然而往,即领父书往谒毛文龙。

  那毛文龙听得三桂已至,立即延入。吴三桂见时,不觉汗流如雨。毛文龙问道:“本帅以至诚相待,何以如此之惶恐?”吴三桂道:“某自离籍,往来京津,阅人不少,皆碌碌余子,全不在卑职眼内。今见都督一种威严气象,眼光四射,令人神慑,故不觉惶恐。”毛文龙笑道:“如此亦足见足下志气,除本帅以外,眼底更无他人,此去定能立功。足下飞腾有日,可为预贺。”说罢让吴三桂坐下。复自忖道:“此人目无天下士,独能畏慑于吾,此人必能为吾所用,不忧其不用命也。”正想象间,吴三桂进道:“某闻都督受命出关,不以卑职鄙陋,看吾父薄面使在帐下执鞭,卑职自然感激。只怕驽马庸才,不足受都督驱策。”毛文龙道:“不必过谦。某闻大名久矣,只不能记忆。昨蒙董宗伯提起,以足下相荐,故力请足下相助。此后当如叔侄一般,一切军务与足下共之,断不相负。惟现在国家用人之际,不知足下更见有如何人物可为国家出力的,不妨力荐。”吴三桂此时方知自己系董其昌所荐,便答道:“弟亦知有两人,曾与弟同学。一是曹变蛟,有胆略,善骑射,可惜遭时不遇,现方流落辽东,都督切宜用之。其次则与某同榜者白遇道。某所知的只此二人,余外也不敢妄荐。”毛文龙大喜。一面令吴三桂招致曹变蛟,一面邀请白遇道到来,即调齐出关人马,奏辞明主,择日出关。

  不数日间,曹变蛟、白遇道俱至。时毛文龙帐下已先有总兵官数人,一名孔有德,一名耿仲明,一名尚之信,皆膂力过人。新近又得有吴三桂、曹变蛟、白遇道,计共六人。故毛军中兵精将勇。毛文龙又选吴三桂、尚之信、孔有德、耿仲明为四大骁将。即领本部人马先抵辽西,将地形审察一会,便与各部将商议道:“辽西为建州左右卫往来要道,吾于此筑城险固,更以重兵驻守,彼虽有十万精骑,不能飞渡也。古人说得好,能守而后能战。昔日杨镐以二十万大兵轻举妄动,致败于抚顺,吾甚惜之。今某观辽西险要全在皮岛,前可以阻水师之进,后可以阻陆军之来,某当经理完固,自可以扼却敌人。国家若能任本帅五年驻守此地,养精蓄锐,破敌必矣。”各部将听得,皆鼓掌道:“元帅神算不可及也。”毛文龙便令孔、耿、尚、吴、白五总兵分领本部,大兴土石,经营皮岛。毛文龙复鼓励将士不惜劳苦,历半年有余,方能告竣。果然把一座皮岛经营得十分完固。但见得:面衔大海,背枕高山,虎瞰龙盘,皆成形势。羊肠鸟道,尽属崎岖。处处则粮道皆通,面面皆水源不断。转输既便,固无受困之虞;战守皆宜,复无可窥之隙。兵房炮垒,皆分布夫东西,砦角阵图,更折冲夫南北。似若地势,实属天雄。真是一夫守关,可信万人莫敌。

  毛文龙把一座皮岛经营完妥,东连旅顺,西接榆关,相连数十里,皆十分雄壮,即把经理情形奏报朝中,朝廷君臣大为欢喜。只有大宗伯董其昌出班奏道:“毛文龙如此经营,可以免得边患。惟臣与毛文龙分属姻亲,知之最悉,自不敢不言。臣知毛文龙武勇有余,可称一员悍将,用之备边诚可无事。惟他性情强悍,恐不受羁勒,至为可惜。总之,今日毛文龙为国家安危所系,不能不用,亦不能专用。陛下宜下手谕,一面奖他,一面又诫他,俾得勉为名将,实社稷之幸也。”明帝深以为然,便以董宗伯所奏,力为嘉奖诰诫,又以重恩笼络。果然毛文龙在皮岛数年,敌人不敢犯境。即稍有扰乱,都被毛帅平定。故建州卫人民,终不免被毛军有所杀戮。那时敌国见毛帅如此,不敢犯边,惟日称愿与明朝修好。只是当时朝臣溺于晏安,既得边关平静,也忘了远虑,自然贿赂公行,互为声气。敌人既称修好,不免时时通款朝臣。以年年被毛军镇压,又加以建州人民曾有被毛军杀害,故屡屡说毛军凶悍,边关人民每被荼毒。因此朝臣中有与外人通款的,都道毛文龙好挑边衅。时正值崇祯帝即位未久,朝臣多有谗奏毛文龙久拥边兵,威福自恣,好挑兵衅,实为可虑。崇祯帝道:“昔杨镐以大兵二十万先败于敌人,自是边无宁岁。及得毛文龙,前后数年皆无烽火之忧,可谓国家柱石,朕何忍黜之?”

  奈崇祯帝虽如此说,惟朝臣皆以毛文龙擅权为可忧,日日在崇祯帝面前续奏。

  帝无奈,便发谕给蓟辽总督经略王之臣,核查毛文龙举动。不料王之臣以不修属员之礼,谓他恃功,目无自己,故恨文龙刺骨,便复疏力劾文龙不法。

  时幕府水佳允向王之臣谏道:“毛帅虽有罪,然为今日计,若无毛帅国家必亡矣。为时用人,明公宜保全之。”王之臣不从。及覆疏到京,朝臣更多訾议。崇祯帝亦明知毛文龙有些不妥,但以他为国家存亡所关,终不忍黜废。

  又疑王之臣与毛文龙有隙,欲筹一两全之法,择一能员督师蓟辽,俾监察毛帅,惟难得其人。猛然想起一人,曾任蓟辽总督,以失意于魏忠贤,责其不救锦州,遂致落职。此人姓袁名崇焕,乃广东东莞人氏。当任兵部尚书时,颇负能名,且以读书起家,料知大体,当可与毛帅共事。当即下了一道谕旨,授袁崇焕为督师,与毛文龙妥协办理。

  当时袁崇焕既受了朝旨,有鉴于前时被黜,遂面奏道:“臣以读书起家,每为武臣所轻视。且赋性愚拙,常失欢于贵人,恐即往经略辽蓟,亦无益于大局,愿陛下另简贤能,以重职守。”崇祯听奏罢,知袁崇焕有欲压服毛文龙及抗阻魏忠贤之意,便道:“边事一以委卿,断非谗言所能间也。若惧武员不用命,朕以上方剑赐卿。倘有不用命者,卿可诛之。卿本读书人,凡事当不至造次。”时崇祯之意只欲袁崇焕慑服毛帅,俾作长城,本无杀之之意。

  袁崇焕却不懂得,即衔命出关。

  那时文武大臣交相祖饯,力诋毛帅,请置重典的实居大半。只有董其昌进道:“弟今不避嫌疑,为督师致语。倘度德量力,自能服制敌人,请好自为之。弟固知文龙有罪,为国用人,倘不得已,当留虎将以备缓急。且督师虽负才能, 惟权贵在内,恐督师之位亦不能久也。若两才俱尽,国家亡矣。”

  说罢大哭,匆匆便去。袁崇焕听罢悚然,惟各祖饯大臣皆诋董其昌以私意为毛帅说情,因此,袁崇焕要杀文龙之心早已预决。及到了蓟辽,力向诸属员访察文龙罪恶。原来毛文龙勇健非常,惟情过骄奢,性又刻悍,故属员衔之入骨,遂力诋诸袁督师之前。只有徐允英进道:“文龙有可杀之罪,今日非杀文龙之时。”说了这两句,便出语左右道:“毛帅必死矣。因某进言时,袁督师颜色颇不以为然,以为虽无文龙彼亦可以敌也。”左右道:“何不力争之?”徐允英道:“势亦甚难。袁督师本读书子,苟有专权抗命者,岂能相容?因是知毛帅必死矣。”时袁崇焕听了各人言语,觉谓文龙宜杀的十居其九,便决意除去文龙。即传令以阅兵为名泛舟双岛, 欲与文龙会见时出其不意杀之,以为朝廷除去强悍。正是:因疑抗命难为帅,却借观兵要杀人。

  要知毛文龙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回 还五将建州修玉帛 赘三桂藩府闹笙歌

  话说督师袁崇焕既定了主意,要斩毛文龙,即点齐本部亲兵,并选勇健将校数员护卫,内服戎装,外衣文官袍服,身佩上方宝剑,借阅兵之名直往双岛而来。时因狂风大起,又因辽海空阔,波浪乘着飓风震撼海岸,泛舟不易。袁崇焕便令暂驻松子澳,密与左右计议要诛文龙之事。崇焕道:“某此行实为国家耳。不知我的,谓我擅杀国家一大将,知我的,当谓我能除国家一罪臣。议者每谓,文龙若死,敌患必深,顾本督师以为,宽柔养乱,此风断不可长。文龙死后,本督师当舍命以报国家,惟望诸君悉力相助耳。”左右听罢,皆默然,徐道:“某等皆愿听督师指挥,但督师若杀文龙,当以计致之,文龙拥十万之众驻于皮岛,若闻得督师必要杀他,必不肯敛手待毙,恐督师其时反受其制,不可不防。”袁崇焕道:“诸君之言甚是。某计划定矣,不劳诸君多虑。”说罢先派人诣文龙处,告会操之期及到时面商军政。

  毛文龙也不虑有他志,立复崇焕,欣然预期相会。

  到了次日,风浪渐平,袁督师便扬帆直往皮岛。所经各岛屿,都登岸察看形势,觉毛文龙布置亦颇完密,心中踌躇道:“毛某经营边备亦有条理,若使此人鞠躬尽瘁,敦守臣节,实不可少之人才。只可惜他性情强悍,蔑视纲纪,蹂躏辽人,罪至不赦。今日杀之,亦殊可惜。”时毛文龙未知袁督师之心,每处必有人窥探。袁督师亦知毛文龙羽翼多众,防有泄漏密谋,故每经一岛,从不发言,因此毛文龙不得袁督师用意也,不敢怠慢。一面侦察袁督师行程,预备恭迓。时袁崇焕正由大王山岸开行,早有登州海防左营游击尹继珂乘船来见,说称奉毛帅之令,以海风暴起,特调八十四只帆船来接。

  袁崇焕此时,自觉毛帅有此敬礼,恐杀之不安。转念此乃国家公事,只治其跋扈之罪,不能以其敬礼自己,为之宽恕。与尹继珂见后,仍又开行。约历十余海里,已近旅顺,已有旅顺游击毛永义来迎。袁崇焕遂登岸,与毛永义同谒龙王庙。袁督师故谓毛永义道:“国初中山、开平两王,先战于鄱阳湖,再战于北平,乃能驱逐胡元,皆于水战、步战兼筹胜算。今毛帅水营,只以红船泊守,恐难得力。本部堂若复河东,断不能似此草汎了事。”毛永义道:“毛帅以建州敌人只长于骑射,故注重陆路,且国家饷项既单,于水防亦不易完备。然数年来未闻海盗告警,督师大人可以放心。”袁崇焕道:“君是姓毛,应作此等说话。”毛永义听得,心中不免惊疑。正欲再言,袁督师即令开船,早到了皮岛登岸。忽快船飞报毛帅已到,袁督师即令来日相见。左右密道:“毛帅此来,未尝失礼,督师不宜却之。”袁崇焕不答。

  到了次日,方约文龙相会。即同到文龙营中,彼此交拜,然后分宾主而坐。袁督师道:“辽东海外,只本院与贵镇二人,务必同心共济,方能成功。本院历险来到了这里,原要与贵镇会商军国大事。本院有个良方,不知贵镇肯服此药否?”毛文龙道:“敝镇在海外数年,幸免敌患,也有许多功劳。只以小人多谗,动多梗阻,致马匹钱粮每致缺乏,故终不能大偿心愿。然小战百数十,未尝少挫。今敌人不敢正视天朝,差堪告慰。若贵督师更有良谋,定当拱听。”袁崇焕即故露娱悦之色,文龙并没有一些猜疑,旋即辞回。袁督师复执文龙手说道:“只因船上不便,敢借贵镇帐房待酒。”文龙欣然领诺。去后次日,袁督师带了扈从亲丁诣毛帅帐中。毛帅接见后,即带袁督师周览皮岛,亦觉设备完固,所到之处皆有将校出随,军令亦十分严肃。惟每见一将校,袁督师都问他的姓名,但大半答称是姓毛。原来毛文龙惧将校不得其力,故凡稍属勇敢的人皆是子侄,都令他姓毛,以为如此可以得力。此时袁督师听得,心中以他遍招党羽,大为不悦。随回帐中,只见毛帅亲丁皆佩剑环卫,袁督师道:“我们两人同为国家大事,有军政密商,不是鸿门会,安用佩剑相随?你们不必俟候。”遂把毛帅亲丁一概斥退,便与毛帅谈到二更方散。袁督师密召副将汪翥到自己行营帐中,议至五更,皆商拿杀文龙之事。汪翥道:“观毛文龙举动,只怨望为小人所谗,似无什么跋扈。且观其军容将令,亦井井有条,袁督师可否为国留人,赦其前愆,贷他一死。”袁督师道:“吾料彼固畏吾,以吾曾领上方剑来也。我若不能制他,后益难制。吾志已决矣。”汪翥默默而出,密谓守备李钧元道:“督师杀毛帅之心,如先入为主,只记文龙前日愆尤,不计东边现时景象,吾甚惜之。”继而又道:“袁督亦不免矣。”李钧元急问其故,汪翥道:“文龙若死,敌患必深,朝廷必修其杀文龙之罪也。”说罢,相与太息。

  到了次早,袁督师即传号令,以辽海为界,东路行毛帅印信,西路行自印信。袁督师料毛帅必然抗阻,惟毛帅绝无抗辩。袁督师没法,即约毛帅较猎,毛帅又欣然愿从。袁督师道:“贵镇受海外重寄,合受本院一拜。”袁督师拜罢,毛帅亦答拜,然后起行。袁督师即令参将谢允光密传号令,将营兵四面围定,把毛帅随护的将校亲丁共百余名统通包在围内。各设一张案子,袁督师与毛帅对坐。袁督师开言道:“贵镇手下将校亲丁,也有许多姓毛。不想贵族出得许多这般好汉。”又向各将校说道:“我宁远那里,官有许多俸,兵有许多粮,还不足饱暖。今念你们海外劳苦,每人只得米一斛,即家有几口,仍靠此米做生活,实在可怜。你们受我一拜,此后不患无饷。”毛文龙道:“督师此言,是使将士集怨本帅矣。数年来饷项虽单,本帅未尝克扣一点军饷,不知督师何出此言?”袁崇焕道:“本院节制四镇,以登莱天津本是个要地,请设东江饷部,钱粮由宁远运至。昨与贵镇相商,并议设道缺查核钱粮,俱不蒙允许。贵镇果属何心?”文龙道:“东江钱粮向由本帅自管,尚多阻压。今若由宁远转运而来,必更多梗塞。在贵督师忠于国家,或能源源接济,但数年来已几换蓟辽总督,恐继督师之后者不知督师好心,压抑本帅军粮,反而有碍大局。此本帅不得不拒,督师岂因此便疑本帅耶?”

  袁崇焕道:“贵镇那里是作此想,不过目无法令罢了。但目无本院犹自可,方今天子神武,稔知贵镇一片横悍,也容不得你。你若不信时,且把个利害给你看。”说着把上方宝剑提出来,两军皆为变色。毛军的将士见袁督师已带上方宝剑,只道是朝廷命他来杀毛文龙。且文龙在事前又不知有此意外,故不曾防备,因此部下将士俱不敢置喙。时毛帅已心惊,仍说道:“本帅多负功劳,乃得荐升重镇。向不曾受过天子半点罪责之言,虽小人进谗,饷源见阻,军心咸怨,本帅仍是勤劳边备,抚慰军心。本帅是个武夫,或有不谙礼节得罪上官,惟自问于筹边责任可告无罪。若说本帅是悍臣,目无诏命,怕当粮道困难军心积怨之时,本帅以十万之众反军而西,已不复北面称臣了。但本帅并无此心。今难道因阻设东江饷部,便贻督师罪责不成?”袁崇焕道:“你文龙欺君罔上,屠戮辽民,残破高丽,变人姓名,你罪大矣。尚有何说?”

  毛文龙道:“哪件是欺君罔上,我不懂得。只是辽民通敌寇边,我诚杀之。高丽助敌兴师,我诚破之。至若更人姓名,不过羁縻将士,冀以得力。若以是责本帅,本帅知罪。”袁崇焕道:“你尚有得强辩?年来递上朝廷凡劾你的折章,到本院面前凡控你的禀稿,已多了,难道皆是诬你的不成?”文龙道:“既然如此,文龙解任回京,与贵督师对质。”袁崇焕听了大怒道:“你道你可欺瞒朝廷,可与本院相抗耶?”说着便指挥左右,将文龙拿下。时毛永义进道:“昔楚杀得臣而文公喜,秦留孟明而襄公惧。败兵之将尚且如此,今若杀毛帅,敌人闻之必喜。此后谁可继任?愿督师为大局一想。”袁崇焕道:“你们只道本院是个书生,不知本院是个首将。今日杀了文龙,本院若不能恢复辽东,愿偿他命。”毛文龙道:“权臣在内,边将不容易立功。文龙数年已受许多委曲,督师虽有才能,怕恢复辽东,说不得这般容易。”袁崇焕至此,益怒不可遏。左右仍有欲替文龙说情,袁崇焕愤然道:“文龙罪恶滔天,本院若误杀了他,愿试上方以偿他命。”说了便西向叩请王命,立令把文龙斩首。文龙明知辩亦无益,惟有俯身受刑。不多时便押文龙至帐外,斩首缴令。

  时毛军部下人心汹涌,皆替文龙不平。但袁督师早已预备,各营围绕严肃,终不敢动。袁崇焕见人心如此,恐久后有变,尽要笼络军心,便令厚葬文龙尸首。一面亲自设祭,并语将士道:“昨杀文龙是国法,今祭文龙是交情。”说罢大哭,军士亦有为之感泣者。后人有诗,单咏杀毛文龙一事的。

  诗道:

  纵横海外称骄悍,镇慑辽边号将才。

  功罪未明头已断,只留公论付将来。

  自文龙被杀,江浙人统替文龙呼冤,广东人又统赞袁崇焕执法,至今还没有定论。但文龙本有罪,只惜当时除了文龙已没有可以备边之人,亦不无可叹。

  今话休烦絮,单表袁崇焕既杀了文龙,便下令只罪毛文龙一人,余俱不究。又以毛文龙之子毛承禄领兵一协,同守旅顺。袁崇焕杀其父用其子,本欲安抚众心,惟文龙手下几员健将,如吴三桂、耿仲明、尚之信、白遇道、曹变蛟五人,见主将已经被杀,自己恐难免罪,都互相计议欲奔建州,以保生命。吴三桂先道:“毛帅立许多大功且不能免,何况我们?今督师虽说其余不问,不过为眼前安慰人心之计,恐事后见罪,又将奈何?”耿仲明道:“吴公之言是也。督师威令难测,今若不去,后悔无及矣。”因此各人皆以决计,惟仍看袁崇焕处置皮岛之后令如何,方定行止。不想次日袁崇焕下令,以皮岛隔越难以节制,已奏请不复制帅,令旗鼓官徐敷领兵一协,及副将刘兴祚、陈继盛领兵两协,同守边岛。一面发银十万,赏给岛兵。凡从前改姓毛的,都令复还本姓。自此令既下,吴三桂复谓诸将道:“督师此举,殆欲解散毛帅羽党也。毛帅收罗健卒,改令姓毛,欲认为子侄以收臂助。督师多疑,惧以姓毛故至生为毛帅复仇之心,故有此举。诸君试想,毛帅亲丁众多,杀不胜杀,因令复回本姓。今若我们,各受毛帅重恩,方欲死报,料督师未尝一日去怀,不过惧目前有变,暂不敢发耳。我们今日若不图自全,此后将无葬身之地矣。”说罢诸将大哭。时只有耿仲明在旁,即进道:“君言是矣。毛帅以我们五将现分守各要道,毛帅独镇皮岛。今皮岛且不复置帅,何况我们所守之地。彼暂不敢撤去我们者,如君所言,惧目前有变耳。彼疑心既重,恐不特裁撤我们兵权,且将购取我们性命矣。”左右道:“毛帅纵或有罪,然念他前功,应不至死。督师徒发私意,剪除国家大将,吾们即杀督师以为毛帅泄愤,有何不可?不知两将军以为何如?”吴三桂急止道:“此事必不可行。督师书生,欲杀之不过匹夫之力可矣,但他受上方剑而来,安知朝廷不为小人所谗,令他来杀毛帅?今我们未有王命,若擅杀国家大臣,是反叛矣,故不可为也。”

  正在说话之间,忽报大宗伯董其昌有书至。三桂即命递上,就在案上取看董其昌书函。那书写道:长白世谊将军麾下:自京华一别,各自东西,数年不复再见。闻将军小战数十,敌人胆落,用能绥靖边陲。朝廷策勋,以将军荐授大总戎,国家可谓得人,荣及老夫多矣。此闻督师出关,恭承上方宝剑。噫!毛帅其不免乎!

  当祖饯督师之日,老夫亦与焉。然谗毛帅于督师之前者十而八九,余惟毛帅虽悍,亦必不致为叛也。只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故,遂犯抗命之嫌疑。

  犹忆前年毛帅赐书云:“边备疲弱已久,弟到此如诸葛治蜀,不得不镇以威严。”斯言诚是。然毛帅不学无术,自以总绾兵符,不受羁制,历任经略皆不与周旋,反多抗藐。即不谓其目无大吏,亦将媾其抗命朝廷,以是知其不免也。自昔魏犨有罪,赵衰犹以为国留才,请留虎将以备缓急。以晋文盛时犹且如此,况边防久溃,敌患方深,故老夫以内亲且不避嫌,曾为督师致语。

  顾督师鉴于昔为经略号令不伸,此次必取示威以行军令,则毛帅又安能免乎?

  虽然,毛帅者治世不可留之罪臣,而乱世不可无之勇将也。毛帅若死,国家从此多事,恐不可收拾矣。老夫念敌氛方炽,人才难得,边防既弛,国事斯危,每一念及,不知涕泪何从。然而老夫耄矣,未足与谋。将军英年,雄姿慷慨,惟捐小忿以重大义,励臣节以收将才,摧敌安邦,惟将军等是赖。则不特老夫有光,抑举国受赐也。惟将军勉旃!

  吴三桂读罢,遍视左右,皆为感叹。左右道:“然则朝廷尚无准杀毛帅之命也。”吴三桂道:“今不必说其话。督师亦有才能者,若必谋杀之,不特躬为反叛,且旬日间损两员大将,国益危矣。”耿仲明正欲有言,忽报白遇道到,三桂即令延入。白遇道仓皇说道:“督师有令,将巡行东部各镇。恐他此行,即以待毛帅者待吾等也。吾等向为毛帅心腹,不可不防。”吴三桂听了,彷徨不决。耿仲明大呼道:“吾等安可坐以待之耶?”便请趁督师尚未成行,速集诸镇计议。时尚之信、孔有德已到。孔有德先进道:“锦州镇总兵祖大寿,惧督师见罪,已投奔建州去了。大寿本无罪,不过为毛帅羽翼,故以自危,先机遁去。小弟已有此志,诸君若不去,我将独行。”白遇道答道:“建州为国大敌,吾等若依敌国以图生活,如清议何?”尚之信道:“建州主方买人心,必不遽杀吾辈。惟有身在敌国,心存宗邦,不过暂且避祸,倘有机会即连袂而归,有何不可?”说罢皆以此言为是。吴三桂道:“祖大寿乃小弟母舅,诸君既同此意,可且往依之。然后以吾辈之志函告京中故旧,为后来地步。诸公以为然否?”各人听得,无不赞成。遂歃血为誓,彼此共如手足,不得相背。便由吴三桂挥函入京,告知董其昌及父亲吴襄,即各弃兵符,同奔建州而去。

  至此东防尽撤,袁崇焕大惧,又不敢隐匿,即具实奏报朝廷。以诸将通敌,东防可危,朝臣听得无不失色,便欲治袁崇焕激变酿祸之罪。兵部尚书洪承畴、礼部尚书董其昌齐进道:“袁崇焕此举诚出于过激,惟崇焕亦有将才,今若并除之,是自去其力,必不可也。请降诏轻责袁崇焕,再以国书至建州,索回祖大寿六将。想建州未必敢遽行发难,必还我诸将。然后我再整边备,可也。”果然书到建州,那建州国主以明朝有书到来索还五将,即大集诸臣计议。都道祖大寿、吴三桂等素负勇名,今既来归,我若用之,定能得力。但袁崇焕方督师蓟辽,此人向有才名,恐不是杨镐一辈。我若不还他五将,必然开衅,此时尚恐非他敌手也。且五将新来,其心未附,若明朝以恩结之,反为内应,其患不浅。为今之计,宜一面允还他吴三桂等五将,一面且留祖大寿,与明朝相约,使不得杀吴三桂等五人。若那五人见杀,我即不肯放还祖大寿。那时明朝已少吴三桂等之力,祖大寿又惕于吴三桂等见杀,必然以死力助我,自可与明朝开战矣。建州主道:“彼若不杀吴三桂等,又将奈何?”诸臣道:“某等亦料明朝于吴三桂等五人必不见杀,惟我先已要求不杀吴三桂等,是吴三桂等必然感激于我无疑,即可留为后日记念,亦未尝无益。”建州主深以为是,便回书应允明朝,将吴三桂等放还,不得以他曾奔建州更加杀害。那明朝正欲用回五人,自无不允。

  时吴三桂等以得建州主要求本朝使勿杀自己,可以保全性命,又得重归故里,已不胜感激,故到了放回之日,到建州主面前叩见拜谢。建州主已知明朝若不杀吴三桂,当目下需才,必然将三桂等再用,乐得更做点人情。又备了一封书,送到明朝,言“吴三桂、耿仲明、尚之信、孔有德、白遇道等,皆有万人敌,宜加重用,以保国家,不宜擅行诛戮,以损国家柱石”这等语。

  吴三桂一班人一发感激。及回到明朝时,朝廷君臣亦以建州主一片好心,一来送还自己将官,二来又重荐己国人才,使之重用,便一面为函致谢建州国主。又以吴三桂诸人,不过因袁崇焕擅杀大员,惧他见罪,故出奔他国,亦出于不得已耳。且又得董其昌、吴襄替三桂照料,不特不杀三桂等,也派令各驻重镇,便以吴三桂为大总戎,出镇宁远。那时吴三桂既不见杀,故耿仲明诸人亦一概不究,也不必细述。

  且言吴三桂自受了宁远镇重任,好不感激朝恩,便致函董其昌,又拜表入朝,请进京陛见,说称要面奏边事情形,实则欲面劾袁崇焕,以报他计杀毛帅之愤。时明主注念东边,亦欲一见吴三桂,故表到之日,即有旨令吴三桂入京陛见。计当时吴三桂驻扎宁远,凡部下健卒多经战阵的不下数万,真乃旌旗满野,壁垒连云,国中无不仰其声势。及接得诏命,入京陛见,即安排起程。留部将暂守宁远,即带同本部亲兵进北京而去。那时国中疲弱,人才稀少,只有吴三桂一人声势赫奕。又见他从前在毛帅部下数十小战,多著战功,因此吴三桂的声名便为妇孺所震动,无不以纳交三桂为荣。就中单表一人,乃朝廷姻亲,为崇祯皇帝驾下西宫国丈,姓田名畹,表字东畲,本贯淮南人氏。生平虽不曾立过什么大功,但当崇祯帝既已登基,他仗着女儿是个西宫皇娘,也晋爵开藩。且在崇祯帝之前,计从言听。又因当时季世,朝臣贿赂公行,久溺晏安,没一个不愿做个太平官吏。看见田藩有如此权势,凡觊觎升官的都奔走其门,或献美人,或供宝物,因此田畹藩府中金碧辉煌,绮罗绚烂,重楼杰阁,锦榭香栏,倒亘矗云霄,遮天蔽日。田藩又慕晋代石崇的繁华,隋时杨素的艳福,复大兴土木经营苑囿。凡歌台舞榭也是笙管连宵,声歌达旦。一切名姝歌伎,充斥下陈。就中一名歌妓,姓陈名沅,为太原故家女,善诗画,工琴曲,遭变被掳,鬻为玉峰歌使。自树帜乐籍而后,艳名大作。凡买笑征歌之客,都唤他做沅姬。那沅姬声价既高,凡侍一宴的须五金,为度一曲者亦如之。走马王孙、坠鞭公子,趋之若鹜,大有车马盈门之势。即词人墨客,凡以诗词赠题沅姬的,亦更仆难数。当吴三桂抡魁之后,留滞京师,曾识姬一面,谓为百美图中无此娇艳人物也。沅姬一见三桂,亦许为当世英雄,意颇留恋。吴三桂时方值差父亲吴襄营中,终不敢离营寄宿,每以为憾事。后隶毛文龙部中,皮岛一别之后,更不复再见。然三桂忆念沅姬,未尝置怀,曾通信一函,并请人为咏一诗,以赠沅姬。那诗道:

  华筵回首记当时,别后萧郎尚寄诗。

  人说拈花宜并蒂,我偏种树不连枝。

  鸳衾好梦应怀旧,鲛帕新题合赠谁。

  料忆秋风寒塞外,有人犹写断肠词。

  沅姬得书,以为诗句出自三桂,是以武将兼为文士,儒将风流,古来难得,因此更置念不已。后以艳名为藩府田畹所闻,以千金购之。沅姬虑其不偶,方谋力却,鸨母一来畏藩府之势,二来又利其多金,便不从沅姬之意,将沅姬送归藩府。田畹见之,赞美不已。改名圆圆,自以为绝代佳人,旷世无比。把向日之充斥下陈者,尽视为尘土,夜夜选声,宵宵侍宴,宠幸非常。

  惟圆圆以田藩春秋鼎盛,自嫌非匹,常郁郁不得意。田畹虽以百般解慰,终无可如何。

  时田畹在宫之女已宠冠诸宫,惟自天下变乱,流寇四起,崇祯帝宵旰忧苦,每谈及国事即频频洒泪。田后欲求以取悦天子之心,乃商诸父亲田畹,以圆圆献进宫中,以为解慰崇祯皇帝。田畹本不能割爱,但又不敢不从,故特以圆圆入献。崇祯帝见了,觉圆圆真个如花似玉,心中甚为怜惜。田畹进道:“此女雅擅笙歌,并工诗画,超凡仙品。藩府不敢私有,特进诸皇上。”

  崇祯帝摇首叹息道:“此女诚佳人,但朕以国家多故,未尝一日开怀,故无及此。国丈耄矣,请留殊色以娱暮年,可也。”田畹便不复再强,只带圆圆回府。那圆圆更复无聊。会吴三桂应诏入京,圆圆听得,猛省吴三桂向来留意自己,只以侯门深入,遂如陌路萧郎,因此不免感触。适藩府家人说起三桂,在关外数年曾经数十战,多负勋劳,诚为国家之柱石。圆圆听在心上,更为倾倒。恰那夜侍宴于田畹之旁,杯酒歌舞之间,田畹凄然长叹。圆圆问其故,田畹道:“本藩今日诚兴会极矣。然兴尽悲来,古所常有,即六朝无愁天子,不转瞬已云散风流。况本藩尚属人臣,观石崇金谷,可为殷鉴。且国家方内讧外患,烽火相望,本藩将来尚不知究竟如何耳。”圆圆听得,即乘机进道:“现在朝廷微弱,凡朝臣中,其奸者贿赂通行,其贤者亦只文词相尚,皆非救国才也。大人富贵已极,惟正唯如此,恐一旦有变,试问破巢之下何以自完?为大人计,乘此时择一可依者为之纳交,即它日危难,或得其相助也。”田畹道:“汝言亦是,然遍观朝臣中,谁可以纳交者,亦难其选,又将若何?”圆圆道:“可以纳交者自有其人,不过大人未留心耳。吴三桂以武功起家,驻边数年,所经战事久著威望。现统雄兵数万,为敌人所畏,国家方倚以为柱石之臣,大人何故忘之?他幼年习武,壮岁从戎,料不知声色为何物。大人若备盛筵,邀至府中,盛陈女乐以娱三桂,吴三桂料必为之移情,自然常愿与藩府往来矣。大人更以贵重相赠,以结其心。他日有事,不忧他不为藩府出力。今乘他应召入京,纳交之机缘不可失也。”田畹听罢,深以为然,并道:“卿不特是个美人,并是个谋士。本藩当取卿策行之。”便于三桂到京时随同出迎。时诸臣以田畹为至尊懿戚,位极尊崇,人方趋候之,他那肯送迎官吏?今忽来迎接三桂,无不称奇。即三桂见之,亦诧为异数,而不知田畹固有所图也。旋复准备华筵女乐,请三桂到藩府中饮宴。正是:乔家欲得贤夫婿,藩府方交大总戎。

  要知吴三桂赴宴若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回 结勇将田畹献歌姬 出重镇吴襄留庶媳

  话说田畹听歌妓圆圆说话,于吴三桂到京后,即请三桂到府内饮宴。吴三桂自忖与田畹并无往来,何以一旦如此殷勤?但他是当时国戚,声势尊崇,也不好见却,当即允诺,仍复左思右想,以为田畹必然有求于己。又猛想起:“玉峰歌伎沅姬已被田畹以千金聘进府中,我此时若到田府,或侥幸可能一见。且闻田氏藩府中女乐甚盛,沅姬必在其列,不患不能相见也。”想到此层,更欣然而往。巴不得等到夜分,即带了随从,装束得人才出众,乘了一匹骏马,亲过藩府而来。

  田畹早已俟候。迎接到厅子上,已有女乐陈列。田、吴二人即分宾主而坐。吴三桂一面与田畹周旋寒暄,一面又偷视女乐中,看有无沅姬在内。惟视并不见沅姬,心中甚是不乐,以为田畹知道自己向来倾慕沅姬,故此隐匿不令出见,故谈话间,仍觉神情恍惚。田畹先问一回辽东形势,又说一回国家方危,吴三桂也随意答过。田畹即令人准备酒菜上来,请吴三桂入席。一面又令女乐歌舞,一时笙箫互作,弦管齐鸣。吴三桂因见沅姬不在,也无心倾听。虽女乐中除了沅姬未尝无一二可人,但心中注意沅姬,因此一切皆视如粪土也。田畹不知其意,只是殷勤劝酒。吴三桂又不好过强,且因心中有点不快,正要借以浇愁,故甫过三巡,彼此皆有些酒意。田畹却道:“方今国家多故,人才难得,像将军武勇超群,功名盖世,朝廷方倚为柱石之臣。从此国家幸得保全,多出将军之力。即老夫亦受荫不浅。”吴三桂答道:“不劳国丈过奖。大丈夫生于乱世,当求建功立业。某若得朝廷始终信任,当不使敌人敢正视中原。”田畹答道:“将军此言,足见梗概。老夫老矣,不能执鞭左右,愿将军勉励国家,将军更愿借余威觑看老夫,老夫当世世衔感。”

  吴三桂道:“为国宣劳乃人臣之责,不劳国丈多嘱。惜三桂以一介武夫,频年关外筹防,不遑暇日,安得如国丈优游府内,看那燕瘦环肥,左拥右抱,俺三桂那有这一天的艳福?”田畹道:“将军休要见笑。老夫已垂暮年华,亦聊借此消遣。适闻将军之言,已增惭感。”吴三桂道:“某不过慕国丈艳福,酒后偶发狂言,安敢取笑?愿国丈不必多疑。”田畹道:“将军英年,且又负国家重任,或不暇及此。倘不嫌鄙陋,敝府金粉三千,将军若下青盼时,尽可拱听尊命。”吴三桂听到这里,心中豁然,便乘着酒意问道:“昔日有玉峰歌妓陈沅姬者,闻已归府上,不知他近状何如?”田畹道:“将军何由知之?”吴三桂道:“某闻其名久矣,久欲一见颜色,只惜缘分浅薄,因此知武夫的艳福不及国丈也。”田畹道:“沅姬现仍在敝府里,已易名圆圆矣。”吴三桂此时,神情摇夺,复失口吟道:“佳人已属沙叱利,义士今无古押衙。”说了这两句,田畹知三桂心中欲得沅姬,不觉大怒。转念千方百计以求纳交于他,何忍因此小事遂生意见,因改口道:“将军醉矣。”吴三桂道:“某未尝醉。某吃酒实无量。若能使圆圆为我度一曲,某当与国丈共醉三觞。”田畹这时欲出圆圆,只恐三桂无礼;意欲不出,又恐失三桂之意;实费踌躇。计不如与圆圆商酌,然后计较,便故作笑道:“将军欲得圆圆度曲,顾非难事。只怕将军已醉,即有霓裳羽衣之曲,亦不能入耳。请待明宵再醉,当使圆圆献技,以娱将军。将军意为何如?”三桂大喜道:“如此足见国丈厚情,令某铭感。某明晚当再扰贵府,国丈不要失信。”田畹道:“区区小事,但得将军枉顾敝府已是万幸,那有失信的道理?”吴三桂不胜之喜,即兴辞而去。

  田畹回进后宅,见了圆圆,力述吴三桂气概。惟说话间总带些不豫之色。

  圆圆细问其故。田畹道:“正为爱卿耳。不知卿到我府内,吴将军何由得知?席间竟问及爱卿的近状,因此烦恼。”圆圆道:“妾昔为歌妓,颇有薄名,且多欲以重金相聘。惟妾侥幸,得进藩府。是吴将军所问,未足为奇。不知国丈何故烦恼?”田畹道:“他醉后自称欲一见爱卿颜色,并欲爱卿为他度曲。某意本不舍,故略为推延,谓将军已醉,即有霓裳羽衣之曲亦不入耳,待明宵再请进来饮酒,然后再陈女乐,使爱卿为之度曲。只道他势必推辞,不意他直行允诺,并嘱老夫不要失信。似此实难处置。”圆圆听了,故作皱眉,说道:“似此亦属狂妄。但国丈上为国家,下为藩府,欲得个千秋万岁永远保全,何靳此一曲清歌?且既已应允,更不宜反悔。若是不然,非国丈之福。”田畹道:“老夫那有不知?只怕他一见芳容,即要索以爱卿相让,又将奈何?”圆圆道:“他未必如此,果尔,亦到时另行计较便了。”田畹亦以此说为然。因既允了明宵再请他到府,决不可失信,只令家人安排明宵酒席。一宿晚景不提。

  次日晚上,吴三桂复换一副装束,焕然一新,象一个锦少年一般,复乘马过田府来。田畹亦已预备迎接。到了厅上,依然女乐陈列。甫分宾主坐后,田畹先说道:“昨夜已致意圆圆,以将军欲一听清歌,着他出堂度曲,圆圆并无推却,想不久也出来了。”吴三桂大喜道:“昨晚不过酒后偶言相戏,不想国丈认真起来,教俺何以克当?”田畹令各女乐唱一会曲,随即入席,把酒相劝。吴三桂满意只盼圆圆出来,田畹已会其意,即令家人唤圆圆出来歌舞。三桂听得,已是色舞眉飞,恨不得圆圆即到眼前。圆圆已装束停当,本待出堂歌舞,却故意延滞,先在帘子张望。看那吴三桂头戴紫金冠,身穿红锦战袍,腰间随佩一口长剑,一条双股绣鸾带直衬战靴。生得面如冠玉,唇若涂硃,眼似流星,面如满月。一来装束非常,二来人才出众,圆圆看在眼内,心中早已赞道:“看他威风凛凛,端的名不虚传。”看了又看,目不转睛,又见吴三桂象有点愁思,似有所待。忽闻田畹传唤自己,吴三桂已气象不同,圆圆便细移莲步,轻款而出,向吴三桂深深一揖。吴三桂一面举手相让,却移过身来看那圆圆。但见她生得:眼如秋水一泓,眉似春山八字。面不脂而桃花飞,腰不弯而杨柳舞。盘龙髻好,衬来两鬓花香;落雁容娇,掷下半天风韵。衣衫飘曳,香风则习习怡人;裙带轻拖,响铃则叮叮入韵。低垂粉颈,羞态翩翩;乍启朱唇,娇声滴滴。若非洛水仙姬下降,定疑巫山神女归来。

  吴三桂看罢,觉得她的艳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,便向田畹面前极力夸奖一番。

  田畹便令圆圆坐在一旁唱曲。早有侍佣拿过琵琶来。圆圆接着,便舒玉腕,展珠喉,把琵琶一拔,即唱道:

  自悔当初辜情愿,轻年别,两成幽怨。虽梦入辽西,奈关山隔越难逢面。

  我独自慵抬眼,怅望暮云似天远。感离愁倍加肠断,今咫尺天涯,莫言心曲空回看,恨今日徒相见。

  吴三桂听了,觉似莺声婉转,燕语呢喃,沁人心脾。且句似挑逗自己,心中一发耐不住,便向田畹道:“果然是唱得好。便是霓裳羽衣,恐不能过。使俺得聆雅奏,实出天幸。若蒙国丈原情,令陈美人更度一曲,俺更感激不尽。”田畹道:“若是将军喜欢,老夫何敢吝惜?”说毕便令圆圆再唱。时圆圆已注视吴三桂,还不愿速回后堂,听得再唱之命,反为得法。便又轻拨琵琶,唱道:

  一缕痴情偏了解,诉来又恐旁人怪。辜负冤家情似海,徒相会,相冷眼谁瞅睬。镇日锁眉兼蹙黛,愁词谱出无聊赖。但愿慈云常自在,替侬辈,还了鸳鸯债。

  圆圆唱罢,吴三桂此时更情不自禁,即乘酒意说道:“惜乎相见晚矣。”

  说罢自悔失言,徐向田畹道:“不敢再劳。陈美人就此请回绣阁。”田畹此时见三桂如此狂妄,大不满意,但不敢发作,只命圆圆与吴将军把盏。后陈圆圆已如春风摇曳,回转去了,三桂即目送至入帘而止。田畹道:“不图一个歌伎,何将军敬礼如此?”吴三桂道:“慕她颜色,未曾得见。惟国丈有此艳福,武夫何曾梦想及此?但闻国丈曾以陈美人贡诸皇上,不知国丈拥此美人,何以遽能割爱?”田畹道:“老夫一饮一啄皆朝廷所赐,惟见皇上忧劳,故献一佳人为皇上略解愁思。只是皇上日劳万机,不及声色,故不见纳。”

  三桂道:“国丈贵为懿戚,当与皇上同甘苦。今皇上且不敢收纳一美人,唯国丈府中美妓歌姬下陈充斥,恐田妃千秋后,非国丈之福也。”原来田畹以老耄之年,富贵已极,只欲保泰持盈,凡后来祸福之说最为注念,故一闻三桂说话,已情感于中,默不能答。吴三桂又道:“皇上虽见一美人而不纳,俺三桂渴慕一美人而不得,何相去之远耶?今欲有一言,不知国丈愿闻否?”

  田畹道:“将军若有赐教,不妨直说。”吴三桂道:“国丈府中女伎繁盛,当不争此一个圆圆,且国丈老矣,风烛年华,亦负此佳人岁月。若能以圆圆相赠,是俺顶踵发肤皆国丈所赐,今生誓为国丈效死。”田畹至此,默然不答。吴三桂复道:“国丈闻某言否?”田畹道:“哪有不闻?老夫岂为一个歌伎失却将军之意?顾圆圆允从将军与否,今犹未知,老夫唯未商妥圆圆,故不敢决答。”吴三桂道:“国丈若能割爱,圆圆未必不从。只不知国丈真肯商诸圆圆否耳。”田畹道:“老夫何敢戏将军?将军毋乃多疑。”吴三桂道:“如此足见国丈真情,某当造退,明日拱候佳音。想圆圆必不拒我也。”

  说罢便去。

  田畹回至里面,见了圆圆,余怒未息,即道:“早料那狂夫必有今日。倘必欲夺我爱姬,我怎肯干休?”圆圆已知其故,却诈为不知,转向田畹细问。田畹道:“也不必细问。就是三桂那厮,硬向老夫面前索以爱卿相让也。”

  圆圆听得,伪为惊哭道:“妾天幸得进藩府,只道安享繁华,可以终身无虑。何物莽夫,乃令妾与国丈中道拆离耶!”田畹道:“爱卿何出此言?任彼要求,唯从与不从在吾,肯与不肯在卿耳,何必悲痛?”圆圆道:“难言矣。国家依吴将军为柱石,藩府亦赖吴将军为安危。故国丈虽不欲弃妾,奈势不得已也。”田畹听罢,蹙然,觉圆圆说得甚是。徐道:“卿言诚是。但老夫当设法为卿保全,必不令如花似月的佳人为一武夫夺去也。”圆圆道:“国丈不要如此。昔汉帝以公主与匈奴和亲,为国家计,即贵为公主且不能爱惜,况妾以一个歌伎,何足挂齿?今国家人才既少,国势复危,且惟吴将军是赖。国丈上为国家,下为藩府,存亡祸福,休戚相关,休为贱妾一身致误大计。”

  田畹道:“卿既能知大义,老夫亦何必多言?叵耐莽夫可恶,必欲赚吾爱姬。吾昔之欲进诣皇上者,只欲以此结皇上之心,诚不得已。今三桂何人,吾岂以爱卿相让?”圆圆道:“妾亦岂忍遽离国丈?只怕势时如此,国丈为妾一人贻祸家门,妾亦何忍目见?那时妾惟有一死而已。”说毕,故作大哭。田畹力为安慰。圆圆复道:“妾今更决绝一言。国丈爱妾,妾已铭感,但留此薄命之人,亦将不久于人世,于国丈亦复何益?不如以妾送赠诸吴将军,想吴将军必为国丈效死。是舍妾一人,而国丈实受其益。国丈还要细思。”田畹道:“今观三桂,只是个好色之徒。他只欲强夺爱卿,既得爱卿之后将反面炎凉,安能望其相报耶?”圆圆道:“昔晋国魏氏从治命为嫁一庶妾,卒得老人结草抗敌,以报魏氏。以九泉朽骨犹知感恩,况吴三桂尚为人类乎!总之,留妾则藩府不安,弃妾则家门永保,国丈不宜错过。”田畹听到这里,原不知圆圆之计,只道圆圆是真心恋己,不过祸福之故,为此反抗之言耳。

  唯心中愤恨吴三桂,仍不少息,故听了圆圆之言,只满面怒气,默然不答一语。圆圆又道:“国丈还有疑否?古人说得好:儿女情长,英雄气短。国丈不必为妾一身致误大事。”田畹到此时,怒不可遏,厉声道:“卿言如此,得毋欲随吴三桂以去耶?若是不然,老夫既不欲舍卿,卿又何忍舍我?”圆圆听了田畹之语,惟掩面放声大哭。田畹看见圆圆情景,也不象爱慕吴三桂,只不过为自己藩府起见,宁割爱以赠吴三桂而已。自己风烛残年,行将就木,便是拥着什么佳人,究竟能享得几时?而况看那圆圆情景,好象以死自誓,留之亦复无益,计不如真个送与吴三桂还好。便说道:“你不要悲哭,今我还问你,我若肯把你送与吴三桂,你便怎么样?我若不肯把你送与吴三桂,你又怎么样?”圆圆道:“妾身在一日,便令三桂一日仇怨藩属,妾断断不忍。若国丈不能割舍,惟有一死以绝三桂之心。国丈若能割爱,妾则身在吴家,心在藩府,为国丈周旋。若国丈天年之后,妾当割发入山,不复再恋尘世。”田畹听到这里,以为圆圆本有点真情,但不得已,故亦不容爱惜,至此已有允肯割爱之意。但面对圆圆,终有些留恋。原来圆圆不特颜色娇丽,雅擅词曲,而且兼工书画,尤通文翰,镇日只与田畹检理书吏。凡谈论经典,滚滚不休,藩府里皆呼为校书美人。后人以其向为歌伎,故校书之名,亦自此始。当时田畹以如此佳人,实古来所称百美图中所未有,如何舍得?故听了圆圆之言,不觉长叹一声,别了圆圆而去。时圆圆实慕吴三桂少年英雄,恨不得三桂再来求索。

  到了次日,吴三桂果然复又到藩府中来,田畹亦即接见。甫坐下,三桂即问及圆圆之事能否践约。犹幸圆圆不在眼前,田畹不似昨夜的留恋。又知吴三桂之意不得不休,便慨然道:“将军既如此眷爱,老夫也不敢吝惜。此女能侍将军,当胜在老夫处,惟望将军善视之。”吴三桂立即称谢。田畹便令圆圆出来,随三桂回去。圆圆心中大喜,惟故作愁容,缓步而去。田畹看了,又有些不舍之意。圆圆只向田畹一揖作辞,便行出门。吴三桂亦相继而出。田畹只太息一声,便回后堂去了。

  那时吴三桂自到京后,已召见过一次。及得了圆圆,颇少酬应。又见圆圆向在藩府居高堂,衣文绣,恐他到自己宅中不能如愿,便使大营宫室,为安置圆圆,以娱其心志。自是京中皆知有田畹献圆圆于吴三桂之事。早被大宗伯董其昌听得,吃了一大惊。先为书切责田畹,以三桂地位与国丈不同,不应以美色易其心志。田畹回复董其昌,以并无有意献圆圆于三桂,不过三桂苦来强索,实不由自己作主。董其昌因此反憾吴三桂,便为书责三桂。那书云:

  闻将军新得美姬,本该为将军祝,然将军误矣。当将军联魁之日,国家庆为得人,故付以兵权,委以重镇。朝廷视将军者重,故其任将军也专。将军自镇辽以来,威敌人而保畿辅,驯此以往,或能挽既倒之狂澜,奠永安之磐石,未可知也。何将军一旦不知自爱,要索田畹以争一美妓。将军自思,今日实臣子嗜声歌恋美色之时耶?自厉王以褒姒而召烽火于骊山,项羽以虞姬而殒身命于垓下,盖儿女情长,英雄气短,是不得不为将军虑也。夫圆圆一玉峰歌伎耳,以路柳墙花置诸麾下,适足为将军辱。故田畹献诸皇上,皇上犹以国家多事无暇及此声歌,拒而弗受。况将军受国家之重寄,伏愿体朝廷宵衣旰食之心,筹保国安邦之略,载在史册,流芳万年。如其不然,将于堂堂须眉,渐消磨锐气于情天色海之中,项羽前车,可为殷鉴。此固将军之不幸,亦国家之隐忧也。请速舍圆圆,归诸藩府,觉岸迷途,尽在今日。惟将军熟思而审处之。

  吴三桂本来最信服董其昌的,故得书颇有悔意。惟欲舍不舍,仍不免踌躇。遂转进里面,对圆圆说道:“某爱卿固甚,积数年梦想才有今日,方死生共之。惟有良友,以儿女情长恐英雄气短,多为某虑者。某欲将卿送回藩府,卿意若何?”圆圆大惊道:“此必恨将军之得妾者,故作此言也。”吴三桂道:“卿言差矣。此大宗伯董其昌为某过虑,故驰书相谏,非恨某之得卿也。”圆圆道:“人莫不须内助。妾纵愚昧,岂便足以累将军?妾以为得事将军,实出天幸。今初进门,坐席未暖,并无失德,何便相弃?果不得已,妾亦何颜复进藩府之门?妾惟有一死而已。”说罢大哭。吴三桂即慰之道:“卿不必如此,某亦相戏耳,安忍弃卿?但董宗伯本爱我者,不知何以复他,须费踌躇耳。”圆圆道:“将军深情已铭肺腑,倘获见怜,妾代为作书便是。”

  吴三桂大喜道:“卿可谓秀外慧中,能补武夫所不及。”便令圆圆作书。圆圆即提笔写道:

  来书勤勤恳恳,过为某虑,皆大君子始终爱人以德也。感激之下,窃有所言。盖丈夫贵立志耳,以恒情律人,则坦途皆陷阱,将防不胜防也。自古建大功成大业者,多藉内助之贤。故太王好色,遂启周基;齐桓有内嬖如夫人者六人,卒兴齐国。晋文在外而叔隗齐姜从,无损于后来霸业。此何故耶?

  或以圆圆只一歌妓,未足与古来贤后妃夫人相伦比,然而梁氏红玉,昔隶青楼,顾追随韩王麾下,每为击桴以助成战绩。纵圆圆仍或不足与红玉比,然昼谈书史,夜司文翰,其有功于鄙人者亦多矣。好色乃武夫小节,多情为英雄本色,本无足异。且声色不能惑人,惟人自惑。重闺房而轻国家,某不敢为。是以镇辽数年,皆国而忘家。诚以某本愚昧,犹蒙大君子以国士相许,所不敢不勉耳。敬诵来书,惭悚无状,知怀廑念,谨作答言,以抒锦注。伏惟珍谅,并问起居。

  董其昌得书,知三桂无割舍圆圆之意,乃慨然长叹,向左右道:“函中语气,全为圆圆庇护,必非吴三桂手笔,此或圆圆为之耳。盖三桂对于老夫,常有敬畏之心,必不敢自称好色为武夫小节也。言虽如此,久后必为其所误也。”便为书告知吴襄,力言三桂不应索取圆圆,并言:“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?”使吴襄诫饬三桂,使以国事为重。吴襄得书,即召吴三桂责道:“儿负国家重寄。当此国家多难之时,非臣子恋爱声色之日。今人言啧啧,重烦大宗伯之忧,不可不诫。”吴三桂道:“儿实非索取圆圆,不过田国丈以此相赠,儿却之不得耳。儿亦曾遣圆圆回去,惟圆圆不从。她且谓:此身得事英雄,断不放过,愿勉为奇女,以助儿功成名立。故不忍弃之。”吴襄听得,疑信参半,便答道:“彼区区一个歌伎,吾不信有此奇志。今圆圆在何处?可使来见我,待为父以大义责之。如能允离吾儿,固是万幸。如其不能,亦可以正言相劝,使真个勉为奇女,亦为不可。”吴三桂不敢抗,即与圆圆细商,使往见父亲吴襄。当圆圆至时,方向吴襄行礼,吴襄一看,心中忖道:“怪不得楚庄王有言,世间尤物不宜在眼前。今窈窕若此,难怪吾儿之不忍弃之也。”便以正言切责圆圆。大意以三桂任大责重,当助他成立,使流芳千古,便是家门之幸。那圆圆本善于词令,答话间大有条理,尤有志气,吴襄反为大喜。但终虑三桂迷恋女色,致误国事,乃留圆圆使与自己妻妾及子媳同居,不欲三桂携带至镇。三桂无可如何,故虽至出京之日,犹徘徊不愿赴镇。正是:古闻重色能倾国,今为痴情愿弃官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四回 发旧案袁崇焕遭刑 谋大事李自成起义

  话说吴三桂,因父亲吴襄要留圆圆在京与自己妻妾居住,不令三桂带至边关,吴三桂大为失意。过一天又一天,总不愿出京。已叠奉朝廷谕旨,以边防紧要,着吴三桂从速出关,三桂总是左推右挡。吴襄即责他道:“吾儿任大责重,方今边防紧要,吾儿岂可玩视?倘再抗旨,是不欲生也。”吴三桂听已,低头不语。便回见圆圆,具以吴襄之言相告,并道:“某既得卿,岂欲远离?奈以君父之命,恐不能抗。本欲辞官回籍,与爱卿一享林泉之乐。只为新得爱卿,恐被人议论,以为恋一佳人,致忘国家大事,是以不敢。”

  圆圆道:“至此亦无可奈何。妾之从君,亦以君为当代英雄,故不惜委身以事,冀得青史流芳,荣及妾身,并垂不朽。将军须自顾前程,毋以妾为念。”

  吴三桂听罢,为之惘然。半晌道:“武将格于成例,赴任不能携带妻妾。某之初意,只欲与爱卿同行,免被他人知觉,今既为父命所逼,诚不能已。吾出关后,将以他事托故辞官,将与爱卿同隐,以为如何?”圆圆道:“将军何苦如此。今不过暂别,未必遂无再会之期。若舍国家不顾,致为妾一身以少年甘老泉下,反为天下人笑矣。”吴三桂道:“卿意亦是。但新欢尚未几时,即令人告别,不无可悲耳。”说罢,圆圆道:“然则将军几时出京?”

  三桂道:“某今日将上表,报告出京之期。大约多则勾留三天,少则勾留两天,再不能延缓。”圆圆说:“这样尚有几天聚首,何便如此烦恼?”三桂听罢无语。圆圆又道:“就请将军奏告出京的日期。因将军为妾故,人言啧啧,恐事多磨折。不如及早出京,待到边关后,再行打算。”吴三桂也以为然,即行具奏,报明出京日期。圆圆即置酒与三桂解闷。

  不觉光阴已过,那日已届出京之期,圆圆便与三桂饯别。圆圆即把盏道:“将军此去,不知何时再会。愿将军努力边事,以成功名。妾缘分浅薄,不能随侍将军,愿将军自重。”说罢不觉下泪。三桂道:“古人说得好,青山不老,绿水常存。此后何患不能相会?今爱卿如此,反令人神伤。请稍节忧愁,顾重玉体。”圆圆道:“妾在此间安乐,不劳将军费心。”吴三桂便接过圆圆手中玉盏,一饮而尽。圆圆复道:“从京里到宁远,约有几天程途。沿路跋涉,将军鞍马劳顿,须要小心。”吴三桂道:“沿途皆有部将护兵左右拱卫,决不至劳苦。若到边关之后,幸获安宁,当奏请入京陛觐,可乘机与卿相见。”圆圆道:“将军身居重镇,方今敌患方张,岂易离任?可不必如此,致误公事。”吴三桂道:“当为卿故,奋力前驱,若能将敌氛一鼓荡平,便可奏凯回朝,与卿长叙。”圆圆道:“正望如此,愿将军自爱。倘在边关,请不时以书慰妾,妾亦不时以书慰将军,即不啻将军常在贱妾目前矣,愿将军勿忘之。”吴三桂又道:“爱卿所嘱,断不敢忘。愿爱卿常念鄙人,毋以离别遽生异志。”圆圆听到此话,却皱着眉、蹙着眼,怃然道:“妾不料将军乃有此言。妾自得将军,于愿已足。不知将军视妾为何如人。实则妾心惟天可表,即海枯石烂,妾心不移,愿将军放心。”说罢大哭。吴三桂力为安慰,并道:“某说话卤莽,卿勿介意。”时俟候吴三桂起程的已环集门前,不觉日已向午。三桂还未出,吴襄已使人过来催促。圆圆哽咽道:“将军行矣。”吴三桂此时犹复徘徊。圆圆又拭泪强作笑容,再进酒一杯,并道:“古人说:千里送君,终须一别。请再饮此一杯,为君一壮行色。”吴三桂复接着一饮而尽,犹注视圆圆,似欲说不言光景。圆圆又道:“将军行矣。”

  吴三桂无奈,与圆圆握手珍重作别。圆圆欲送三桂出门,三桂道:“与卿相对,使人怏怏不忍行,请卿自回绣房,某将行矣。”圆圆忍泪回步,三桂遂出门,日已渐西。吴襄亦随三桂出,三桂道:“日渐晚矣,今天恐出京不及,待明天起程何如?”吴襄大惊道:“吾儿何出此言?既已奏明今天起程,万不能缓,迟则欺君,明日弹劾者至矣。”吴三桂不得已,始上马而行。一路有亲随护着,直出京门。

  时国丈田畹及大宗伯董其昌等,皆已俟候相送。吴三桂至时,即下马与各人相见。田畹先说道:“不见将军数天,形容不觉稍减。”吴三桂答道:“连日因贱务纷烦,不曾至贵府拜候,今起程届即,又未及到贵府辞行,十分抱歉。”说了又向董其昌寒暄一会。董其昌道:“日前曾函致将军,实多渎冒,将军不要见怪。”吴三桂道:“将军之言乃金石之言,某正在铭感,那有介意之理?”董其昌道:“老夫只以敌患方深,国事已危,许大责任在将军身上,窃恐儿女情长,英雄气短,必足以误将军,误将军即误国家耳,故如骨梗在喉,不得不吐。今蒙将军见谅,实是幸事。愿将军此后以国事担任,勉励前程。老夫将受其赐。”吴三桂道:“某以庸才蒙以国士相许,安得不自勉?老大人准可放心。”说罢,便与各人握手。送行各官亦自回府,吴三桂便往宁远去了。

  且说那袁崇焕,自斩毛文龙之后,皮岛不复置帅守卫,自然空虚。敌人也不免常常窥伺,运师劳饷,岁颇不赀。明廷以库款奇穷,无可应付,便檄令各行省每岁增缴防辽饷项,岁费数百万,犹求征不竭。各省供解稍缓,即军饷不足,军士诸多怨言。因此边关将士官吏,皆以为毛文龙在日,东至旅顺,西至登莱,皆作为海岛互市,商贾往来,货物辐辏,税饷大增,就以税饷作军粮,故士马皆得腾饱,而使敌人不敢正视。况毛帅在日,防兵数倍于今日,尚且饷项无虑,今防兵较前已减少许多,犹复粮草时时告竭,以此之故,皆怨袁崇焕。所有将士便联名禀请袁崇焕照毛文龙旧法而行。袁崇焕大怒道:“昔毛文龙掳禁商人,勒赀索饷,本督师岂能效之?”遂批斥各将士,且加以罪责之言。各将士即商议道:“昔毛帅镇守皮岛,不时巡边,用法虽严,犹与吾等共同甘苦。毛帅所禁商人,只因其瞒漏税饷,故岛民向无怨言。今袁督师养尊处优,粮饷又不能接济,坐视我们饥困,犹故示宽大,以毛帅掳禁商人为词,我等焉能受其鱼肉?惟有入京控发,以伸不平之气。”各将士无不赞成此议,即暗自遣人入京,谋参袁崇焕。

  时崇祯帝方治了逆阉魏忠贤之罪,凡平日与阉党稍有往来者,皆慄慄自危。袁崇焕平日颇尚节风,本与逆阉并无往来,惟因其性情棱厉,以故同僚多嫉之。及边关将士入京谋参崇焕,便以声应气投,无不首肯,科道中便有多人参劾袁崇焕。大意皆以崇焕以私意擅杀毛文龙,苛待属员,克扣军饷,废弛边备,种种罪名不可胜数。自这参折既上,京中大为震动。好事者更造作谣言,谓袁崇焕与魏阉交情甚密,自前任蓟辽总督因事落官回京后,一意交欢逆阉,以为开复地位。后来开复,督师蓟辽,虽非逆阉所保,然究出于魏阉所指使列保之人,故得起用,这等语。崇祯听得,大为震怒,速下部议。

  当时凡京中大员,与袁崇焕绝少往来,惟大司马洪承畴、大宗伯董其昌稍知为国爱才,可为袁崇焕挽救。惜当时洪承畴方督师湖广,不在京中,只有董其昌一人,听得袁崇焕被劾交议,即叹道:“崇焕杀文龙诚属太过,唯崇焕亦是不可多得之才,若一并去之,是自拆其臂也。”遂上表力保崇焕。谓东北管钥赖袁崇焕保守,既失文龙,又失崇焕,非计之得也。崇祯帝即召董其昌责道:“卿固曾言毛文龙实有将才,何以一旦反为袁崇焕力保耶?”董其昌道:“时势不同也。崇焕前杀文龙,事固太过,但诬以与逆珰往来,则太冤。且既杀文龙,又去崇焕,筹边无人,亦自去其助,臣故不得不保之。况有轻重,若必杀崇焕,不特失其良才,亦属过于严酷,愿陛下思之。”崇祯帝道:“卿言亦是。但毛文龙在海外数年,敌人不敢正视中原,叠奏肤功,辽防赖以安堵。今袁崇焕督师日久,常闻敌人窥伺。朕昔日以上方剑赐他,不过谓如此则号令可行,不料袁崇焕即以此杀毛文龙也。且文龙在日,防兵较多犹粮道不绝,今崇焕裁减军营,又征数省协助,粮饷犹多缺乏。军心咸怨,安能立功?卿犹欲为之说情耶?”董其昌道:“文龙固有可杀之罪,不过杀之不得其时。崇焕昧于通变,非私意也。今疆吏之才无有出崇焕之右者,若去一袁崇焕,后难为继。况崇焕鉴于毛文龙在日辽防安堵,必知自勉。若留之,亦因时用人之策也。”崇祯帝沉吟半晌道:“卿且暂退,容朕思之。”

  董其昌遂出。不意事有凑巧,适洪承畴平定楚乱,捷报到京。诸大臣皆以洪承畴有才,可以任蓟辽总督,崇祯帝亦以为,以洪承畴继袁崇焕,必可立功。

  其意既为诸大臣所动,于是董其昌之言不复置念。时诸大臣欲排去袁崇焕,皆交章列保洪承畴,崇祯帝便调洪承畴迅速入京,承畴不知有何要政,即驰驿回到京里。崇祯帝独开防辽之计,洪承畴即陈防辽十策。崇祯大喜,即以洪承畴督师蓟辽,并任蓟辽总督。另降旨将袁崇焕解京逮问,令承畴即行赴任。承畴得旨大惊,即往访董其昌,愿与共保崇焕。时董其昌以毛文龙既杀,崇焕又去,辽事必不可问,忧心如焚,已杜门不出。洪承畴便请独对,向崇祯奏道:“臣献辽防之策,非排斥崇焕也。臣以为崇焕虽胸襟狭隘,不能容物,然善于筹边,勇于任事,若稍假以时日,辽防必可奏功。今以臣代之,臣有自知之明,亦未见有长于袁崇焕也。”崇祯帝闻洪承畴之言,意复犹豫。

  惟袁崇焕闻解京逮问之旨,已慷慨请行。崇祯帝便责洪承畴速赴新任。承畴不得已,即速赴蓟辽总督任上去了。

  自袁崇焕抵京之后,即逮刑部狱中。董其昌已忧愤成疾辞职去了,诸大员中无有为袁崇焕怜悯者。崇祯帝令三法司将袁崇焕勘问。钱龙锡道:“凡治罪者应分其轻重,即获罪之人,其中或有功劳,亦不应埋没。若功罪可以相抵者故不必说,即或不能相抵,亦可论功把罪情减等。汝是读书人,该知此理。今汝参文龙二十款,纵其或有真情,惟文龙防边数年,敌人畏服,战功尚多,汝当日何以并不声叙,只参其罪,不论其功,此是何意耶?”袁崇焕至是不能答。钱龙锡又道:“吾固知汝不能辩也。汝务欲杀其人,故没其功迹,致国家损一能将,汝心安否?”崇焕道:“大人此言,直谓袁崇焕以私意杀文龙矣。袁某若有此心,皇天不佑。”钱龙锡道:“汝不必誓。以文龙在日,边防安堵。汝任督师,边警叠闻。且军心咸怨,汝固不能谓文龙无功,不过必欲杀之,故埋没之而已。”袁崇焕道:“据袁某之意,文龙当日屠杀辽民,虚报胜仗,固不能谓为有功。袁某不能若文龙所为,上不敢欺朝廷以冒战功,下不敢勒商人以充军饷。今日获罪,实原于此,大人当鉴谅之。”

  钱龙锡道:“我以汝本属同年,稍可原谅,当为汝留个地步。但汝罪已大,势所不能。汝自谓认真筹边,何以敌人频来窥伺,反不若文龙在日?汝言实说不去。”袁崇焕道:“此或是袁某不才。但朝廷若不见疑,假以时日,资以军粮,当不至于此。”钱龙锡道:“汝今还望复任耶?”崇焕见龙锡苦苦驳诘,不留个余地,至是不欲再辩,惟摇首长叹。钱龙锡便以往复问答之词详奏崇祯帝,并加以罪责之言,其狱遂定。袁崇焕遂不能免。

  原来钱龙锡当时诸事,多不满于舆论,一来疑崇焕罪在不赦,二来又欲证成此狱以博回直声,故讯审时象与崇焕对质一般,只有诘驳,并无回护。即与三法司复奏时,亦只有加多,并无减少。崇祯帝览奏大怒,遂定崇焕死罪,并追恤毛文龙。但崇焕杀文龙一事,虽不谅时势,行之太过,惜当日亦非应杀崇焕之时。可怜崇焕以一员大将,竟及于难。当洪承畴替袁崇焕说项时,崇祯帝本有转意,及洪承畴赴蓟辽总督本任之后,董其昌又去,已无人奥援。及发三法司勘问,崇焕仍侃侃直言,指陈辽事,并诘文龙应杀之罪共二十款。时大学士钱龙锡监审,却责崇焕道:“汝诘文龙二十款罪状,皆昔日言官弹劾文龙之言耳。有无实据,汝当直言,不宜闪烁。”袁崇焕道:“毛文龙掳禁商人,屠杀辽民,某到蓟辽后皆详查有据,然后杀之。故文龙被杀之日,人人称快。”钱龙锡道:“他掳禁商人,屠戮辽民,事或有之。但须计被掳的商贾、被戮的辽民是否有罪。若果有罪,是文龙掳之杀之,未尝非法也。”袁崇焕道:“文龙被杀之时人人称快,可见多是无辜受害者,亦不问而知。”龙锡又道:“既是人人称快,何以五总兵皆闻风逃遁?今日边将又联名劾汝,究属何故?”崇焕至此语塞。既而夏道:“若辈皆毛文龙死党耳。”钱龙锡道:“便是多人党于文龙,亦见文龙能得众心。汝当日必谋杀之,得毋与文龙有仇乎?”袁崇焕道:“并无私仇。某既杀文龙且为致祭,有仇者固如是耶?”钱龙锡道:“此亦假仁假义,欲示其不得已之心以服众人耳。然则,以文龙不胜边帅之任乎?”崇焕道:“某不计其他,但文龙有罪,某故不能以私意恕之也。”钱龙锡道:“汝仍多强辩。我且问汝,汝既杀文龙,何以不奏请派员接守皮岛。”袁崇焕道:“某以为不必置帅,某直可以兼理之,故为国家节省糜费,非他意也。”钱龙锡道:“汝云可以兼理之,何以今日频频告警?可见汝当日只存一争权之心,致误国计,汝罪大矣。”

  袁崇焕道:“某昔日并无争权之心,今以敌患深,故频闻告警。然某以只手撑持,年来劳尽心力,可以告无罪矣。”钱龙锡道:“勤不能补过,如之奈何?我还问汝,文龙在日防兵较多,惟饷源未缺。今日防兵较少,又得数省协助,乃军饷犹常常缺乏,使士卒咸有怨言,此又何故?”崇焕道:“某待军人,粮草务求丰足,与当日文龙办法不同。且虽得数省协助,惟所助无多,又每缓不济急,是以如此。总之,某不能象文龙,克掠商人以充军饷。故粮道不免支绌,实此故耳。”钱龙锡道:“勿论文龙未必无故克掠商人,但就汝所言,既为凑充军饷起见,是文龙未尝为私,何致加以死刑?总之,汝杀文龙实属太过。且文龙既死,汝若能治辽安堵,犹可言也,今辽事日棘,汝有何说?”袁崇焕见钱龙锡苦苦诘驳,自知难免,亦不愿再讲。及大狱既定,祟焕既死,京中多为称冤。后人有诗赞道:

  当年岭表产英奇,大厦凭他一木支。

  剑佩上方寒悍将,麾扬边外奋雄师。

  胸中块垒难容物,眼底人才合让谁。

  若使天教遗一老,山河那得付双儿。

  自袁崇焕既杀,边帅倒不免畏惧。以崇焕之死无人挽救,故苟无内援,多不愿出任疆吏。及洪承畴既抵蓟辽总督之任,一来自以形势未熟,仍以辽边旧将为辅助,如祖大寿、祖大乐等皆委以重镇;二来因当辽事日亟,多有不敢出关,除了旧将,亦无能员可用,惟有勉励旧将,竭力筹边。只是军人久戍边地,日久疲玩,难资得力,故敌人益加窥伺,边患愈深。又因饷项奇绌,凡附近蓟辽各省,皆重征烦敛,以济辽饷,因此民生日困,咸有怨言。

  偏又事有凑巧,当时大河南北各省连年荒旱,饥馑荐至,民不聊生。地方官吏以辽饷紧急,虽遇荒年不肯蠲免粮税,以致百姓流离,饿殍相属于道。官吏又不劝赈,富户以连年捐输既重,耗去货财不少,又不肯捐款赈施。于是一切贫民已饥寒交迫,不免相率为盗,以至燕齐秦晋一带盗贼蜂起。因其时辽饷紧急,附近各省筹济协饷,缴解维艰。虽值荒年,地方官吏恐协饷无着,被朝廷责备,于一切粮税既不准蠲免,自然任民生如何艰困都壅于上闻,朝廷那里得知?也没有一些赈济,弄到民不卿生。那些老弱的人以及妇人孺子,饿到僵了,任填于沟壑。那些狡悍的,不免铤而走险,相率为盗。或数十成群,打家劫舍;或独踞山岭,聚集五七百喽罗,借个劫富济贫的名字。凡附近富户及往来客商,惨被劫掠的也不胜其数。

  就中单表一人。这人为千古历来流寇所未有。他的猖獗处,除是唐末、五代之间黄巢一个人可以比得他住,余外就没有与他比的了。你道那人是谁?

  就是姓李名闯,又名李自成的,他本贯陕西省延安府米脂县人氏。他父亲名唤李十戈,他母亲系石氏。相传石氏年逾四旬,未尝孕有。李十戈已将近五十岁的年纪,也以膝下无子为忧。不料石氏至五十岁那一年,竟有了孕,李十戈不胜之喜。不想这孕直怀到了十个月有余,依然未产,李十戈又以为虑,以为石氏不知染了什么病。祷神问卜,绝无影响。惟又见石氏不象是个有病的人。直怀孕至十三个月,那一夜梦见一人,威风凛凛杀气腾腾,手执长枪,座下一匹高大骏马,直闯进大门。石氏在梦中惊觉,竟产下一个男子。以梦中一人骑马进门,就取名一个闯字,就是这个原故。虽世俗所传或有不真,但就他一个闯字的名字,想来或是此说也有些来历。

  李十戈夫妇二人,以梦中有兆然后生男,自料此子将来必有发迹,因此把李闯看得如珠似宝。李十戈本是个小康之家,夫妻两口守着这个儿子,日望他长大成人继承家业,溺爱既甚。凡事皆阿其好者,恐失儿子之意,自然要把李闯的性子弄坏了。到七八岁时,即教他上学念书。那李闯并不是个念书之人,十日便有七天不到书塾去。便是师长有点责成,他一言不合,即骂师长。故虽然念了几年书,终是目中不识得一个丁字。及至长成十五岁,更生得相貌穷凶,性情极恶,因为他的父母也不管他,里党人那里敢道一个不字,所以李闯越弄越坏。又过了两年,李十戈夫妇都一病身故,李闯更无拘束,越加挥霍起来。不上一二年间,把父母遗下小康的赀财,已弄得干干净净去了。那李闯平日既不是个守规矩的人,已为人所嫌嫉,一旦落拓,更没人觑顾他,所有田地房产又已变卖清楚,更无所靠。到这时,不免寻靠亲友。或东家食,或西家宿,似沿门托钵一般。

  那日却也凑巧,遇着一位姓邓的,唤士良,平时也与李十戈有点交情,是李闯的父执辈。见李闯这个模样,不觉起了怜悯之心,即道:“你父亲本有点家财丢下,你偏把来弄掷去了。但前事不必再说,此后尽要寻点生计才好。”李闯此时正望邓士良提挈,自己也不象从前的谬妄,却答道:“那有不知?只是人穷知己少,家落故人稀,目下正无人可靠。看那人情冷暖,有几个象叔父的好心?今既蒙教导,就请照拂照拂,他日若有寸进,皆出叔父之赐。”邓士良道:“我家里不大丰厚,养不得你一个帮闲的人。你暂且到我舍下,替你找个出路。若没有去处,只干些小营生也好。”那时李闯正如雪中送炭,便满口答应。邓士良到了家里,恰附近有一个人家。那人姓周名清,娶妻赵氏,向做打铁生理,仗着年年勤俭,也积得些小赀财。膝下也无儿子,到上了几岁年纪,正欲寻人帮理自己生意,邓士良便荐李闯到他处。

  周清见李闯生的身材高大,体貌雄壮,也有点气力,却十分欢喜,又得邓士良荐来,自然没有不允。自此李闯就落在周清那里。惟李闯看见周清有点家财,又无儿子,也不免垂涎。凡事都顺承周清,博得周清夫妇两口儿十分钟爱他。

  那日周清见自己有了年纪,还没有继后之人,对着妻子赵氏不由发叹。

  李闯见了这般光景,即问周清因什么发叹起来。周清把自己心事向李闯细说出来。李闯道:“俗语说:儿女眼前冤。生得好的犹自可,若是生了个不肖的,不如没有也还好。你两位老人家,若忧愁身后没人打点,待小人一力担承,料理汝老人家身后之事罢了。因你老人家待小人恩重如山,小人正思图报。你老人家放心罢。”周清夫妇听了李闯一番说话,实在有理,便道:“如此甚好。你有这点心待我,我自然尽心待汝。我今有一句话要向汝说,不知你可愿听否?”李闯此时已知周清意思,即道:“你老人家是小人重生父母,若有什么教训,小人无不愿听,你老人家只管说便是。”周清道:“我今膝下并无儿子,愿收你做个螟蛉,你可愿意不愿意呢?”李闯听了,即欢喜道:“那有不愿意?小人自今以后,即当你两位老人家是个亲生生的父母一般便是。”周清夫妇大喜。李闯正防周清迟延反悔,立即摧金山倒玉杵拜了几拜,叩了几个响头,就认起爹娘来。自此周清以无子忽然得子,喜极忘虑。且见李闯恭顺伶俐,凡事倒托付他,把一间打铁生理的店子,统通交过李闯手上。

  到次年,周清又一病身故。那时李闯正要装做个孝子的样儿给干母赵氏看,因他干母手上又有点体己的钱财,亦要博干母的心事,故周清死时,李闯哭得十分凄楚。果然他的干母赵氏,见李闯是个可靠的人,正似古人说的,老来从子,凡事都听李闯布置。

  李闯那时在店子里已执起权来,又摆回从前的架子,交朋结友,尽地挥霍。终日聚集一班无赖,大碗酒大块肉,都在他打铁店内胡闹。初时犹只三五粗野之人,渐渐也有些读坏书的,贪些口头,也与李闯结交。由是武的较拳量棒,文的不免咬文嚼字。那个自称第一,这个自号无双。就中有一个在村内做训蒙先生的道:“你们自夸文墨,我今出下一对文,看那个对得工整,就让他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名目。你们以为何如?”各人听了,全都说道:“好极!好极!”那一位训蒙的先生便口占道:雨过月明,顷刻顿分境界。

  各人听了都默默思索,那李闯不知怎地这般敏捷,即信口说道:烟迷谷响,须臾难辨江山。

  各人都惊讶起来,因知李闯是不大懂文字的,如何一旦如此敏捷?且不特对得工贴,而且口气不凡。因此窃窃私议,也疑他将来一定是个非常的人物,纷纷愿与李闯来往。那时正值国中大乱,秦晋两河一带盗贼纷起。李闯见许多之人推崇自己,却有点雄心。平日在打铁店内约了五七个知己,商议道:“世界既乱,或者明朝江山不久,将来不知鹿死谁手。或者到我们做皇帝,也未可定。”各人都道:“是极,是极。”李闯道:“目下我们就要准备,待时而动便是。”就中一人唤牛金星的,即说道:“李仁兄之言甚是,但要怎么样子准备法呢?”李闯道:“我现在做这打铁的生理,实属凑巧。可在夜间暗自打铁器,打成军装器械,先藏好了,待机会一至,即行起事,有何不可?”牛金星道:“若谋大事,所需军装不少,这一间打铁店子,有多大本钱?只靠店内打造军械,怕不足用。奈何?”李闯道:“你言亦是,但有本钱若干,就打造军器若干便是。”说了各人都以为是。不料又凑巧,李闯的干母赵氏又一病身故,因此一切家财都落在李闯手上,一发有钱挥霍。

  就将所有周清夫妇遗下的资财,要来打造军器。又借延请伙计之名,多寻几个同道中人来打军器。已非一日,已铸造军装不少,李闯即对各人道:“现在军械已有,但一来没有粮草,二来又没有人来做军师,替我们谋事,也是枉然。”牛金星道:“这里附近有一个秀才,与老兄是个同宗。这人姓李名岩,熟读诗书,尤多韬略,且家中资财殷实。就附近一带看起来,总算他是一个富户人家。若得他出来助力,不愁我们之事弄不来。”李闯道:“吾亦闻李岩之名久矣,只惜不曾拜见过他。但有什么法子,方能请他出来相助?准要想个良法才好。”正是:欲筹良法寻谋士,反误儒生辅闯王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回 愤县令李岩从乱党 破神京闯逆掳圆姬

  却说牛金星说出李岩那人出来,道他是个腹有诗书胸藏韬略,可以助他们行事。李闯虽是一个粗人,但稗官野史总看得不少,久闻得古来帝王成事,必有一个军师运筹帷幄的,故闻得李岩那人,牛金星说得他很大本领,便欲聘了他替自己参谋,便商量个罗致李岩之法。原来那李岩亦是延安府米脂县的人,自幼攻书,很有聪明,故到了弱冠之时,就进了黉门,却不曾上进。

  为人却有点慈祥,家道又颇殷实,凡邻里中有老弱的人日不举火的,常有周济于人。且他是个黉门秀士,在乡中亦是一个小小的绅士。他又没武断乡曲事,故同里的人也很仰慕他。恰那时又值荒年,附近李岩乡里一带又遇亢旱,百物不生,穷民流离,相属于道。李岩心殊不忍,即具禀县令,诉称地方亢旱情形,贫民无食,求县令开仓赈济。那县令唤做周鉴殷,看了李岩呈词,初还置诸不理。那李岩见日久不曾把他禀批出,暗忖:县官为民司牧,决没有如此没良心把民艰不顾的,也疑自己禀子被衙役搁住,便亲自求见县令周鉴殷,意欲面请赈济。那周鉴殷料知为着求赈的事,也怒李岩渎扰,自己正要把他申饬,故立即请李岩进了厅内。李岩行了礼后,即道:“日前治下学生曾递呈一禀,因为地方荒旱居民乏食,恳求赈济的,不知公祖可曾阅过没有?”周县令道:“也曾阅过了。只是你是个念书人,本该知道做官的难处。你看年来西北各省,那一处没有灾荒?若处处皆要赈济时,那有许多闲钱祟米行赈呢?”李岩道:“各省的事由各省大员料理,本县的事应由公祖料理。正惟荒旱的事坐在本县的地方,故求公祖赈济。”周县令道:“便是本县所辖,也有许多地方。若因你们乡邻饥荒,就要赈济,怕别处又来求赈,又怎样子呢?”李岩见他说话来得不好,心中已自愤怒,却道:“因为见地方居民流离艰苦,目不忍睹,以为公祖亦必有个怜悯之心,故来请赈。若公祖不允,亦难相强。”周鉴殷道:“那个没有怜悯之心?不过难以赈得许多罢了。你本是个绅士,若见人民流离,就该慰劝他,道这是天灾横祸,只可顺受,尚望下年得个丰年赔补罢了。若动说赈济,那有许多闲钱呢?”李岩这时怒不可遏,拚被他斥责,即答道:“公祖动说那里赈得许多,看连年水旱,那曾见过赈得一次来?你还说要我劝慰饥民,不知待到来年,怕要饥死了几多人命去了,还那里望得见来年足收?你公祖不肯赈济就罢了,还责我不劝慰饥民,那有这个道理?”周县令见李岩说这些硬话,不由拍案大怒道:“你前日上那张呈子来扰我,我已不怪责于你,也算是莫大之恩。你却不自量,又来本衙渎请。本官正与你说得好好,你还要骂我,难道本官不能治你的罪吗?”李岩道:“何曾骂过公祖?只公祖说得太不近理,我一时说得卤莽些也是有的。若公祖不喜欢,任从把这名秀才详革,但我有什么罪名?难道白地要杀我不成?”周鉴殷到这时,越发愤怒道:“你敢轻视本官么?你快抓走就罢,你若再不知机,本官尽有个利害给你看。”李岩听罢,觉他做官如此,与他斗口是无用的。若他真个把自己陷害,俗语说:“官字两个口”,自己终吃了眼前亏,实是不值,倒不如走了为佳,便不辞而去。那周县令还指着李岩骂道:“你若这般好心要赈济时,只要自己家财分给饥民罢了。”

  李岩听着,亦懒答他,直出了县衙,回至家里。寻思县令如此玩视民瘼,看此荒年不知饿死几多人民方能了事。又思:县令叫我何不把家财来充赈款,若舍不得这副家财,反令县令得说闲话了,便拚此家财不要了也没打紧。想罢,便把家中所有财产一概发放出来,尽充饥赈。

  那时饥民又多,只有李岩一个人的家赀,济得甚事?竟似杯水车薪,不能遍及。随后有许多饥民赶到李岩门口求赈的,也没得应付。李岩只得把自己委曲说出,称自己家财已一概净尽,再没有得来行赈。又诈说县令逼责自己的话,一五一十说出,饥民无不愤怒。又想起李岩这人很属难得,他家财已尽,就没得赈过,自己也是难说,因此自然怒在县令一人身上。便至千百成群,一声呼喝,都拥至县令衙门求赈。那县令周鉴殷没得发付,惟令衙役把衙中头门闭了,驱逐饥民而已,惟饥民声势汹涌,以为将至尽行饿死的时候,便是杀头也不顾,险些要将头门打破。还在门外大呼道:“李秀才也曾禀赈济者,汝做官的为民司牧, 竟至不顾我们,若饿死了,决不令汝县官一人独生。”你一言我一语,闹做一团。

  县令周鉴殷听得,也疑是李岩指使,故意令这般饥民来寻自己闹吵,心中更愤。待饥民哄闹了一回散去后,即要向李岩泄发这点愤气。即详禀上司,说称李岩那人,象战国时齐国陈氏一般,散家财买民心,志在谋乱,又集聚多人闹官哄署,要激变举事,这等言语。详到上司那里,觉这个罪名非同小可,立即闹落县令那里,要缉拿李岩到案,审讯治罪。还亏李岩平日知交还多,早有上司衙役得这点风声,急的飞报李岩知道。

  李岩那时听得,一惊非小。但自念见危受命,本无难处,即与亲朋说知此事。渐渐更遍传将来,人人都知道李岩遇此无妄之灾,如何忍得?故县衙差役第一次到了李岩家内要拿李岩时,那些贫民受过李岩周济,只道知恩报恩,急上前相助。拥到李岩门首,恰巧见衙役到来,都是怒从心中起,把那些差役打得落花流水。那时李岩苦劝不住,打得那些差役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,快些抓走了。李岩料知这事弄大了,不能挽回,悔之不及。果然那些差役之人回至衙内,已被人打了一顿,心中正愤,连李岩苦劝各人勿打的话都不提起,只单说李岩家内已聚集千百人,把自己打走。周县令听了,以为李岩更有了罪名了,立即又详禀上司,称李岩已聚众殴打官差,志在谋乱无疑。今他聚集多人,官差料难传他到案,总要兴动大兵,方能把李岩拿住,以遏乱萌,这等说话。上司见了,立即大怒,即调五城人马,要拿李岩到案。

  当时又有人飞报李岩,那李岩听得这点消息,正踌躇无主意,欲闭门自刎,忽家人报有牛金星到来相见。李岩也记忆与牛金星有一面之交,此时本无心款接他,不料牛金星已直闯进来,李岩也不得不见。到厅里坐后,牛金星已知道李岩被官司勒逼,不免用言安慰。李岩道:“弟不料有此无妄之灾。

  今得与老兄相见,此后再不能相会了。”牛金星道:“老兄何出此言?”李岩便把始末情由略述一遍,并说要自寻一死。牛金星大怒道:“世间那有这等官吏?老兄为一方所仰望,岂可无故自就死地!”李岩道:“那有不知?

  但现官家兴动大兵,要拿小弟一人。小弟即欲逃走,料官吏必画影图形四处拿我,我逃到那里去?计不如一死,免被官司拿住时,惨遭酷刑,然后见杀。”

  牛金星道:“秀才不比别人,若一旦死了,贫民必道你是被官司逼死,更与地方官为难。那时怕九族牵连,不特秀才一家不保,实为一方之害。今为秀才计,若有一线生机,亦当留此身命,以待后来伸雪。今不过一县令蒙蔽上司,以至于此。难道那周县令就在米脂县做到死了那一天不成?”李岩道:“弟非不知此计。但今大祸方临,谁肯收留自己?故不如一死。”牛金星道:“秀才且但放心。弟有一好友疏财仗义,最好济困扶危。今与秀才且到那里暂避一时,再作计较。”李岩道:“如此虽好,但放下家人,我那里肯一人独生?”牛金星道:“可一并与家人同去。”李岩道:“如此又怎好打搅贵友?”牛金星听罢,力言不妨,一面催促。李岩无奈,即令家人快些收拾细软,即离了家门,随牛金星奔去。

  牛金星直引到李自成那里。时李自成那处,恰与李岩家相隔还有十数里的路程,不多时早已到了。后来官兵一到,只见李岩家内空无一人,只有些粗笨的东西遗下,料知李岩已先自逃走去了。惟当时各贫户也多不知李岩先已逃出,只恐李岩被官捉去,都不约而同一齐拥至李岩门外,只见官兵一个人也拿不到,心中窃自欣悦。其中亦有些知李岩先也逃走,往李自成打铁店内的,不免互相私议。你一言我一句,早被官兵听得,也改行往李自成打铁店来。那些贫民自然不舍,也随着官兵之后前往,要看看李岩是否要被官兵拿着,方才放心。惟李岩一家老幼,随着牛金星到了李自成店中,正在通过名姓,各人正向李岩安慰时,官兵尽有二三百人不等,由周鉴殷县令领着,蜂拥而来。惟贫民相随的,亦不下数百人,就有些知道官兵必往李自成家找李岩来抓的,也飞跑先行到李自成家报信。李岩听得,即道:“今番为弟一人,必累及诸兄,此心不忍。我不如出见官兵,任他拿捉,免至同遭为难。”

  李自成道:“那有此理?便是李兄被促,那等狼官狗吏,安肯轻恕我们。必道我们是窝藏秀才的,将成连我们也须拿捉了。且秀才既已到来,那有任你一人独自受拿之理?彼此兄弟一般,便是死也死在一处。”时有多人在旁,听得李自成的话,都道李自成是义气,都奋然愿舍身抗拒官兵。李岩道:“他有二三百人,我只十数人,焉能敌住他?”李自成道:“一人奋勇,万众难当,我自有法。”便令把店门关起,嘱咐各人把住门口,奋力拒敌。李自成却拿了弓箭,独自坐上瓦面来。一声未已,已见官兵峰拥到来了。

  李自成登高一望,见有许多饥民随着官兵,也省起日前饥民同感李岩施赠有抗打差官之事,便大声喝道:“你们许多饥民,曾受李秀才大恩,本该相助李秀才与官兵对敌,方免得被暴官拿去。”说罢,便弯弓搭箭,趁官兵未至门前,即向县令发射。不料那县令是个没用的东西,早被李自成一箭射中肩上,已翻落马来。那时官兵正欲围攻店子,惟见县令跌落马下,却反惊惶起来。那些贫民又不下数百人,一来听得李自成的话,二来又见县令中箭落马,都呐喊助威。官兵见贫民多众,反欲逃窜。时饥民等,有举空拳向官兵殴打的,有出其不意抢去官兵刀枪乘机刺杀官兵的。李自成一面发箭,一面教店里的人开了店门,驰出帮助。官兵力敌不过,各自逃走。那时饥民又众,正恨周县令不已,欲把他杀却,方泄其恨。还亏官兵把县令救起,负伤而逃。

  牛金星各人自官兵去后,正洋洋得意,李岩道:“诸位且勿欢喜,周县令虽然败去,他禀告上司,必然再兴大兵到来,那何以拒敌?”李自成道:“一不做,二不休,横竖官兵不能容我,不如乘机起义以图大事,有何不可?”

  李岩道:“无粮不聚兵。因为起义事大,粮少则于事无济,人多又需饷浩繁,从何筹策?”李自成道:“目下还可支持。若起事之后,随时打算便是。”

  牛金星道:“此处难以栖身,不如先到别处为高。”李岩道:“究竟逃去那处,都要预先打算。”牛金星道:“可传饥民,说称我们被官逼变,共起大事以除暴官,愿从者可即同来,不愿从者可各自散去。如有多人相从,即乘机攻城掠地,便不患没粮草了。”李岩道:“器械又将何筹?”李自成道:“若是器械,早已预备了。”便把前日私造军械之事,细说一遍。李岩道:“小弟今日被你们牵上了,事已至此,亦没可如何,只从诸君之意便是。”

  李自成大喜。时饥民因久已饥困,正没处糊口,无不愿从,登时聚集了千余人。李自成即出私造军械,分给各人,各人都欢喜愿去。李自成即与李岩商酌,沿陕西起程,直往山西而来。

  忽经过一座大山,牛金星道:“此山向有大伙强人聚于其中。我不如先收了这一支人马,共同起义也好。”李自成深以为然。李岩道:“只怕他们素性残酷,不就我们范围,终难以成事。”不想一声梆子响,早从树林内跑出几十个强人来,大喝道:“你们聚了许多人,将往那里去?”李自成道:“不要多说,我们人马多众,器械齐备,谅你数十个人不是我们敌手。快叫你的大王来。”时各强徒方一头截住李自成那一支人马,一头又使人回山报告。见为首的一个人面貌很凶,身材雄魁,手执长枪,座下骏马,从山上跑下来,后面还有数十人跟着。李自成料知是山上大王,即接着先说道:“来的可是山上大王么?我们被官逼变,又见世界扰乱,故同谋起义。你们伏在山上,终没有个出头,不如一同起义也好。”那人听得,便滚鞍下马,答道:“我们在山,大秤分金,小秤分银,本十分快活。但闻足下之言,亦觉有理,就请到山上且行歇马,共行商酌。如你们说得有理,我便举众相从便了。”

  李自成大喜,先自下马,一齐上山。

  原来那为首的大王不是别人,就是张献忠,绰号叫八大王的。因他弟兄多人,他排行第八,又是性情凶悍,故得这个绰号。向属无赖,因前者同人殴斗误伤人命,就结党逃出外面,集聚了三五百强人,踞住此山,结营作寨,打家劫舍。只为当时四方扰乱,官府未有理他,他故日强一日。手下又多几个悍勇之人,故四处望风生畏。那日与李自成等同到山上,大家分宾主而坐。

  李岩知他行劫多日,所积财帛必然不少,若得他助力,不患眼前没粮草,即说道:“足下雄霸一方,各处无人敢敌,诚足自豪。但蠖屈此间,纵使日甚一日,终不过为一草寇。以足下英雄如此,实自弃而已。大丈夫当纵横天下,岂可屈处山中,自堕其志?方今国家多事,明统将终,正宜奋起。以足下雄武,何所不克?大则身居九五,为天下之君;小则亦割据一方,为一国之主,千万勿失此机会。愿足下细思之。”张献忠听罢,大喜道:“先生之言深得我心,我愿拱听尊意。”说罢,李自成即与张献忠手下各人互通姓名。张献忠便令宰牛杀马,款待李自成等。一班人大吹大擂,在帐中饮宴。席间倡议,大家歃血为盟,要同心协力共图大事。各人都让李自成为首,张献忠自是不得不从。余外各人签名,祷告盟心。计当时为首的,都有十数人:

  第一名闯王李自成

  第二名八大王张献忠

  第三名隐身豹牛金星

  第四名军师李岩

  第五名老回回孙昂

  第六名一条棍张立

  第七名格子眼盛水正

  第八名冲天鹏方也仙

  第九名梅铁魂梅遇春

  第十名水抱龙刘伯清

  第十一双珠豹史定

  第十二扫地王闻人训

  第十三泼地皮陆纲

  第十四一枝花王千子

  第十五可飞天沙凤

  第十六混天龙马元龙

  各人盟誓已毕,痛饮一醉。

  原来附近有许多山岭,另多有强人埋伏,张献忠一并劝他同来。数日后,即率领人马直往山西进发。那时四处告荒饥民又众,一路从者不下十数万人。

  内中虽李岩是个读书人,惟其余皆粗暴不过的,无不以杀戮为得意,李岩也止之不住。又因人马太多,需饷更烦,故所过州县皆掳掠一空,李岩亦无可如何。虽谏了几次,那献忠道:“我若不杀他,他必不肯从;我若不抢他,又无以济军需。”这等语,李自成反以献忠之言为是。故当时兵戈涂炭,十分惨酷,为从来所未有。既进了山界,即分张献忠一支人马转攻河南,李自成自沿山西往北京而来。

  时山西只有大同镇地当冲要,不料大同总兵姜瓖已望风投降,故自成一军更无阻敌。因此,各路的督抚虽雪片似的文书告急,怎奈当时辽防紧急,内地守卫皆空,故李自成直如破竹。后来明朝因各路告警,也曾派过几个大员督兵。但左一处虽胜,右一处便败,加以李自成聚集饥民百万,皆以为胜则可以得食,败则总要挨饥,故每遇战事皆奋勇向前,官兵如何阻挡?且李自成等军随处以抢掠作粮草,官兵又反粮草不继,更无心应战。因此李自成直陷了山西,望直隶而来。时江南膏腴锦绣,子女玉帛,皆胜他省,故有左右劝李自成请先下江南。惟有李岩谏曰:“今大兵既兴,志在与朱明共争天下。若破北京,则国皆为我有矣。况我军久欠节制,沿途掠劫,加以杀戮又大,若旷日持久,人心反叛,大势必危。计不如先取京师。”李自成亦以此话为然,于是提数十万人马蹂躏直省地方,叩攻北京。官兵皆以寡众不敌,望风而溃。这一会直教神京陷落,明社沦亡。正是:累世经营称险要,一朝陷落作丘墟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六回 杀妻儿崇祯皇自缢 争美姬吴三桂哭师

  话说李自成率领数十万人马进攻京师,时京中久已戒严,又因辽防事紧,所有猛将雄兵俱在关外。那总督范文程,先已投降去了。余外随范文程去的却也不少,故边关正在需人,也不暇顾及内地。因那时满兵已攻至山海关,偏又事有凑巧,满洲太宗适值身故,故两国暂时讲和罢战。惟战事虽然暂停,防务依然吃紧,是以京中反为空虚。且自大同镇叛降后,人心皆惊,无不望风披靡,故李自成得直薄京城。

  先是袁崇焕既已被罪,京中各员欲借此重兴大狱。由陆澄源参劾御史毛羽健为袁崇焕党,已逮狱中。那钱龙锡手定崇焕之狱,但他从前曾奏保崇焕,故亦革职逮问。因此之故,虽边防紧急,多不敢奏保将帅,故李自成更无忌惮。自进攻京城以后,京中一夜十室九惊,且又谣言纷起。恰那年八月中旬夜分,正在月白风清,忽然妖气东升,长数十丈,阔四五尺,本粗末细,其形如刀,光芒四射。人民看着的,无不惊骇。一连几十夜,都是如此。由钦天监看过,道他是蚩尤旗,若遇出现,必主兵凶。又有一夜,相传四牌楼有一个更夫,那夜遇一老者,告他道:“此数夜间,你夜内若见一个妇人披麻孝服的,总要拿住她。若被她逃去,于此处地方不利,人民必死去大半。”

  说了,那老人已不见面。果然,次夜那更夫正见一个妇人穿了孝服,浑身缟素,自言丈夫新殁,无所依倚,在路旁啼哭。那更夫正自怜悯她,忽然那妇人望东去了,瞬息不见。那更夫方省起昨夜老者之言,悔之不及。其余传某处老树每夜必鸣的,有说某处空屋无故有声的,种种怪说,不知是否真有此事。但说来的倒似确确凿凿一般,故一般愚民一发惶恐。是以李自成人马一到,城上守兵已不战自乱,互相逃走。李自成刀不出鞘,弓不上弦,即进了第一重城。李自成杀戮又大,凡逃降稍迟者,即作无头之鬼。因此人心更惊,皆望风逃走。李自成绝无阻力,又进了第二重城。

  时京中大员因李自成人马多众,军势复锐,皆束手无策,纷议调吴三桂一军入卫。崇祯帝亦无可如何,即降旨调吴三桂入京。惟由京师到宁远,往来实需时日,及谕旨到宁远之日,吴三桂本欲调兵即行,因父母妻子皆在京中亦须往救,并圆圆尤在,亦不能不顾,今适有调动,自己正宜乘势入京。

  正在抽军之际,忽流星马飞报,李自成已破山西大同镇,姜瓖已降,各路望风披靡,京中已戒严了。忽又报李自成已分张献忠南下,汴、淮、江、鄂一带,声气隔绝,各军俱不能入卫,京师已十分危急了。吴三桂正自惊讶,暗忖李自成人马何以这般神速,正须立刻动兵,忽流星马又报,李自成大队人马已被直隶,过河间,直叩京师。忽又报京师戒严,第一重城已被攻破,第二重城正在被困之中。有谣传京城全陷的,有谣传帝后俱已丧亡的,纷纷其说,都是风声鹤唳,弄得吴三桂反无主意,自忖道:“看李自成军马直如入无人之境,无处可以阻挡的。各路人马又只调自己一军,终恐不能拒敌。”

  是以踌躇不决,把从前一片热心都已按下,反观不进。

  时李自成即进了第二重城,崇祯帝自顾京内,既无强兵又无劲将,只望各路兴兵入京勤王,或可解危于万一,惟久无消息,即宁远一路已降旨征调的,仍不见至。眼见江山是没望了,只招集各大臣会议,看有何应付之计。

  不想那时敌国虽已暂和,不久又复兴兵,京中适传清兵至松山,洪承畴已大获胜捷,清兵已退,今洪承畴已起程入京应援,不知洪承畴在松山已兵败投降去了。朝中群臣尚不知得,反降诏优奖承畴。及后渐渐风声传得不好,崇祯更知无望,看看各大臣又一筹莫展,不觉叹道:“君非亡国之君,臣是亡国之臣。”即垂泪拂袖回宫。各大臣亦失意含羞而散。

  时李自成既奋攻第三重城,适军中又传吴三桂带兵回京,心中亦怯于吴三桂之勇,即与左右计商抵拒吴三桂之法。牛金星道:“吴三桂出镇宁远时,留家眷在京。他有歌妓陈圆圆,为国戚田畹所赐。他自受圆圆,为人言啧啧,他父吴襄故不令他随带赴镇,故尚留京中。那圆圆为三桂心中的人,若掳圆圆以挟三桂,料三桂必为我用也。”李自成道:“我夺其爱姬,彼将益愤,又将奈何?”牛金星道:“非夺取圆圆,不过借圆圆以挟吴三桂耳。三桂勇而无谋,我若先破京中,它将以京城既破,救无可救,援无可援,势必灰心。我即留圆圆为罗致三桂之地,有何不可?”李自成深以为然,因此攻城益急。

  时提督京营吴襄正督御营守城,惟以寡众不敌,终难抵拒,遂被李自成攻破。

  李军一齐拥入,吴襄先已被擒。李自成因牛金星之议,先分付至吴襄家中将圆圆并吴襄全家掳至营内。吴襄一见圆圆,即谓圆圆道:“媳妇若能一死谢吾儿,固足以全名节,亦足以壮吾儿之心。吾儿必不负媳妇,上为国家,下为门庭,将复仇有日也。”陈圆圆听了,惟哭不成声。李自成却责吴襄道:“大明失道,我方应天顺人,同是中国人,谁不可为君?今汝被擒,吾固未尝加害,是吾之加恩于汝者厚矣。汝老贼犹不念恩,反作此言耶?”说罢,一面令吴襄押过一边,徐令押圆圆上前。李自成见她玉肌花貌,虽在悲苦之中,不失娇娆之态,看了不由心为之动。乃赞道:“吾阅女子多矣,未见有如此艳丽者。此楚庄王所谓世间之尤物乎?吾若得此人以充妃嫔,生平之愿足矣。”李岩谏道:“大王之言差矣。自来美女一笑倾城,再笑倾国。愿大王勿萌此心,以国事为重,方不负臣等跋涉相从之意。今为大王计,宜将吴襄、圆圆及其家人送还吴三桂,则三桂之感大王深矣。那时不患三桂不为我用也。”李自成道:“军师之言有见不到处。三桂若为我用,是我以他家属送还犹可也。若我送回家人与他,而他即倒戈相向,是徒中他人之计,此则必不可矣。今我暂留吴襄、圆圆,以看三桂动静。三桂若肯降我,我即还他家人;三桂若为我敌,我即杀他家人,以泄其愤,不亦可乎?”说罢,便不从李岩之计,转向圆圆道:“吾闻汝从三桂,为慕其英雄也。今国破家亡,三桂未能以一矢相援救。吾独能踏平陕晋,扫靖燕云,唾手而取北京。我之英雄,较三桂若何?汝若舍三桂而从我,当不失妃嫔之贵。”陈圆圆道:“大王此举,如志在与朱明共争江山,自应以仁义之师救涂炭之苦。若以一时声势,夺人之爱而损人之节,固失人心,又误大事,愿大王勿为之。”说罢,惟俯首不仰视。时李自成诸将多在旁,圆圆只几句话,说的李自成无言可答,只令将圆圆押在一处,不令吴襄相见。时左右多劝释还圆圆,李自成不允,只称待全破北京之后,看过三桂动静,再作计较,实则欲久后收为己有者,不从诸将之言,只传令攻城。时内城已是守卫空虚,守卫臣民多已逃走,居民又多畏自成残酷,皆悬顺民之旗。官吏更不闻鼓励军士守城。

  崇祯帝在宫中度日如年,愁眉不展。宫人多劝道:“陛下可先逃别处,然后待勤王之兵,或可以恢复。”崇祯帝道:“大小臣工,升平则谋晋官阶,患难则各保性命,谁复有能勤王者?眼见江山是没望了。只可怜太祖创业垂统二百余年,至孤及身而坠先朝统绪,将何以见祖宗于泉下耶?”说罢大哭。

  复转入深宫,见了皇后及一子一女,不觉放声长叹道:“愿汝等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也。”各人听罢,无不泪下。皇后道:“今寇势若何?岂不是江山全没望了?何不渡河南下,征调各路勤王之师。”崇祯帝怒道:“朕惟不明,误用无用之辈,以至于此,安复得有救国之人?古人说:国君死社稷,朕死乃本分也。汝辈劝朕南下,岂汝辈独欲偷生耶?”正说话间,宫人报道:“闯逆已进攻内城了。”崇祯帝此时只与皇后及子女相对,左右并无大臣,但闻炮火之声轰天震地,崇祯帝起向皇后道:“朕将死矣!天若不亡明祚,大江以南或有起义师以平寇乱者,亦当另立明君,实不忍偷生以尸大位。但朕躬既死,汝辈将若何?”皇后道:“陛下死忠,妾则死义,儿女等死孝,又复何辞?”崇祯帝道:“如此方不负朕,但朕不忍汝等死于他人之手,不知汝等之意若何?”皇后道:“悉听陛下之命。”崇祯帝道:“如此则他日九泉之下,亦可以见祖宗也。”说罢,提出一刀。

  时炮火之声越近,宫人又报:“敌兵已直进内城了。”崇祯帝听了,更不答话,先举刀把皇后杀了。儿女在旁看了,皆不忍睹,只环而相哭。崇祯帝割下皇后首级,复将子女一刀一个,杀了个干净,拿着几个首级,直奔后宫来。恰有一座煤山,树木不高。崇祯帝看看,觉可以在此自缢。正解下罗带,忽见太监王承恩走进来。崇祯帝听了脚步之声,回头一看,即道:“汝来何意?”王承恩道:“臣闻陛下手刃娘娘及公主等,料知陛下守国君死社稷之义,今特来相送,并欲陪陛下于泉下。”崇祯帝道:“朕则分所当死,汝则何苦轻生?”王承恩道:“臣闻君辱则臣死,况陛下不止受辱乎!今臣赶来,不过欲陛下归天之后,然后自尽耳。”崇祯帝道:“古来宦官都是祸国,汝独能忠君,以视闻难先逃的大臣,诚愧煞矣。朕愧不能早加恩于汝。”

  王承恩乃先挖了三穴。崇祯帝问其何意,王承恩道:“正中之穴所以掩陛下与娘娘。左右二穴将以埋太子与公主。臣将营一穴于其下,以从陛下于九泉。想若有宫人奔到此间,见了数穴,必能收拾陛下与臣等也。”崇祯帝听了,只为叹息。王承恩道:“事急矣,早早请陛下归天。若闯逆到来,恐有不便。”

  崇祯帝便悬罗带于树间。王承恩先捡泥土与他踏起来,崇祯帝就将结扣在颈上,随一脚将脚下的泥土踢开,自缢起来。不一时间,手足不能伸动,吐出舌头来,已没气息,敢是死了。王承恩哭了一场,觉做天子的且如此结局,吾等何以生为?遂亦解罗带以自尽。不觉又发出一种愚见,以为自己是个臣子,不好与崇祯帝同列,故只将崇祯帝尸身扯高,自己却在崇祯帝脚下来自缢。不多时,已同归一路去了。可怜当时京中,满朝文武殉难死节竟无多人,或是屈身投降,或是闻风远避,只有这一个太监王承恩,竟捐身殉国。虽然是一片愚忠,也算难得的了。

  今且说李自成破了北京,只知道崇祯帝殁了,就闯入宫中,并不曾替崇祯帝发丧。但将宫中一切宫女,齐集点名。名是保全他的性命,实则凡有姿色的都留作自己妃嫔,昼夜淫乐,不理大事也。从各大臣下之请,改元大顺,称帝而治。以为自此身登九五,可以娱乐终身,故诸事统不理办,凡大小臣工,又无等级制度,不是公侯,就是将相。李自成见宫中许多宫人,自己受用不尽,择些颜色稍次的分派各臣工,称是与臣同乐。故那时各臣工大半出于草寇,见李自成且自图快活,自己更不必留心军国大事,且又不懂得什么政事,除了酒色两字,更没第二件事。直至各营将校军兵,也上行下效,分头抢掠妇女。那时京城残破,干戈纷乱,凡贞节的妇人,十不得一,都任由李自成军人抢夺以苟存性命。稍有抗阻,多被李军一刀两段,因此亦杀人无算。时有众文武将官控告的,亦概不置理。弄得居民无可如何,不是失了资财,就是亡却妻女,营中绝无一些纪律。李自成自进宫后,一连三日不曾出宫视朝,故士卒如何骚扰淫掠,一概不知,即知之亦不过问。计自破京城后,不曾出过一张告示,不曾降过一道谕旨,惟李自成心中只有一个吴三桂,只派人常打听吴三桂动静。

  那时吴三桂自知道李自成进攻北京,本欲发兵入卫,因崇祯帝在时亦只赖吴三桂一军,当都城方危,曾遣使宁远,封吴三桂为平西伯,使移兵入关。

  三桂以全家在京,且新受封典,即传令起兵,向京进发。计当时三桂部下,约大兵五十万人。唯行军之际,仍存观望,故日行不过数十里。及抵山海关,即下令扎营,只为部下诸将所催,仍勉强前进。历四天,方抵丰润。那时已得京城失陷之信,三桂即顾谓左右道:“贼军乘胜,势方浩大,恐难取胜。不如退兵,再商行止。”部将冯鹏谏道:“国家以全师授将军,今未见敌形,先自退怯,恐人心瓦解矣。进而获胜,固可复宗社;即不胜而死,尚足以对国民。遗臭流芳,在此一举,愿将军思之。”吴三桂听罢,踌躇不答。冯鹏退出后,语人道:“吴平西眼光不定,心尚徘徊,其主意如何尚不能知。今后国家绝望矣。”时吴三桂卒不从冯鹏之谏,下令退兵山海关。流星马忽报道:“吴三桂全家被擒,崇祯帝已殁。”吴三桂大怒,乃复欲进兵。

  时李自成实惧吴三桂一军,恐他入京为患,乃挟三桂之父吴襄,使作书招降三桂。吴襄不敢却,即为作书。李自成得书大喜,即令降将唐通赉白银五万、金二万,犒赏三桂之师,并致吴襄书札。那时三桂将抵昌平,得报吴襄书到,即令唐通进帐。吴三桂就在营中拆阅其父来书,那书道:汝以君恩特简,得专阃任,非真累战功,历深资也。今汝徒饰军客,怯懦观望。李兵长驱直入,既无批吭捣虚之谋,复乏形格势禁之力,事机已失,天命难回。吾君已逝,尔父幸存。呜呼!识时务者,亦可以知变计矣。及今早降,尚不失通侯之赏,犹全孝子之命。万一徒恃愤骄,全无节制,主客之势既殊,众寡之形不敌,顿甲坚城,一朝歼尽,使尔父无辜并受屠戮,身名俱丧,臣子均亏,不大可痛哉?今幸新主休容,书到之日,即宜照行,毋再观望。

  吴三桂看罢,便欲归降,不欲进兵。左右皆谏道:“闯贼无道,决不能久踞神京。将军若倒戈降贼,将遗臭万年,不可不慎也。以闯贼凶淫残杀,人人怨望。将军乘此时机,催兵入京,将百姓欢迎,望风从附,闯贼势将瓦解。是天以此建功立名之机会予将军也,请将军思之。”三桂道:“非尔等所知也。李自成虽非吾主,然犹是中国人也。今明室既危,敌国窥伺,将来若为敌国所灭,恐虽欲为中国臣子而不可得矣。且吾全家在京,我若不降,将全家受害,故吾决意归顺,你等切勿多疑。”左右又道:“明室虽危,将军责任重大。若稍可维持,当尽其力。以将军豪气盖世,何以一旦闻风先馁乎?请将军先斩贼使,以励军心,吾等皆愿出生入死,以从大将军之后,决不反悔。”吴三桂大怒道:“吾意已决,汝等何得多言!再言者斩!”三桂便不从左右之谏,厚待闯使唐通,告以愿降之意,并为书致复其父吴襄。那书道:

  儿自奉命督兵入卫,部署既定,方起程向都进发。途次适接父书,备聆严训。以国破君亡之日,儿本当以死报国家,顶踵发肤奚敢自惜?顾父以孝道相责,儿安敢不唯父命是从!儿指日敛兵归顺,谨先禀复,以慰父心。

  书发之后,三桂即令闯使唐通回京复报,旋下令回兵山海关。时部下忠义之士听得吴平西降贼,多有痛哭流涕。及回至山海关,忽探子飞报道:“李自成发兵二十万,扼守燕蓟以拒吴军。”三桂道:“彼之发兵,以吾未降也。吾今已降,彼兵自退去。”后又得飞报道:“贼逆入京已踞明宫,吴平西全家被擒,陈姬圆圆亦被掠去。”三桂闻报,时方提笔出示安慰部兵,不觉掷笔于地,大骂道:“贼逆夺我爱姬,吾誓不与你干休也。”登时挥泪向左右大哭,便欲提兵复行进京。正是:痛哭六军皆缟素,冲冠一怒为红颜。

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七回 争圆圆吴三桂借兵 杀吴襄李自成抗敌

  话说吴三桂听得李自成把陈圆圆掳去,登时大怒,即北向骂道:“今番与闯誓不干休也。”立即传令各营聚齐,要星夜入京,与李自成决个胜负。

  即向左右道:“闯贼欺吾太甚。今正遇国破家亡,诸君奋力同心,俾本帅上报国仇,下雪家恨,与诸君共成大功。愿请君毋怀退志。”左右皆道:“某等已早谏元帅矣。当京师告急之时,若能早发大兵,此时已碎闯逆之首未可知也。今则旷日持久,彼已乘此机会。但宗社既亡,君父被害,死生何敢爱惜?愿竭力以受元帅驱策,愿元帅勿疑。”吴三桂道:“吾亦悔初不用诸君之言,但闻闯贼自盘踞神京,君臣上下只昼夜宣淫,不理政事。即一切军事,亦毫无布置。某以全师入京,加以全军义愤,破李逆必矣。故今日勋兵,犹未晚也。”说罢,便欲鼓励军心,即设备香案,望北遥祭崇祯帝,并祭过帅字大旗,即令起行。

  忽探子飞报道:“建州卫九王爷,以大兵二十万屯于辽河之东。因他听得中国内变,京城失守,故拥兵观变,以窥动静,未知他用意如何。若我起兵以后,自宁远以至山海关边地空虚,若彼大兵乘间而入,势将奈何?元帅不可不审也。”吴三桂闻报,大惊道:“吾自镇守东陲以来,素知建州兵马精骑善射,实为劲敌。若我起行之后,彼乘虚而至,恐闯贼未破而已腹背受敌矣,似此如之奈何?”正在惊疑之间,忽报洪承畴、祖大寿赍人送书来到。

  原来前者洪承畴任蓟辽总督,以祖大寿镇守山海关。及建州兵至,洪承畴督军迎敌,大战于松山,为建州兵所败,已屈膝投降。复以书召祖大寿,大寿亦投建州而去。建州主皆重用之,任为将相。素知吴三桂悍勇绝伦,且拥重兵,久欲招降,至是知北京失守,崇祯已殁,李贼入踞,明社既虚,吴三桂正在徘徊观望之际,故使洪承畴、祖大寿以书招致三桂。那时三桂正恨自成夺去美姬圆圆,欲与决战,忽听得洪、祖二人有书到来,便令将带书人引入。就在帐中先开看洪承畴一书,只见书中写道:长白大帅麾下:自别后天隔一方,无由拜晤。回念前情,惆怅奚似。比想华毂朱轮,拥旄万里,树东陲之屏障,作中土之藩篱。勋望日隆,声威渐远,故人无恙,致可慰也。余昔受命师视蓟辽,与足下同事一方。大小数十战,皆奋力前驱,冀增耀旗,常保全宗社,此足下所知也。无何天不佑汉,松山一战,师徒挠败,只骑无归。自知靦面还朝必无生理,每欲殉国。而自念非战之罪,死亦无名,故隐忍至此。且识时务者,方为俊杰也。抑吾闻之,士为知己者用,窃以新主优礼降将, 不予猜疑,既委以太权,复縻以好爵。得君如此,何忍却之?况如仆驽下犹优待如是,况足下武勇殊常,英名盖世,久为吾主所倾慕者!吾知朝诣廷阙,暮晋藩封,必不致负足下也明矣。方今明社既墟,逆氛方炽,足下父母为俘,姬妾不全,既不能从故主就义泉台,又不可与闯逆共戴天地,足下将不可以为人矣。且逆闯以大兵阻于前,吾主以大兵持于后,足下徘徊歧路,稍一差池,即身败名裂,不可不审也。伏愿上鉴天时,下观人事,归命我朝,当不失藩封之位。既不负生平之所学,又可以报君父之仇。取名雪恨在此一举,唯足下图之。

  吴三桂看罢,心中已为洪承畴所动。复取看祖大寿一书,词意亦是一样的。原来祖大寿是吴三桂的母舅,一来自念提兵入京与李自成决战胜负未知;二来若降建州是一举手间,又可以保全身命,博取藩封;三来有自己母舅在内周旋,即往投降亦料无它故;便立定了主意。先厚待带书之人,遣发回去,随复知洪承畴及祖大寿,请彼此面商,然后决定。洪承畴得了吴三桂之书,即与建州九王爷酌议。

  你道那九王爷是谁?就是建州太祖第九皇子,唤做多尔衮的。他为人聪明勇敢,向来敬礼洪承畴,又倾慕吴三桂。自松山一捷得洪承畴投降,至是便令洪承畴招罗吴三桂,皆出他的主意。及看了吴三桂的书,向洪承畴道:“孤提兵二十万以窥明疆,所可与孤强抗的,只吴三桂一人耳。今李闯已破北京,三桂进退无路,亦不能为我敌矣。唯孤最爱将才,若吴三桂肯来归降,实所深愿。足下可即与三桂相会,任三桂有何要求,皆可应允,孤断不吝惜也。”洪承畴道:“如此足见殿下爱才之心。某此行决不辱命。”遂复书吴三桂,择地相见。届期与祖大寿同往,吴三桂亦届期潜至。那时三桂又恐为左右梗阻,只说道:“李闯既破北京,人马既众,恐未易取胜。且建州又有大兵从后窥伺,腹背受敌,实非良策。今幸吾舅祖大寿在内主持,某当藉此机会,一面与建州联盟,效申包胥在秦庭痛哭借兵之事,即借建州兵力以征灭自成,一举而复宗社,一雪君仇,有何不可?”时左右听得,皆未知吴三桂之用心,以为此策若行,实是一举两得,故无不赞成。吴三桂不胜之喜,即依期前往,与洪承畴、祖大寿相见。先自寒暄一会,各道契阔之情,又与祖大寿各诉说家事一番。洪承畴即伸前议,力劝三桂归降。三桂此时心上仍有观望,心中忖道:“若能借建州兵力扫灭自成,然后返戈东拒建州人马,自是不世之功,可以流芳千古。若所谋不遂,又不如归降建州,以保官阶性命,较为得计。”故向洪承畴说道:“足下之言甚善,弟无不愿从。他日得晋爵开藩,皆足下之赐也。但故国已亡,吾君已殁,为臣下者方痛悼不休,何忍遽舍宗邦,任国民涂炭于逆闯之手?望足下善言于九王爷,假弟大兵先行报宗社之仇,自当委命九王,以供驱策,决不负足下裁成之法也。”洪承畴道:“如此足见足下忠义之心。即弟回念故君,亦为感叹。愿为介绍于九王之前,请足下与九王面商,弟亦从旁力助,未知尊意若何?”吴三桂至此寻思道:“若面谒九王,必诸多要挟,自己若不往见,又恐起他疑计。不如先见九王,看他来意如何,再行打算。”因此便即应允,并道:“弟亦欲一见九王颜色,足下既允介绍,自是好事。但今李自成方遣兵东下,国民有倒悬之急,事不宜迟,就请足下速发。”洪承畴道一声是,即与祖大寿同引吴三桂起行。

  到了九王营中,通了名后,九王多尔衮即传出一个请字,大开营门接见。

  吴三桂先向九王拱揖,九王亦还礼不迭,随让各人列位而坐。九王先说道:“孤闻将军之名久矣,只以各事一方,未便拜谒。今日光临,不胜欣幸。”

  吴三桂道:“辱蒙王爷过奖,惭愧不堪。今国家多故,闯贼破毁京城,盘踞宫阙,故君被害,全家为掳。吴某上不能复国仇,下不能抒家难,实无面偷生人世。窃维故国与贵国向属毗邻,自息战以来已共敦和好,观于敝国变难,应是休戚相关。今愿贵国仗义借兵,俾扫除逆贼。事成之后,当委命王爷,执鞭左右。不知王爷能俯允否?”九王道:“明国本与吾为世仇,但重以足下之情,本无不可。只我国为尔兴师,縻资财,耗民命,不知事成之后如何酬报?”吴三桂道:“若蒙社稷之灵,得假贵国大兵复存宗社,愿割蓟、辽二州为贵国寿。”九王道:“足下言虽如此,但贵国恐无信义。设事后为之反悔,又将奈何?”吴三桂道:“宗社既亡,人民方涂炭于闯逆。得贵国之力,得扫逆氛,复存宗社,敝国人感贵国多矣,安有反悔之理?王爷尽可放心。倘不得已,愿歃血为誓。”九王已窥悉其意,便从之,即彼此歃血。洪承畴、祖大寿亦一并书名。吴三桂道:“今盟誓已妥,愿王爷即假大兵,俾早除国贼。”九王故说道:“现军中部署仍未大定,一二日后即可发矣。足下请先回营准备,到时会兵可也。”吴三桂此时仍以为建州九王只是借以大兵,不料自行统兵入关之事,便即辞去九王及洪承畴、祖大寿,先已回营。

  与左右诉说前事一遍,以为此举可免建州人马窥伺,又可以立除李闯,实一举两得。左右道:“若割蓟、辽二州,是北京如唇亡齿寒矣。”吴三桂道:“目前不如此不能得他允肯,惟有事后始图设法耳。”左右皆不敢复言,吴三桂便打点军士,准备会兵于京。一面布告檄文道:闯贼李自成以么魔小丑,荡秽神京。日色华光,豺狼突于城阙;妖氛吐焰,犬豕据于朝廷。逼帝后于泉台,屠庶民于沟渎。绝无威德,只事淫威,本夜郎自大之心,窃天子至尊之位。又复穷极凶恶,昼亦宣淫,逞尽贪残,日唯抢掠。二祖列宗之怨恫,天寿凄风;缙绅勋戚之诛锄,鬼门泣日。遂使神州赤县尽成暗地昏天。本帅出镇外藩,关怀中国,愤狼袅之残虐,悼象魏之凌夷,爰起义师,俾除大逆。率如火如荼之盛,辟易千人;夺可擒可纵之威,纵横万里。凡吾官吏,爰及军民,当知国家厚泽深仁,自应报本;亲睹闯贼穷淫极恶,共起诛奸。齐挥逐日之戈,即奏回天之效。方今周命未改,汉德可思,诚志所孚,顺能克逆。义声所播,一以当千。试看禹甸之归心,仍是朱家之正统。

  这檄文一出,传播远近,李自成见之大惧,自行率兵十万,离京东行,以御三桂。并挟崇祯帝未杀之一子,及两王吴襄等自随,满意倘不能取胜,即为挟吴三桂的地步。又遣大将牛金星、刘宗敏为前锋,先到永平驻扎。吴三桂探得,谓左右道:“我檄文一出,自成即率兵东行,其心诚惧我也。我若能破之,可不待九王来兵矣。”便即传令进战,直抵永平地方。

  惟李自成一军向不事兵法,惟逢城则攻,遇兵则战。独闻吴三桂之名,虑自己不能抵敌,乃令牛金星、刘宗敏先出,吴三桂即与接战。计大小十三战,各无胜负。因吴三桂虽勇,奈李自成兵多,每次都是混战,故仍不大得手。那日又复进战,吴三桂正在酣战之间,李自成却自统本部大兵,绕道进围三桂大营。三桂听得,大惊,惧为自成所乘,乃传令暂退。李自成谓诸将道:“三桂,虎也。趁其稍怯,宜竭力逼之,勿令他再能布置。若破了吴三桂,余皆不足虑。”诸将闻令,无不乘胜齐进,先拔了吴三桂大营。三桂退至山海关,李自成复挥军围山海关。即另遣一军从关西而出,由一片石出口驰东,并突外城,以逼关内。三桂被围,直不能进战。

  时建州九王多尔衮,听得吴三桂被围已急,默念:此时进兵,正合时势,遂亲率大兵,望山海关而来。复分兵二万人,由西水关而入。那时三桂日盼建州人马到,各部将皆向三桂道:“当自成初攻京城,若我等即驰兵入卫,断不至此。今闯逆已得北京,人心瓦解,彼又以数十万而来,实不易敌。今坐困此城,是绝地也。”吴三桂道:“往事吾亦悔之矣。但今只望九王兵到,犹可反败为胜,诸将不必惊心。吾料九王必不欺吾也。”正说话间,人报:“建州九王已率兵西来。惟行程甚绥,倘不能济急,如之奈何?”吴三桂道:“城中兵力未损,粮亦可支,犹可待其至也。那时里应外合,必败闯逆无疑。吾当乘胜迫之,扑杀此獠,以雪吾心中之恨。”说了,诸将皆无话说。但三桂虽如此说,心中也疑九王不为自己尽力。自念:当九王兵到时,当有以坚其信心,方可恰当。九王兵到,吴三桂即薙发。时左右皆不知,及见他迎接九王扮这个装束,无不惊骇。三桂复向九王道:“闯贼以数十万大兵,并亲自统率,逼臣于山海关。今幸殿下大兵到来,得抒危难。三桂已感九王大恩,将粉身图报。”九王道:“孤今日方知汝诚心也。但足下一人归顺,而足下部下将士还多,倘不服令,又将奈何?”吴三桂道:“臣久镇宁远,颇得人心。军士之服从与否,尽在臣耳。今臣回去,当下令概行薙发,殿下不必多疑。”九王道:“如此甚好。孤必为汝扫除闯逆,以报大仇。”吴三桂拱手称谢,即辞回关内。下令一概薙发,如有不从者,即以军法从事。此令一下,左右亦有进谏道:“元帅初时只言向建州借兵,非臣服建州也。今如此,是背朝廷矣。苟不能恢复明祚,又何仇于李闯一人?愿元帅思之。”吴三桂听罢语塞,不能答。半晌方道:“吾此举亦行权耳。非如此不足以坚九王信用也。”左右听罢,当时亦不疑遽有异心,故不复言。于是部下三军,一概薙发,三军无有不从命者。又以战期既迫,或有薙发不及的,都以白布束头为志。吴三桂即以三军薙发,报知九王,并约会进战。九王即令三桂为先锋,自为后队,并作游击之师,克期进战。九王复令英、豫两王,领兵绕出吴军左右,以袭击自成。分布既定,三桂先出。

  时三桂以既有建州大兵,心胆大壮,率全军齐进,与李自成大将刘宗敏先遇。时建州兵复以弓矢助吴军,故吴军出敌时,万弩齐发,李自成军不能抵御。刘宗敏先已中箭,落马而死。吴三桂即乘势麾军直进,李自成即全军溃退。望见吴军皆已薙发,皆惊道:“此建州兵也。”一时遑迫无措,随又值建州英、豫两王领军分左右夹击,李自成益不能支,即行齐遁。吴三桂不舍,率军奋勇赶来。吴三桂并下令道:“闯逆既败,宜迫蹙之,勿令复养军气。报国仇,杀逆贼,在此一举矣。”当时人心思明,故闻令无不奋勇,直追至永平。李自成欲闭关自歇,吴三桂军已随后至矣。李自成直不能驻扎,复弃城而遁。吴三桂换后军为前军,并力追赶。李自成使人持书报吴三桂,书道:

  将军借外兵以残我,非计之得也。朕即溃败,将军岂便能复明统耶?今故主二王与君父俱在吾军,若稍有差池,即玉石俱焚。君父为我戮,将军于明为不忠,于家为不孝,愿将军思之。

  吴三桂看罢,掷书于地,喝斩来使。时左右皆以二王被李闯挟在军中,不免投鼠忌器,欲设法脱出二王,奉之为主。吴三桂道:“故主且被害矣,何有于二王?吾尽忠不能尽孝,即吾父一命,亦听天数耳。”说罢,复领军追。正是人不离甲,马不离鞍,昼夜不停,直追至京兆。李自成已闭关自守,吴三桂复下令,将军马分四面围定,并会同建州人马,分头攻击。

  时李自成只带骁兵三百名,先奔回京师,余外大兵统令在城外驻扎,分为十二寨,环兵守之,以拒三桂。三桂乘胜攻之,连拔八寨,斩首级二万有余。自成恐吴三桂乘势入京,故城外兵败,仍不敢开门纳入。因此,城外败兵除死亡外,互相逃窜。李自成急使降将唐通出迎三桂,兼抚败兵。唐通即领命出马,与三桂对阵。三桂骂唐通为无耻降贼,唐通道:“汝以吾为屈身降贼,汝自问何如?恐吾犹胜于引外人入国也。汝不自羞,还敢在阵摇唇布舌耶?”吴三桂听得,大怒,即令部将马有威出战。唐通即与迎敌。无奈三军败后,互相惊溃,唐通故不能抵御,仍复大败。三桂复追之,又斩首数千。

  李自成大惧,乃遣使求和,愿共为中国之主,分地而治。三桂谓来使道:“今非议和时也。汝还我太子、二王,方可开议。”使者还报李自成,自成集聚诸臣计议。李过道:“我之拘获二王,只欲以要挟三桂。今若释去二王,三桂更无顾忌,而议和绝望矣。”李自成道:“此言亦是。但不先还他二王,三桂必不开议,又将奈何?”牛金星道:“二王状貌非吴三桂所素识,不如择一相貌相似者,饰以冠服,伪为二王以还之,与之相议。事成则以真二王相还,不成则二王尚在,亦无所损。”李自成以为妙计,乃从牛金星之议。

  一面以两卒扮作二王,酬以金帛,使勿泄漏;又一面使人面复三桂,愿还二王议和。三桂听得与左右计议。却先令守备张成、指挥使范玉各率兵卒,用李闯旗号,分东西埋伏,候太子二王出时,即疾击闯营。复令部将马有威、耿士良,率大兵相应,以夺太子。分布既定,专候李自成中计。

  不多时,李自成即遣人护送太子、二王出阵。吴三桂即发号令,伏兵齐出,先夺了二王,然后挥军袭杀。李自成复大败,退入京中。及三桂回营见二王是假的,一发大怒,计议攻城。时李军在城内的本尚有数十万人马,惟李自成知城外各营不能抵敌,只留兵在城里护守,以防吴三桂攻入,都不令出战,故城外败兵,复纷纷逃窜。吴三桂下令,降者免死,于是李自成败兵大半投降,余外亦皆散去。李军中独有一卒,杀了几个降兵,然后自刎。临自刎时却道:“吾宁死,不降外人也。”余外,非死伤即或降或逃,故城外李军已没有留存。吴三桂即直抵城下,督兵攻城。李自成令诸将分头抵御。

  惟大败之后,人心惊惶,各有溃退之志。李自成恐人心已散,不免开城投降,即与诸将计议,欲挟吴三桂退兵。便令人取三桂之父吴襄进来,扶置城上,谓三桂道:“将军何故逼人太甚?今将军之父犹在吾军,何独不爱惜耶?”

  将军如肯退兵,当以汝父相还。倘若不然,即杀汝父以泄愤矣。”三桂道:“昔西楚项王欲杀刘太公,刘邦犹言分我一杯羹,吾安可以私情而误公事?”

  随又向吴襄道:“儿自出镇宁远,久缺奉侍,不图父亲为逆贼所掳,儿伤感极矣。但大丈夫以国忘家,儿何敢以私废公?吾父即使为贼所害,亦是为国而死,不足介也。愿吾父自重,恕儿不幸。儿以甲胄在身,不能成礼,此后死生亦何必爱惜?愿吾父毋以不肖为念。”说罢,更不回顾,只传令攻城。

  李自成此时欲杀吴襄,惟大败之后,只恐触三桂之怒;欲不杀,又不甘心。

  只有挟令吴襄,扬声罪责三桂。吴襄不得已,乃大呼三桂,责道:“吾儿自问果能辅明主以恢复宗社耶,当好自为之。如其不能,彼李氏新主亦中国人也。儿既不审,复逼人太甚,何独不为父留余地耶?”说罢,挥泪不止。奈吴襄虽如此说,惟吴三桂已置诸不闻,攻城愈急。李自成无奈,复置回吴襄于城内。再致书三桂,愿以真二王及吴襄送还,请即退兵。三桂得书,见是李自成发来者,并不拆阅,即喝斩来使。左右谏道:“不如留来书以挟之,阳言与和,先以来使为质。待他送还二王与尊父,然后攻城不迟。”三桂怒道:“前次已为他所骗,假送二王以售其奸,逆贼有何信义?若再受其欺,将反为天下笑矣。”即亲自斩了来使,扯毁其书,喝令攻城。李自成至此益惶急无措,即欲杀吴襄以泄愤矣。诸将皆不能谏,李自成道:“彼原爱圆圆,彼以为我不敢杀他家属耳。朕今先杀吴襄以示威,然后挟圆圆为议和之地,有何不可?”便传令押吴襄至城楼上斩决。正是:枉提劲旅来诛贼,偏爱佳人故弃亲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八回 弃圆姬闯王奔西陕 赐诰命三桂却南朝

  话说李自成挟吴三桂之父吴襄置诸城上,示以将杀之意,吴三桂仍不肯退兵,李自成便杀了吴襄。复把三桂家属三十余名,统杀之于城上,把各人首级一颗颗掷下来。三桂大怒,一面令兵士执各首级,呈验那一个首级为父母,那一个首级为昆弟,及那一个是使役之人,统通认得,单不见陈圆圆。

  三桂忖道:“难道逆贼先踞了那陈美人自行受用去了?”心中一发愤急,但不可明言,只称君父为戮,家口被戕,与闯逆誓不干休,即督令军士并力攻城。时李自成在京中已不敢复出,自思杀尽三桂的家属只触三桂之怒,尚有圆圆一人仍未还他,即欲送还三桂,意又不舍,却与诸臣商议解围之法。将士谷大成道:“若于吴军未战之前把三桂家属及圆圆送还与他,犹可望他退兵。今已杀其家口三十余人,即使三桂恋爱圆圆,亦不好启口。以君父被害,家属尽屠,三桂断不能因得圆圆即行罢兵,殆惧为三军所笑也。今若到此时始送还圆圆,是三桂更无系念,攻城急矣。不如仍留圆圆,以备缓急。”李军师道:“大王既杀其家属,何惜于圆圆一人?若杀其父母而留其美妾,人将谓大王为爱佳人,致亡国计矣。不如一并杀之,鼓励士卒,以求一战。战如不胜,即弃京而走,亦可以明大王之心也。”李闯听罢,不从其言,只从谷大成之议,且留圆圆以备缓急。

  正说话间,人报外城已被吴三桂攻破矣。李自成大惊,仓惶无以为计,便向诸臣道:“吴三桂乃悍将也,既破外城,何以御之?”谷大成道:“臣愿与吴三桂决一死战。”李自成大喜,便令谷大成领兵出城应敌。吴三桂即出接战。谷大成一见三桂,即扬声骂道:“汝亦中国人,何以倚仗外人?吾今与汝决一死战。如恃外国兵力者,非好汉也。”吴三桂不能答,更不答话,即挥军而进。那时号令一出,万弩齐发,谷大成亦率诸将并力迎敌。自辰至酉,互有损伤,未分胜负。忽然东风大起,黄沙飞扬,遮蔽天日。谷大成军中旗倒马蹶,自知不能抵御,正要下退兵之令。时李自成方在城楼上击鼓助威,吴三桂发矢射之,恰中李自成左肋,鼓声顿止。又遇沙尘飞卷,李军一齐溃散。谷大成即退回城中,吴三桂乘势掩入外城。恰建州九王大兵亦到,知吴三桂已攻破外城,迭有大功,即奖三桂道:“京城已危,将军一鼓可下。他日论功赏爵,不在孤下也。”三桂向九王拜谢,复行攻城。

  时李自成败还宫中,度京中不能固守,即谓诸将道:“只吴三桂一军朕亦不能取胜,复益以建州兵力,抵御益难矣。今三军溃散,人心震惊,北京必不能守。不如退回秦陇,再复元气,方可战也。”时诸将闻言,皆无战心,全以李自成之说为然。李自成便打点西走。先将大明宫殿纵火烧毁,复携宝贵细软之物并带了陈圆圆,杀出西定门而逃。以牛金星当先,谷大成断后,并众文武陆续逃出。

  吴三桂正在外城攻打,忽见李军城上旗帜依然,已无人抵御,已疑李自成遁去。随望见其火烟大起,即喜道:“逆闯固逃矣。即尽力攻之,应手而陷。”吴三桂便欲率兵入城。建州九王即向三桂阻止,并道:“闯逆此行,必西走长安。将军以百战之劳攻陷京城,若使闯逆复养元气,是余患未息,前功尽废矣。请将军暂勿卸甲,率兵鼓行而西。乘闯逆穷蹙之际,一鼓可擒矣。将军自诛闯逆,方为报君父之仇。然后料理君国之事,未为晚也。”三桂听罢,不敢违抗,便统军望西赶来。

  且说李自成自逃出北京,仍恐吴三桂追及,故昼夜不停。惟吴三桂一来欲手刃李闯,二来欲灭除李闯之后,赶回北京,三来乘战胜锐气,军心奋勇,已如星驰电闪一般。看看到了山西界,将已赶上。李自成得后队报告,知吴三桂已随后赶到,便欲舍家眷辎重而行。惟对着陈圆圆,意自不舍,却谓圆圆道:“朕之留卿,盖欲三桂一念前情,为卿计,或愿得卿而退兵也。今彼不顾玉石俱焚,苦来逼朕,朕设若又败,是与卿同死于此地也。”陈圆圆道:“三桂勇而无谋,大王实不善处之。彼此来实为妾耳,他如得妾,将必退兵。然彼性情暴戾,妾亦不愿与三桂再相见也。”李自成道:“然则卿意若何?”

  陈圆圆道:“妾自不愿见三桂。然大王苟有委任,亦不敢辞。以妾虽厌彼,彼未尝厌妾也。妾于三桂,向皆言听计从。大王有用妾之处,不妨直说。”

  李自成道:“朕将纵卿回见三桂,卿意以为然否?”圆圆道:“若无事可任,妾亦不愿再回。且由大王纵还,三桂将疑妾失身于大王矣。”李自成道:“然则卿意奈何?倘卿能退三桂大兵,朕他日事成,当立卿为后。”陈圆圆又道:“妾蒙大王不杀之恩,本甚感激,妾安敢望为后?但得为大王退兵,自愿削发为尼,不愿再履尘世。惟大王若纵妾回去,是徒惹三桂疑心。不如弃妾于此,待妾自见三桂。妾自有说,可为大王退兵。”李自成听罢,大喜道:“卿玉肌花貌,若削发为尼,实在可惜。待汝见三桂后,朕若事成,当即迎卿,卿不必虑也。”

  正说之间,忽报吴军将到。李自成意尚留恋,圆圆又假作依依不舍,随道:“大王为大事计,不必如此。”李自成道:“朕弃卿于此,恐卿无以自全也。”圆圆道:“但得大王部下不加杀戮,妾自有全身之道。”自成乃以令箭给圆圆道:“持此可以无害矣。卿自珍重,会当相见。”说罢策马便逃,仍回顾数四。圆圆假为回盼,即行出营,先投一民家。时百姓正奔逃兵燹,见一娇娆女子,何敢收留?圆圆道:“若能留我,只须搅扰一二天,当能保全你们,且能为你们图富贵也。”原来那民家亦姓陈,名六安,闻圆圆之言来得奇异,便问圆圆来历。圆圆直道姓名,自言为三桂爱姬:“因逃难至此,不日吴三桂将军兵到,妾当见吴将军矣。”陈六安信以为然,留在家中,圆圆即与陈六安认为兄妹。当李自成军过时,挂那李自成的令箭于大门之外,幸能无事。及李军过尽,即毁去此令箭。候吴三桂军到,即对六安道:“今者吴将军至矣。若兄能为妾言于吴将军,必有以相报也。”陈六安领诺。圆圆便作书道:

  妾自与将军别后,留滞京华,非妾所愿。然以家庭之训诫,国家之功令,固无如何也。日企尊颜,如旱望岁。突以闯贼犯顺,扰乱京师,妾已隶于将军府中,遂蒙险难。以国破君亡之际,即以身殉夫亦何惜?顾以未见将军,心迹莫明,何敢遽死?故闯贼屡图相犯,亦只计拒。幸闯贼犹畏将军,是以区区之身未致遽落于贼人之手耳。及闯贼举兵东行,妾乃得盗令箭,开关逃至山西。自妾离京,君家父母昆弟音耗如何,已概不闻悉,回首北望,能不怅然?今妾犹在兄家,日盼将军消息。近闻将军还兵入京,闯贼西遁,而将军麾旌已至,谨函述别后情况。将军若念前情,当有以处妾也。书不尽言,死待来命。

  陈六安领了书函,直投吴军。时军中已有书致主帅的,谁敢抗阻?即代呈至三桂跟前。三桂看罢道:“原来圆圆不负我也。”俗语说,人情溺爱,虽明亦愚。那圆圆明明是随李自成到山西的,又明明知吴襄被杀的,却饰情寄语,就瞒过吴三桂。那三桂正在眷恋圆圆之时,就没有不信的。故看书后,即令左右带陈六安进帐。三桂问他是何人,陈六安也直认是圆圆之兄。三桂大喜,立即令人随六安回去,迎圆圆至帐中。先以金帛酬赠陈六安,并谓之道:“待本帅功成后,当援汝为官。”陈六安拜谢而去。三桂见了圆圆,即道:“某不喜破了李自成,喜得复见卿面也。自卿离京后,闯逆已杀我全家,卿能瓦全,亦云幸矣。”圆圆听罢,佯为挥泪不已。圆圆道:“妾自被难,久欲捐躯。不过以欲见将军,故隐忍至于今日。今幸见一面,妾心迹已明。妾前以将军尚在,既不肯殉家,又不敢殉国。请今日死于将军之前,以明妾志。”说罢,拔出小刀,佯欲自刎。吴三桂急夺去圆圆之刀,不顾左右在旁,即拥至怀中,责道:“吾未尝责卿,卿何苦捐生?自吾出镇宁远以来,心中未尝忘卿。自念起兵来迟,累卿经许多苦难,心诚不忍。唯幸卿不致落敌人之手,再得相会。此后方期地久天长,卿何忍一旦舍我而去?”圆圆听罢,大为哭泣。三桂又道:“某提兵入陕,务割逆闯之首级,以泄吾愤。卿不必过虑,吾今与卿同行矣。”圆圆道:“将军前程万里,为国家大事,妾何敢多言?但有不能不问及将军者。闻将军借得建州大兵,同来破贼,现今建州人马究在何处?”吴三桂道:“建州人马已入北京,吾奉九王之命,追赶李闯至此。”圆圆道:“九王何以不督兵同来,必令将军离京西行,究属何故?”

  吴三桂道:“京中原要守卫,故令吾领兵独行耳!”圆圆道:“闻将军只向建州借兵,何必拱听九王号令?今见将军薙发易服,妾心已疑。又诸事唯听九王号令,恐北京非复明有矣。”三桂道:“某非薙发易服,不足以坚九王之信也。”圆圆道:“将军提兵西行,而九王入京,其实可虑。试问将军:索李逆先还二王、太子,将置二王于何地?”三桂道:“恐九王必不欺我也。”

  圆圆道:“将军差矣。昔楚汉共争秦鹿,皆唯力是视,唯计是行,岂能顾及信义?恐将军统兵西行,而九王已定鼎于燕京矣。”吴三桂至此踌躇不答。

  圆圆又道:“若不幸为妾所料,是将军虽破李闯,而负罪多矣。今乘逆闯穷蹙之际,实无劳将军虎威。方今为大局计,将军宜速还北京,以视九王动静。或者九王以将军兵威尚盛,将有戒心,不然是中国已绝望矣。”吴三桂听罢,明知九王已入京定鼎,自己实不敢抗他。但听得陈圆圆之言,实有道理,自觉无词可辩,便听圆圆之计,传令回军。

  将近到了河间,已听得消息,知道九王多尔衮已定鼎燕京,自为摄政王,并候建州主到来即位。所降将范文程、洪承畴皆为相辅,惟运权仍在亲王。

  凡目前北京官僚,间有闭户不出者,余外皆已投降。或有迟疑未出者,九王皆令洪、范二人前往劝导,亦相将出仕。独有一守城尉谓左右道:“吾守此数十年,不曾见这等冠服。今日是我死期也。”乃坠城而死。其余京中居民,又鉴于李自成入京时惨戮残杀及奸淫掳掠,皆如谈虎色变,纷悬顺民旗帜。

  又遇自成去后一无守御,故九王不失一兵,不耗一矢,已拔了京城。那吴三桂听了这点消息,进又不敢,退又不忍,彷徨无措。军中将校纷纷进帐请示行止,吴三桂道:“九王性最多疑,稍有形迹,我将不免。本帅今日,于国家大事惟有不复过问而已。”左右道:“将军焉能脱身事外?因将军实引建州人马进来,将军能进之而不能退之,将无以见大明列祖列宗于地下,亦无以对天下人民也。将军若惟事隐忍,如后世公论何?”吴三桂道:“某非不明,只恐势力不敌耳。某若与建州开仗,李自成将回兵以蹑吾后矣。”左右道:“除北京以外,各路行省尚为明土,未必便无根据。明朝养士二百余年,岂无忠义之士?将军一举,天下将云集而响应矣,不足虑也。”

  吴三桂道:“汝言亦是,容某思之。”说罢,即命左右退出。时九王在京,已听得吴三桂回兵,深虑三桂有变,则大河南北各省必纷纷起义师以助之,须先要安慰三桂为是,便赐封三桂为平西王,并遣洪承畴持诰命冠服及金帛等,犒赏三桂。

  时有苏州一位名士,叫做王仁龙,已知道吴三桂借兵破李闯及多尔衮定鼎燕京的事,就知明室宗社已不能恢复,终日只是恸哭。及听得洪承畴奉命往犒吴军,心中忖道:“看看北京大局,除了吴三桂一人反正,再没指望了。三桂是个武夫,却不懂得大义。若惟利是图,必入承畴圈套,这样如何是好?”

  猛想起洪承畴督师辽阳,曾与建州开仗,当时京中讹传,辽阳明兵大败,洪承畴已经死难,崇祯帝不胜悼惜,就自制了一篇御文,祭唁洪承畴。后来听得洪承畴已投降建州,已悔之不及。那时王仁龙爱崇祯帝那篇御文十分哀艳,也记得烂熟,自忖自己于洪承畴本有个父执之谊,正想乘机辱他一场,望他猛省。就携了那篇御文,直候洪承畴过时,以父执之礼求见。洪承畴那时自忖名节有亏,故凡是学士文人,无不虚衷交结,冀免他们讥评自己。况那王仁龙,又是有父谊的,自无不接见。那王仁龙见时,行过礼后,即问道:“大人此行,将欲何往?”洪承畴答道:“往犒吴军耳。”王仁龙道:“此乃九爷防吴军反动,故先笼络之,好安坐北京大位耳。”洪承畴默然不答。王仁龙又道:“国家大事非我书生听宜预闻,今姑且谈别事。晚生近来得有一篇得意文字,愿呈诸大人之前,一评其优劣。”洪承畴道:“老夫已不涉文字多时了,亦不暇多看。”王仁龙道:“如大人不愿看时,待晚生为大人诵之。”

  洪承畴应诺。王仁龙便把那篇御文高声朗诵,洪承畴一面听,一面汗如雨下,愕然不能答。王仁龙惟置诸不见,依然把那篇御文高声朗诵。读罢,大呼道:“己已失节,何复累人?愿三桂勿忘明社也。”说罢,大哭而去。洪承畴此时,进又不忍,退又不得,不觉良心发现,哭了一场,彷徨无计。

  时九王打听得洪承畴逗留不进,即加派了一人赶来,会同洪承畴往犒吴军。至是,洪承畴乃不敢不行。时吴三桂亦听得九王有赐封自己及犒赏三军之事,仍徘徊不能自主。又听得江南地方有史可法一班人,已择立福王承继明统,那时正不知何所适从。忽报洪承畴已奉九王之命来见,吴三桂当时接入。洪承畴先达九王之命,并递出诰命冠带及金银宝帛等件,三桂一一拜受。

  洪承畴时已默无一言,却有随员孟拱文向三桂说道:“闻将军追逼李闯,中道折回,得毋欲以兵力与九王共北京乎?果尔,则将军太愚也。将军部中尚多建州人马,恐将军甫行反戈,而部兵已变矣。无论京中九王兵力未得为弱,且关外接应既易,将军又何从敌之?今福王虽嗣位南京,不过栖息一时,料难为力。盖大势既去,恢复自难。将军即欲为尽力,位不过封侯,马不过一匹,岂能南面称王哉?新朝恩礼优厚,将军又为开国元勋,北京甫定,即晋爵封王,如此机会,愿将军幸勿错过。”吴三桂听罢,一来贪爱此王号,二来又是惧九王,三来又恐与建州相抗,将来成败不知怎样,便再拜将冠服收纳。洪承畴始终无一言。

  三桂随宴承畴于私寓,谓承畴道:“某当初与九王定约,只言攻破李闯恢复明社之后,以蓟、燕二州相让耳。今九王直进北京,将踞我中国,我将无以对国人,愿足下有以教我。”洪承畴道:“某亦有难言之隐。微有违言,必被九王生疑,则首领不保,是以隐忍。但足下实自误耳。若割燕、蓟二州,是北京已隶建州版图矣,又将以何言责九王乎?”吴三桂道:“今闻九王暂行摄政,将迎建州主入京,然后改元称治,是不灭中国不休也。今福王继位南京,足下度其将来局面究竟如何?”洪承畴道:“只是史可法一人或可有为,余则皆非干济之才,亦非忠于国家者也。”吴三桂默然不答,遂绝了观望南朝之念,惟专心以事建州。

  次日,洪承畴即辞行返京,吴三桂送了一程,自回。忽报南京福王已派员来见。原来福王继位之后,已知建州九王踞了北京,特派大员左懋第等入京,一面以金帛犒赏建州,一面吊祭崇祯帝陵寝。左懋第等待先见了吴三桂,欲探三桂意向,设有意外,欲劝吴三桂反正,为南京助力,并有冠服来到,封吴三桂为平西伯。吴三桂那时听得左懋第等到,接见也不敢,不见又不忍,实在彷徨无措。正是:本志已经从北敌,此身安敢见南人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九回 左懋第被困北京城 李自成走死罗公岭

  话说吴三桂,因福王在南京即位,派左懋第、陈洪范为大使,入京犒赠建州人马,并要祭谒崇祯帝陵寝,顺道先见了吴三桂,志在劝三桂复助明朝,以拒建州。唯三桂已受了九王封典,进爵平西藩王,一切诰命冠服都已拜受了,把从前怀念明朝之心,尽已化为乌有。故左懋第、陈洪范到来,自然却而不见,唯有左推右诿。左懋第以吴三桂不肯接见,即回寓里,复函致三桂,称此次入京实有金帛随行,为犒赠建州之品,今齐、晋、幽、燕一带盗贼纵横,恐有劫掠,请派兵保护,这等语。左懋第之意,实欲借此得吴三桂复音,即可乘机与三桂磋商,自可一见。且听带金帛,系南朝福王之物,若得吴三桂派兵护送,显见得三桂仍是明臣,九王若从此生疑,亦可逼三桂反正。唯三桂早已见此计,觉自己不便护送南明金帛,正欲以善言回复左懋第,忽报祖泽清来见。

  你道那祖泽清是什么人?原来就是祖大寿之子,为三桂生母辽国夫人之内侄。祖氏子于三桂为戚表兄弟行,那时建州九王,正推爱屋及乌之义,以他是祖大寿之子,特封为总兵,那时正在三桂帐下。当下三桂接在里面,问他来意。祖泽清道:“现福王已继位南京。闻崇祯帝殁时,遣二王出走,亦是欲使二王监国南京之意,是福王此举,亦名正言顺也。今闻南朝遣左懋第、陈洪范两大臣入京,一来犒赠军人,二来祭谒陵寝。不知左、陈二人道经此地,曾有谒见将军否?”三桂道:“也曾来见,但本藩总不便见他。”祖泽清道:“朋客往来,亦是常事,有何不便之处?”三桂道:“九王性最多疑,若见我与南使交通,必然杀我,是以不敢接见。”祖泽清道:“日前我父有言,此身虽在建州,此心未忘明室。倘有机会,愿为朱氏尽力。即洪承畴,亦自谓自入北京而后,羞见故人,是洪公与我父犹欲挽回明社。吾父力弱,不能独举,今将军拥十万之众,若举而诘问九王占领北京之故,则大江南北皆为震动,我父亦必为将军声援。是将军所与九王定约,可以诏告天下后世矣。内有吾父之奥援,外凭江南之根本,将军重建大业,复保令名,在此一举。将军当细思之。”吴三桂听罢,只长叹一声,不能答语。祖泽清道:“将军贻害心病矣。”吴三桂道:“吾非心病,恐力有未逮也。设事未举,而九王先制我死命,又将奈何?”祖泽清道:“谁教汝先布告而后举事耶?”吴三桂道:“吾又恐江南草创之际,不能为力矣。”祖泽清道:“将军太过虑。凡人心之从违,视乎声势之大小。若按兵不举,则江南诚必亡。然将军苟能振臂一呼,南朝人马声势必为之一壮矣。”吴三桂此时又不复言。祖泽清道:“三桂无意复明。”即行辞出。三桂道:“汝将何往?”祖泽清道:“吾往见南朝陈、左二使,叫他速行入京,勿庸久留。因闻将军之言,已知将军无意为明朝尽力也。”言罢径出。那时三桂左忖右度,意终不决。欲永附建州,恐人议论,留个臭名;欲助福王,又恐力量不济,惧为九王所乘,则性命难保;终日只是愁眉不展。忽报九王已派礼王多铎领兵出京,名为出征,实并要监视吴三桂人马。吴三桂此时益不敢动弹。

  那时北朝九王与南朝福王,皆注视吴三桂身上,故九王听得福王遣使入京,并加封三桂,即立行派员监军,以防三桂有变。唯福王亦听得三桂已受建州封为平西王,恐自己封他一个伯爵,不足以结三桂之心,故又续遣使臣太仆卿马绍愉持冠服加封三桂为蓟国公,就便使马绍愉与陈、左二使入京。

  不想使命屡发,九王仍信三桂不过,即令三桂回京。吴三桂自不敢违抗,即行回军,进京缴令。故左懋第、陈洪范、马绍愉三人,直见吴三桂不得,唯有听祖泽清之言,急行进京。祖泽清见陈、左二人时,并嘱道:“我弟泽溥现住在京中,如到京时,可与吾弟相见,或可以助力。”左懋第道:“足下指示,深铭肺腑。并烦致语尊父,勿忘本朝。”祖泽清流涕领诺,然后洒泪而别。泽清又恐陈、左二人携带许多金银宝帛,恐中途被劫,即派兵护送。

  陈、左、马三人起行后,那日道经济宁,恰是时方大猷已经投降,得九王委任为山东巡抚,竟出示,说称江南使臣陈、左、马三人行将过境,嘱治下臣民不必敬礼。左懋第看了告示,恐真个被人劫掠,便不敢逗留。却叹道:“方大猷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?一旦投降,便忘本至此。”闻者无不叹息。

  那日到了天津,早有巡抚骆养性来接。那骆养性亦是明朝臣子,至是建州九王令他巡抚天津,以礼接陈、左、马三使之后,安置于馆驿中,并设宴款待。言下极不忘明室,并道:“某一时不察,受九王委任。今日诸公,益形愧赧。”马绍愉道:“如足下尚不忘本朝,若方大猷真狗彘不如。”左懋第道:“公既不忘本朝,倘有机会,尽能相助。”骆养性道:“公言是也。但我虽任巡抚,实无兵权。”言罢不胜太息。陈、左等与骆养性盘桓两日。

  不想那日起行之际,九王多尔衮早有旨发下来道:“天津巡抚骆养性,即行革职,拿京逮问。”那时陈、左、马三人,就知道骆养性为与自己款洽,致招祸患。看看九王这般举动,料知犒赠建州人马一层,是断断无济的。但既奉了君命而来,实不能不行。

  那日到了河西务地方,却见人头拥挤,围在一处观看。原来墙上粘下一纸,有几句白帖,左懋第就在人丛中一看,只见那白帖写道:我唯俯循而行,汝有正面而立。原非不令而行,何怪见贤而慢。

  写下这四句话,正不知有何用意。陈、左、马三人也不能解,直置之不理,即取行入京。不想那时投降者官,多半是要媚趋九王之意,自即揭了这张白帖,递呈九王道:“是南来各使臣写的。”九王却不大辨得汉文解法,即令人解释这几句语气。那些承谕解释白帖之人,自然是明朝降官,都道:“这四句话是谩骂九王的。”九王听得大愤,故催拿骆养性入京,并以降官王永鳌为天津巡抚。那王永鳌见骆养性获罪,为自己保全官位起见,故到任后即出示,叫人不必敬礼南来各使。唯那时人心尚多思念明朝的,便有些好发不平的人,纠集多人闯进王永鳌署中,拿了王永鳌出来,缚在一株大树之上,群唾其面。自此事一出,即有人报知九王。那九王也疑,南来三个使臣一旦到京,即有此等意外的事故,决意不从和议。那日便集诸大臣议商,对付陈、左、马三使之计。时降官唯范文程出抚外边,其余洪承畴、谢升、冯铨三人,都在座会议。冯铨曾降过李闯,及九王入京,又复投降建州,平时每被建州人揶揄,故一意取媚九王,以保官禄,便进言道:“今日已得了北京,实取中国如拾芥。南来使臣当斩之,以绝和议。”自冯铨一倡此议,各人多为附和。洪承畴道:“两国相争,不斩来使。今若杀之,下次无人敢来矣。”九王道:“老洪之言有理。”便传旨接见左懋第等三人。

  不数日,左懋第等到京,先往拜会阁臣。时洪承畴、谢升、冯铨三人皆在。洪承畴见了来使,心中还有些惭愧,甫见礼,即已面色通红。那谢升还更奇异,忽然戴了建州装束的帽子,忽又欲换明装帽子,总是行坐不安。唯冯铨却自尊自傲,还大言道:“我九王已灭了你国,本该早来称臣,如何这个时候方来?”左懋第道:“足下亦曾为明官,何一变至此?今我等奉诏到来,只是通好,并非称臣。一来以建州为我逐除逆寇,礼葬先陵,特来犒赠;二来欲祭谒皇陵,是以到京,呈递国书。足下岂不知明祀未绝,福王已继位南京耶?”冯铨听罢,不能答,随又道:“如有表文,可递到礼部去,休来搅扰。”洪承畴觉不是意思,只力与三使周旋。左懋第道:“我们非如藩属进贡表文,乃是呈递国书,焉能送到礼部?如君等能念前朝恩礼,为言于摄政王,自可将国书递到殿上,如其不能,唯有奉书南还。以国书为御宝所在,断不能亵也。”说罢,即行辞出。时左懋第等见此情景,料知和议无济,听得三桂已经回京,唯有见三桂。不想三桂也恐三使纠缠自己,先自领兵西征去了。又想起祖泽溥一人,本该见他,求他设点法子,便先通函至祖泽溥那里,并将伊兄祖泽清介绍一函,一并寄去。不多时,那祖泽溥已自过来。见礼后,泽溥道:“弟已知诸君到此,本欲到来进谒,以一知南京情事。今又蒙下问,惭愧弗胜。但恐诸君此来,无裨大计耳。”左懋第便把冯铨所言,一一告知,并求设计。祖泽溥道:“弟心未尝忘故国,即吾父亦言,倘有机缘,必为出力。惜和议一道,摄政王主之,弟非阁臣,实不能与闻其事也。”

  马绍愉道:“足下料九王之意,真个欲踞我全国否?”祖泽溥道:“弟不忍言。唯请诸君速报南京,急自防江防河可也。”左懋第等听罢,皆为下泪。

  祖泽溥亦为太息,旋即辞去。左懋第等嘱道:“烦寄语尊公,勿忘故国。”

  祖泽溥只答一声“是”,而去。次即有九王诏敕,令左、陈、马三使至鸿胪寺,除了建州人,皆不许入见。

  那日相臣刚凌榜什正在寺中,先行踞案坐定,随令人带左懋第等进来。

  左懋第等到时,刚凌榜什也不起迎,却令他席地而坐。左懋第道:“我们不惯坐地,速取椅来。”说着,就在椅上坐着。刚凌傍什道:“闯贼入京时,江南不发一兵,今见我们定了北京,即行僭立耶?”左懋第道:“先帝变出意外,各路无从援救。京城破后,适今上至淮。天与人归,故奉而立之。且今上非他人,乃先帝之嫡侄也,序当继位,何为僭立?”刚凌榜什道:“汝先帝殁时,汝等在何处?今日却来饶舌。”左懋第道:“先帝殡天时,我方在淮上催粮,陈、马二公尚在林下。”刚凌榜什道:“今汝等到来,竟欲何为?”左懋第道:“欲犒贵国,兼谒皇陵耳。”刚凌榜什道:“我国自有钱粮,不劳汝等犒赠。即皇陵我已代你们安葬矣,不必再祭。”左懋第道:“贵国摄政王究肯接阅国书否?”刚凌榜什道:“如带来金帛,只管留下。若有国书,亦只管交来。”左懋第此时,自念非结以金帛,恐难得他代递国书,便道:“恐不合交与足下,只合由足下代递耳。”刚凌榜什道:“不管什么,你只管交来。”左懋第便将金帛交出。另有一万银子,系送给吴三桂的,唯三桂不允见面,又已出京西征,无从交出,只得一并交出,向刚凌榜什道:“还有白银一万,随备作私礼的,今一并相送。”刚凌榜什大喜,一一收了,即转身便走。各使久候,不见他出来,正自疑惑,随有人来语道:“刚凌相公今日再不暇出来,你们自便罢。”左懋第等无奈,只得退出。自是一连两日,并无消息,欲要探问,又不便轻易出门。

  那日忽听得摄政王召见,左懋第等即随来人进去。时摄政王已端坐案上,左懋第等到时,都令赐坐。左、陈、马甫坐下,摄政王即道:“你们好便宜!北京被难时,不闻出发一兵。今闯贼平了,却来争国。”左懋第道:“今上实按序当立。国不可一日无君,故臣民奉戴在南京即位,何为争国?”摄政王道:“你们莫看得太易。我不日即率兵南下了,看那福王之位稳不稳。”

  左懋第道:“大江南北全是水路,骑胡恐不易得手。王须细思,不如分疆而治,各享和平还好。以我国东南一带,精华未瘁,莫便小觑了。”摄政王道:“谁说小觑你们?只各办各事罢了。”说罢,即拂衣而入。殿前各臣仍送左、陈、马三人于鸿胪寺,并不令出外。那时三使臣自料要死,还是洪承畴有一点良心,力请纵左懋第回去。

  那时三使正如坐针毡,忽有一人来道:“汝三人本该老死此间,还得老洪说情,我摄政王谓南京那里多汝三人不为多,少汝三人不为少,今纵汝回去。”说罢,即带他三人出门。左懋第等更不回顾,知留此亦无济,即行出去。

  沿路已听得建州幼主已到北京,不日改元正位。自忖这回跋涉徒劳,和议既已不成,且先陵在望,亦不能一祭,好不胜伤感。那三人正互相叹息,忽后一骑马飞来,随后有数十兵士大喝道:“你们慢走!今奉摄政王旨,要拘两人回去。”左懋第等三人大惊,正欲打话,那来骑早说道:“摄政王有旨,你们三人不能便回。”说着,便不由分说,将左懋第、马绍愉两人留下。

  陈洪范独不欲行,也向左、陈二人哭道:“我三人奉命而出,我一人不忍独归,愿与两君同随先帝于地下。”左懋第道:“不必如此。若三人并留北京,是南京更不知消息矣。足下可速南还,告知我国当事诸公,速为防河防江,免被敌人乘虚而至,可也。”陈洪范听了,仍向来骑说道:“吾三人奉命而来,既已释回,何以又复拘去?且同行者三人,独纵我一人,却又何故?”

  那来骑道:“我只奉摄政王之命照行,他非所知。”说罢,即拥左、马二人北行。陈洪范不能再与左、马二人诀别,便含泪策马,望南而下。后左、马二人终不释回,只有陈洪范回到南京,将北使情形述奏。是时,南京君臣已知建州人有占据中国之意,即筹备防务。此是后话也,按下慢表。

  且说李自成自逃出北京,即沿山西望陕西而逃。因当时自流寇扰残之后,且北京又已失守,故李自成仍十分披猖。且吴三桂一军又已回京,更无敌手,李自成便分道攻扰陕西、河南各省,自己仍扎平阳地面。吴三桂听得自成尚在平阳,便领大队人马望平阳进发。时自成听得吴三桂赶来,便与诸将计议。

  李岩道:“四川为天府之国,我不如沿河南、荆、襄以入成都,倚为根本。待元气恢复,然后再图进取。且三桂,劲敌也,我以屡败之余,非其敌手,亦宜避之。”牛金星道:“李兄之言差矣。我兵虽败,尚拥数十万之众。今三桂远来,势已疲惫,且所部多建州人马,我若申明大义,以三桂引借外兵残我中国,使军士各自奋勇,自能一以当百。三桂虽悍,实不足畏。大王欲雪屡败之耻,在此一战。奈何仇敌当前,便思退避耶?”李自成道:“牛卿之言是也。孤大业方成,忽被三桂引外兵来夺去,孤实不甘心。今既相遇,誓决一死战。”便不听李岩之言,勒兵严阵以待三桂。时三桂亦以自成人马多众为虑,恐奔走竭蹶,为他所乘,便率军缓缓而行。将近平阳,探得李自成专候自己,便下令道:“闯逆大败而后,不思休息,最为失算,此行必败于吾手。且彼军向无兵法,吾当今为数十路以扰之。”即令各部将每统五千人,共成二十余路,向自成分头攻击。时自成已分遣诸将入陕西、河南,所部军士虽多,将校实不敷分布。自成以不能抵御三桂,即飞檄陕西各路党,先令弃陕,以散击众,又自己却与诸将统领败残人马,尽入河南而去。三桂分头追赶,已斩首数万。探得李闯已走河南,三桂却分军追杀李闯余党,仍自与诸将领大队人马,望河南进发,并下令道:“李闯以百万之众,势极凶悍。今乘他穷蹙之时,正宜逼之,勿令再养元气,以为后患。若不然,恐皖、豫、荆、襄一带,更遭残破,民无噍类矣。今如有能生获闯贼,及能取闯逆首级的,分别加以重赏。诸军不宜失此机会。”三军闻令,真是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,诸军皆奋勇赶来。故李自成所到之处,皆站脚不住。此时方信李岩之言,三桂不宜轻敌,今果复遭大败,不禁忧愤成疾。后路又被吴三桂追赶,十分狼狈,却直望罗公山奔来。正是:当年猖獗思为帝,一旦衰颓屡折兵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回 扫流寇吴帅就藩封 忏前情圆姬修道果

  话说李自成自山西大败,为吴三桂所乘,直奔两河。又为三桂追逼,满意残破各处郡县,掠得辎重,即充作军饷,然后招军流亡,望再振军威,直入四川,以图久守。一面已檄陕西余党入川。那时计点败残军士,尚有数万,唯自疲战以后,已没有战马,便派人用贿赂至北方各部落购买马匹。不想北方各部藩主已知自成必败,只收其贿赂,反把到来购马之人拿住,献到三桂军中。三桂因此知道自成已缺了战马,便定计以马军攻围自成。时自成正在病中,自忖若听李岩之言,不至有此。方愁叹间,忽报丞相牛金星来谒。原来李闯已用牛金星为丞相,以李岩为军师,又有副军师一名,唤作宋献策。

  那牛金星,因平阳一战本出自自己主意,致遭大败,不出李岩所料,心中极为愧恨。且自入京以后,牛金星已与李岩有点意见,再经平阳一败,因羞成怒,更与李岩结下不解之仇,便有意除去李岩,好拔去眼中钉刺。那日入见李闯,见李闯长嗟短叹,便进言道:“吾军虽败,尚拥十万有余,且谋臣战将尚多。胜败乃兵家常事耳,大王何故如此懊恼?”李闯道:“朕自起义以来,势如破竹,直进北京,皆望风披靡。惟入京后,多不用李军师之言,遂至迭遭挫败。今大势已去,复何颜见李军师乎?”牛金星道:“大王起义至今,待军师可谓厚矣。军师曾力劝大王先释陈圆圆,以结吴三桂之心,以大王不听其言,遂至怀恨。他曾对人言,谓关外之败,他本有计可以挽回,断不至令建州人马直驱大进。正以大王不听其言之故,遂坐视不划一策,冀大王一败,以显其本领耳。故自后多不为大王划策。且近闻军师与吴三桂颇有来往,不可不防。”李闯听了,大怒道:“懦夫安敢如此!岂以朕在病中,遂无尺寸之力耶?”牛金星道:“大王不宜发怒。军师耳目极多,若被他知道了,反为不便,不如臣等徐图之。故日前军师闻平阳之败鼓掌大笑,臣不敢言于大王之前者,正为此耳。”李闯此时更怒不可遏。牛金星仍故意做作,力劝李闯隐耐:“臣等必有以报命。”说罢,正欲辞出,忽见宋献策进来,先向李闯问病,徐道:“大王止于此,实非长策。若旷持日久,军心益馁,益不可为矣。臣与李军师相议,主意相同。请大王先幸荆襄,然后取四川为根本,养蓄锐气,再图进取,不知大王以为然否?李闯听了并不回答。宋献策见李闯并不回言,且有怒色,心中实不自在,即先行辞出。牛金星即向李闯道:“宋献策此来,直是李岩之意,探大王声口耳。李岩果有奇策,自应进言,何必假托宋献策以言相试?可见李岩怨望深矣。”李闯道:“朕亦以为然,容徐图之。”牛金星道:“全仗大王之意。临时有计,自当相报。”

  说罢,牛金星亦辞出。

  回寓后,正欲谋杀李岩,即与心腹左右计议。时将军孙昂、史定、闻人训、方也仙、洪用光、马元龙、刘伯清一班人,统通是牛金星党羽。那牛金星方说到谋杀李岩,闯人训即道:“方今大王病重,必难有为。不如除去李岩,丞相即自登王位便是。”牛金星听得,好不欢喜。时同坐的亦皆为赞成。

  牛金星道:“我起自草茅,位至宰辅,与天子相去只一间耳。既有福命做到宰相,未必便无福命做到天子。今得你们拥戴,自可照此而行。只有军师李岩、宋献策二人,必不肯为我出力,将如何处置?”闻人训道:“我们当以愿辅丞相先告军师,如他允从,他日成事便可共享荣华。如若不然,可先把他们结果了,便可行事。”孙昂道:“李岩那厮,自命为读圣贤书洪门秀士,他辅助闯王,常自怨辅非其主,何况丞相与他向有意见,他焉肯降心相从?依某愚见,且不必告他。不如想条计策先除了李岩,更为快便。”牛金星道:“孙将军之言是也。李岩只是一个书腐,老夫虽为天命所归,人心所戴,他如何知得?若劝他不从,反泄漏机关。今趁闯王有命,先除了李岩,以行大事可也。”史定道:“此实两全之策。杀了李岩,固无阻事之人。即杀李岩不得,亦只出王所命,与我们无干。”牛金星听罢,大喜道:“只除一李岩,宋献策便无能为矣。”便具东设席,请李岩赴宴,并请李岩之弟李牟。李岩本不欲往,便向其弟说道:“牛金星此人,不是好相识的,今请赴宴,必非好意,不如勿往。”李牟道:“兄言虽是,但好意来请,若果不往,仇更深了。今既从大王相随至此,性命只付诸天数耳。大势如此,料难有为,只有逃避一策。方今遍地干戈,若逃,则匹夫之力即能擒缚。吾兄若不能逃,以牛金星党羽众多,事权在手,大王又唯他言是听,再与结怨,是自取灭亡也。不如阳与牛党休容,再图良计。”李岩道:“是当初误了我也。至于今日,自问合背地投降,难道待毙于此地?若与牛党周旋,固所深愿,只怕牛党不任我休容耳。与小人共事,其难如此!”李牟道:“今且同往赴宴,看牛贼有何话说,然后随机应变便是。”李岩无奈,便从李牟之议,应允赴宴。牛金星听得,即令点刀斧手二百名,暗备行事。一面准备宴席。

  各事妥后,已报李军师兄弟到来,牛金星即衣冠出接,并令手下党随着,向李岩致敬尽礼。李岩此时已见得可疑,又见诸将俱在,皆牛金星死党,军容甚盛,即以目示李牟,以示事在危险之意。但此时已脱身不得,只向牛金星及诸将尽力周旋而已。各寒暄了一会,即行入席。酒至三巡,牛金星即出一暗号,早有孙昂起身言道:“今大王病重,不能视事,大势将去矣。当我军入京之际,大王甫御正殿即头晕目眩,可知天意不属于大王。今丞相宽洪大度,天与人归,吾等当奉之为王,以图大事。其有反对吾言者,当先除之。”

  那孙昂说犹未了,即一齐哄动,闹在一处,言语皆不复辨。牛金星即掷杯为号,那埋伏的刀斧手即蜂拥而出,不由李岩兄弟分说,即把他两人砍为肉泥。

  牛金星道:“今李逆已除,须要商量处置大王之法。”闻人训道:“一不做二不休,就此同谒大王,令他让位。从则从,不从则杀之。”各人齐道:“好好!”即各自佩剑,带了几十名精壮军士,往寻李闯。

  时李闯正在病中,忽见宋献策走进来道:“丞相已擅杀军师矣,实误大事。大王将何以处之?”李闯时尚不知牛金星之意,以为李岩实在可恶,故闻宋献策之言,仍不以为意。忽报丞相与各将军已带兵佩剑蜂拥而来。李闯此时大惊,正欲问个原故,牛金星已到了面前,向李闯道:“李岩兄弟不法,吾已代大王诛之矣。今大敌当前,大王唯高卧不起,何以御敌?设大兵至此,吾等恐无噍类也。大王今日自当择贤而让,以保生灵。若不然,以吾等性命,皆系于大王之手,大王幸毋恋栈。”牛金星说罢,诸将齐道:“吾等今日皆愿辅丞相。”宋献策大怒道:“汝萌逆心久矣。擅杀军师,罪已不小,今日复来逼大王耶?”牛金星指宋献策大怒道:“此人亦李岩之党,不可不除。”

  乃拔剑斩了宋献策。李闯在病中骂道:“吾今日方知汝等奸诈矣!”牛金星听了,不复答言,即指挥诸将一齐动手,把李闯杀了。

  牛金星正洋洋得意,正要择日登王位,忽报吴三桂大队人马到来。牛金星听得,即徬徨无措,急令各将士指挥三军迎敌。惟三桂人马养精蓄锐,且又乘胜而至,如风驰电卷。牛金星各军既无节制,又在内乱之间,如何抵敌?倒被吴三桂杀得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。牛金星与各军四散奔走,吴三桂直追牛金星至一小山上。金星自顾,手下只剩数百步兵,被三桂所困,自知再无生理。欲与军士溃围而出,惟军士如惊弓之鸟,又畏惧三桂人马多众,都怨道:“当初吾等只随李大王耳!虽屡经挫败,惟兵马尚多。牛丞相今无端杀了军师、大王,自家扰乱,弄得各军星散。今到此地被困,是绝地也,吾等须各顾性命。”便相议要杀牛金星投降。当下一人倡起,百人附从,都一声喝起,拥入帐来,杀了牛金星。牛金星焉能与数百官兵相敌?竟被众军杀了,拿了首级,往吴三桂那里投降。吴三桂一一招纳。余外各将,有被杀的,有自刎的,不能胜数。各军士亦有阵亡,亦有逃窜,尚存余党二三万人。恰福王即位南京,正用何腾蛟扼守皖豫一带,故李自成余党都投降何腾蛟去了。

  且说吴三桂现平了李自成,即奏报北京摄政王,称自成已死,已得大捷,只有陕西余党已入四川,附从张献忠去了。摄政王多尔衮览折大喜,以吴三桂之功非同小可,就赏他以平西王爵,开藩云南地方,并平张献忠各党。时北京大臣多欲令吴三桂移兵再攻南京,惟摄政王也大不放心,以吴三桂本属明臣,恐他反戈为福王出力,却不敢遣,只令吴三桂赴云南就藩。吴三桂以当时福王尚在南京,张献忠尚在四川,明裔鲁王又在浙江称为监国,尚属四方多事,本该用自己南征北剿,今一旦以自己归藩休养,可见北京里摄政王实在还猜疑自己的。心上正自徘徊,忽听得建州主四太子已入北京即皇帝位。

  吴三桂便欲借入朝贺新主登位为名,探看动静。谁想自请入京朝贺的奏折既上,即有谕旨已令三桂毋庸来京,三桂因此更多疑惧。自此常欲立功,好解释北京朝廷猜忌之心。先将长子送入京中,名为在朝侍驾,实则一来留子为质,二来好窥探北京朝廷举动,即便挈家就藩,坐镇滇中,并防张献忠余党,拦于滇黔一带。

  当下吴三桂挈眷同赴滇中,只有陈圆圆一人不愿同行,即向吴三桂道:“妾自蒙王爷赏识,得充下陈,实以妾向来受田藩厚恩,没有意外,得借王爷之力保全田府。又以王爷年少英雄,将来立大功,建大名,实未可量。自念出身寒微,庶得借王爷骥尾,可以名存竹帛,彪炳千秋。今幸王爷大志已成,已慰妾望。”三桂至此,已知圆圆之心有点讥讽,即道:“本藩今日至此,殆非本志也。”说罢不觉长叹。陈圆圆道:“王爷今日进爵开藩,岂尚以为未足耶?妾昔年被陷,致系囚于闯贼之手,即欲一死,惧无以自明。今幸自成已殒,王爷又已成名,请王爷体谅妾心,恩准妾束发修道,以终余年。得日坐蒲团,忏悔前过,实妾之幸也。”吴三桂道:“卿何出此言?某正幸得有今日,与卿同享荣华耳。”陈圆圆道:“昔日李闯尚生,妾不敢求去,惧人疑妾委李闯以终身也。今闯逆既除,而王爷又功成名立,分茅胙土,南面称孤,将来美姬歌伎必充斥下陈,何必靳此区区,不令妾得偿私愿也?”

  吴三桂道:“爱卿所求,何所不允?只本藩实不忍爱卿舍我而去,愿卿毋再续言。”陈圆圆道:“妾非不知王爷爱妾之心,但王爷若不俯从妾愿,妾将臭名万载,不可复为人矣。”吴三桂道:“爱卿何出此言?”圆圆道:“妾身在玉峰为歌伎,乃田藩府以千金购妾而归。又不能托田府以终身,随献与大明先帝。先帝以国事忧劳,故弗敢纳,后乃得侍王爷。惜王爷当日以奉命出镇宁远,使妾不能随侍左右,致李闯入京,被掳于贼中。复千谋百计,始再得与王爷相见。数年以来,东西南北无所适,只任人迁徙。既不能从一而终,后世将以妾失身于贼,又复赧然人世,何以自明?故妾非欲舍大王而去,实不得已耳。”吴三桂听到这里,心上更不自在。因圆圆是一个妇人,尚知从一而终之义,自己今日实难以自问,更无说话可答,便道:“爱卿此言,直讥讽本藩而已。但本藩心里的事,实难尽对人言。待看他日大局如何,方知本藩主意所在也。”陈圆圆听罢,跪下哭道:“妾何敢讥讽王爷?愿王爷不要误会。但能俯准贱妾所求,便是万幸。”吴三桂便扶圆圆起来,并道:“卿既如此心坚,待到云南,当为卿营一净修之室,以成卿志。今却不能弃卿于此地也。”圆圆便起来拜谢。正是:追怀往事成虚梦,愿破凡尘了此生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一回 孙可望归降永历皇 吴平西大破刘文秀

  话说吴三桂扶起陈圆圆,许以到滇之后即另辟一室,为圆圆修道。圆圆拜谢后,三桂叹道:“人生不幸遭国变,心力所在,往往不能如愿。今吾羞见红粉女儿也。”圆圆俯首不答。

  时有王辅臣者,以勇战善射三桂收为义子,忽入见三桂道:“父亲表求陛见而朝旨不允,是朝廷疑心未释,此吾父所知也。吾父所以遭疑者,由南都曾遣三使入京,京中相传吾父与有来往。故天津前抚臣骆养性,以礼接南使被逮。摄政王之心,实打草惊蛇,惩骆养性以警告吾父也。人臣而见疑于其君,未有能幸存者。况吾父功高望重,兵权在手,又为朝廷猜疑,祸不远矣。今闻南京福王将相不和,史可法以文臣统兵在外,阁臣又互相争权。若乘此机会,提一旅之师由皖入京陵,如狂风之振落叶,大势必然瓦解。南京既定,论功固以吾父居首,又足以释朝廷之疑心,实一举而两得也。今闻朝廷以肃、豫两王领兵,将下淮扬。若再稍迟延,此功即让肃、豫两王矣。”

  吴三桂道:“当南使入京时,屡次求见,吾皆却之。吾曾有言:福王所赠,今日不敢拜赐,惟终身不忍以一矢相加遗。今言犹在耳,吾安可贪功而背之?”王辅臣道:“儿此言非教吾父贪功,但恐好人难做。既为人所疑,不免为人所害耳。”三桂道:“朝廷并未令我以兵向南京,吾若擅专征伐,是越权也,恐为祸更速矣。”陈圆圆道:“王爷之言是也。无论南京未易收功,且未有诏命,遽然兴兵,于故主则为背本,于新朝则为侵权。背本则受千秋之唾骂,侵权则受朝廷之谴责,必不可也。丈夫贵自立,若贪功以自祸,愿王勿为之。”三桂道:“爱卿之言甚是,吾听卿矣。”次日复派诸将招抚李闯败残余党,正欲由湘黔入滇,忽新朝已降下诏敕,以张献忠已踞四川,僭号而治,改令三桂即领本部人马先行入川,然后由川入滇,这等语。是时新朝因东南各省尚多未附,已并令定南王孔有德、平南王尚可喜及承袭靖南王耿继茂各带兵南下,以图一统之业。吴三桂既得旨诏令入川,便即统率诸路人马,直望成都进发。

  且说张献忠自与李自成分军,先下河南。明将如左良玉、黄得功,先后挫败,张献忠遂乘势入川,取成都为京,僭称帝号。人民畏其杀戮,多为从附。及三桂起兵入川时,张献忠已殁,遗将孙可望素擅威权,遂代统张献忠之众。未几南京为清帅肃、豫两王所破,史可法已殉难于扬州。福王既殁,南明遂亡。明永历帝为明神宗万历之孙,初封桂王,自南都败后,即称帝于肇城,那时正巡幸安隆地方。张献忠遗将孙可望方欲由川入湘,闻永历帝将至,独上表向永历帝称臣。愿为从附。永历帝一面降旨慰奖之,令孙可望以本部安抚四川,然后北伐,以图恢复。孙可望得旨大喜,先发出檄文,布告远近。时人心思明,以为孙可望此举,已悔于前附助张献忠之非,今已反正,故纷纷从附。那知孙可望只是狼子野心,自恐势力不能抗敌建州人马,故恰值南京福王既败,福州唐王亦亡,独有桂王即位于肇庆,改元永历,时两粤、滇、黔及江西、湖南尚多奉永历正朔,就欲借东明之势力,阳向永历帝称臣,实则欲永历帝遣将分兵牵制大清国人马,自己好于中取事。今以人心相附,以为有机可乘,便发出一道矫檄道:

  昔也神洲板荡,国敌凯觎,乱事披猖,英雄并起。是以秦陇一带,晋豫之间,非干戈扰攘,即铁骑纵横。以为明祚既衰,真人应出,各国大位,共奋雄心。于是攀龙附凤之徒,纬武经文之辈,各辅其主,以建大功。乃李自成方入北京,吴三桂即引来外敌,遂致黄农遗裔,赤县名区,不复归于中土之人,而竟亡于外人之手,至可叹也。幕府出自寒门,欲寻明主,讲求用兵伟略,夙娴虎豹之韬,冀为开国元勋,并画麒麒之阁,奔驰陇蜀,割据城池,方谓大势可乘,从此芳名永著。不意天不祚汉,人忘其宗,竟为敌国之前锋,并污宗邦之净土。幕府此处,非敢二三其德,变易其心。惟念外势既张,中原已失,自当先公义而后私图,岂忍争私荣而忘大局。用是亟图反正,急起维持,以杜横流,俾完故国。今幸南京虽亡,东粤无恙,唐王纵殁,桂藩复兴。以万历之神孙,作大明之圣主,以某年月日即位于广东肇庆。下连粤峤,上溯滇黔,前襟江西,后联湘江,六七省同奉正朔,数万里仍隶版图,可知明德尚在,天命未改。幕府上觇天意,下验人情,遂率僚属,爰及诸军,各改大者王、小者侯之初心,执行顾本国拒外人之大义。尔等皆朱明百姓,黄胤遗民,三百年沐泽沾仁,数十世渝肌洽髓。既有明主,应起义师。

  以四川泱泱之雄,合数省芸芸之众,共思披坚执锐,不难扫穴擒渠。试看今日之域中,仍是朱家之天下。

  自这道檄文一出,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,远近人民以为孙可望从此反正,据四川之众与永历帝相合,实不难恢复中原,故此纷来从附,军声复振。那时孙可望以人心既信自己,且又蒙永历奖谕,便欲乘此机会,托迎驾之名,先挟永历帝至成都,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,待平定天下,再图大位不迟。便遣心腹大将王复臣,领兵直出贵州,至陵安迎接永历皇帝。那永历心上,以四川向称天险,可以久守,便欲随入成都。适晋王李定国在旁,力持不可。原来李定国为人久经战阵,性复沉毅,久为明将,多著勋劳。自永历帝继位后,即委定国以兵权。定国此时实以光复自任。忽听孙可望归降,并来迎驾,便向永历帝谏道:“孙可望又名孙朝宗。张献忠因他悍勇,收为义子,所经战事,皆以劫掠为事。当献忠破蜀时,尽收府藏金银,载入锦江,致为川将杨展所杀。可望幸逃,遂代领其众。今以三桂将行入川,遂阳为称臣,实欲与我合而抗敌。此等人狼子野心,不足倚赖,臣以为可利用,则利用之,不宜倚为心腹。设相随入川,一旦或有不测,实非国家之福也。”永历帝道:“朕以他人马尚多,可为助力,正欲倚之。以朕今日栖息南服,正思北返,若不借资群策群力,事亦难济。以四川之雄,孙将军之众,若失此机会,实为可惜。”李定国道:“臣固言可用则利用之。不如縻以好爵,使兴兵北伐,以牵制敌军。若他派员来迎,只言甫行即位,去留为人心所关,待时机稍定,然后入蜀可也。”永历帝从其言,便以冠服赐命,封孙可望为景国公,令其兴兵北伐,一面以婉言辞却。

  王复臣迎驾去后,王复臣以永历帝不肯驾幸成都回复可望,可望大不满意,便谓复臣道:“明帝尚疑我也。但我等汗马十数年,李、张二人究无寸地,而清国坐享渔人之利。我等实当归辅明朝,挈天下而还朱家,以雪大耻。若大功既立,不患明帝尚疑我也。”帐下总参谋刘文秀讲道:“明公若始终存此心以助明朝,实国家之幸也。北京之师,某当斩三桂之头以献诸麾下。”

  孙可望大喜,便令刘文秀提兵五万,以王复臣为副帅,往迎三桂,孙可望自统大兵为后援。

  惟孙可望既派出刘文秀、王复臣领兵往迎三桂之后,只道两军相持,必费时日,自计待刘、王两将去后,至十五日起兵也不迟。可望又是个登徒之辈,天天只是迷于酒色。当张献忠亡时,遗下妃嫔十数人,皆是张献忠蹂躏各省时掳掠得之者,中多殊色,自献忠亡后,孙可望择其美者据为己有。有名杏娘者,年约二十,通文翰,善歌舞,为叙州生李功良之妻,其始买自勾栏,年十六即归李功良家。当张献忠入叙州时,大肆杀戮,至李功良家,见杏娘美艳,即谓功良道:“此女是汝何人?何娇艳至此?”李功良道:“此贱妾杏娘也,本姓王氏,某以千金购自勾栏已三年矣。”张献忠道:“汝能以杏娘相让否?倘能以杏娘献出,即保全汝家。若不能,即全家死在目前,杏娘始终为朕所夺也。”李功良道:“大王既兴大义,何必为此?”张献忠怒道:“汝不必多言。汝不以杏娘相让,朕便不能取之耶?”李功良犹豫不舍,杏娘即上前道:“毋以妾一人而害及全家。且妾若得随大王为贵妃,君从此亦可置身青云。大王固能生杀人,亦能富贵人也,何恋恋为?”李功良见杏娘已出此言,又惧为献忠所杀,遂以杏娘献出。张献忠大为欢喜,即留李功良家中男妇老幼六命。自此杏娘遂归于张献忠,及称号而后,即封为贵妃,极加恩宠。献忠既亡,杏娘复归于孙可望。那孙可望既得杏娘,正是朝夕不离,故自从分发刘文秀、王复臣带兵往迎吴三桂之后,本该从速带兵出发,做刘、王两将的后援,偏是那杏娘撒娇撒痴,孙可望又是依依不舍。凑着可望要出兵时,杏娘便道:“妾天幸得随将军,自念托以终身,日后得个好结果,今将军又要舍妾而去。以将军南征北剿,往来不定,倘十年八年不回,这里叫妾依靠何人?”说罢大哭。孙可望不禁为之悲感,随道:“我正欲以成都为家,安肯舍此地而去?今不过以兵力为刘、王两将后援。今幸一战成功,斩了三桂逆贼,即重回此间,与卿再会,卿却不必多虑。”杏娘听了,依然不允。孙可望又道:“俗话说救兵如救火,若我不出兵,是误了刘、王两将。且成都大局亦危,实不能不去的。”说罢,又三番两次劝解。杏娘道:“将军既要去,我如何敢阻挡?只可惜苦了我也。”说罢,又复大哭。

  孙可望以未得杏娘允肯,意终不决。时前锋已飞报道:“吴三桂人马,大队将抵叙州。”左右皆请孙可望从速出兵,并道:“自张大王殁后,四川已复失。今将军以百战之劳,复取四川,倘有差池,后日将不可收复。以吴三桂非别将可比,为人悍勇耐战,兵马又多,若前驱稍挫,彼将全军拥进,直进成都,那时救援已无及矣。为今之计,速进大兵,既可为刘、王两将的后援,又可以镇前敌的军心。军心一振,敌气自夺。若将军犹豫不决,后悔无及矣。”

  孙可望亦以为然,仍再向杏娘说,力言不起兵不得。叵耐杏娘偏不肯离孙可望,可望无奈,便带同杏娘一齐出兵。那杏娘向不曾见过战阵,又不曾经过跋涉,故一路上只是缓缓而行。

  那刘文秀、王复臣领兵先抵重庆。是时川省人心虽愤张献忠从前横暴,但孙可望一旦反正,民心自然欢喜。恰清将带兵入川的,又是吴三桂,人人共愤,故乘孙可望一时反正,也纷纷附从。那刘文秀又善抚士卒,在军中并与军人同甘苦,是以重庆、叙州诸郡县向日所失陷已隶清国版图的,都次第收复。当吴三桂大兵到时,一来兵行已久,又在疲战之后,苦难得力,怎当得刘文秀人人奋勇。故吴三桂迎战时,大小数十战无不失利。三桂顾左右道:“不料孙可望军中有如此劲旅,不料他部下又有如此能员。本藩自从宁远回京,直至今日,何止百战?无坚不破,无仗不克。今竟迭遭挫败,将有何面目见人耶?”参谋夏国相道:“大王差矣!以大王自离京以来,部下虽皆能征惯战,但年来三军无日不在战阵中,疲瘁极矣。此所谓强弩之末,势不能穿鲁缟也。强而求胜,势难如愿,徒自取辱耳。不如退守保宁,深沟固垒,以复养元气。待敌军有隙可乘,然后乘而蹑之,此万全之策也。”三桂道:“保宁果能久守耶?”夏国相道:“保宁城池虽小,但地居险要,据此可以当敌军之冲。我退而彼若来追,是我已反客为主矣。因而破之,不亦易乎?”

  吴三桂深以为然,便传令敛兵,退守保宁。刘文秀听得,惟恐失敌,急传令追赶。王复臣谏道:“我军连胜,已足壮人心矣。论人马多寡,我不如彼,若以孤军深入,诚非计之得者。不如待孙帅领兵到时,合而攻之,三桂即一鼓可擒矣。”刘文秀又道:“三桂,虎也。今彼既败,若不迫之,将令再养元气,后益难制,自当乘势迫之。且吾军所向克捷,部下人马亦不为弱,何必待孙帅一军,始行进取耶?”便不听王复臣之言,领军直蹑三桂之后,直至保宁,传令分军四面围攻。王复臣又道:“望将军切勿围城,以三桂虽败,尚未大挫也。困兽犹斗,况彼拥十万大兵乎?古人说得好:置诸死地而后生。三桂当困危之际,鼓励三军,亦易为其所用也。若不围城,则彼唯有弃城而遁,我因而收复土地,不亦宜乎?”刘文秀不听,只传令围城,并令部将张璧光围西南,文秀围西北,转令王复臣指挥各路。分拨既定,把保宁围得铁桶相似。时三桂方亲自巡城,至西南一角,谓左右道:“此可袭而破之,不知谁人围此间耳?”左右道:“此张璧光也。向为张献忠骁将,十分悍勇。”

  三桂道:“吾亦闻其人矣,勇而无备,不足畏也。”乃令精骑突出西南,转战而东,三桂自为内应,以破文秀。正是:虽严壁垒夸兵力,误国城池中敌谋。

  要知三桂胜负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二回 平西王兵进云南城 永历皇夜走永昌府

  话说吴三桂在保宁城被困,见西南一带为孙可望部将张璧光所守,军势懈惰,可以袭破,便定策遣精骑突出西南,转战而东,自己自为内应,准备乘势由东门攻出。时王复臣在军中,见保宁城上隐隐旌旗移动,便谓刘文秀道:“三桂将出矣。宜告诫三军,速做准备。”刘文秀道:“兄何以知其将出也?”王复臣道:“三桂退守孤城,非便退也。彼以十万之众千里而来,方欲踏平成都,安有因小挫折即行退走之理?彼扎守保宁,实欲窥我军,乘懈再进。弟正为此虑,故时常留心。昨夜见城楼上各旌旗隐隐移动,非突出掩袭而何?将军当有以防止。”刘文秀道:“足下实属精细。但我们追三桂至此,只欲求战耳。彼突出而我迎战,固所愿也。”王复臣道:“某所虑者,只张璧光一军耳。璧光勇而无谋,性又轻敌,不败何待?此军一败,即震动诸军矣。倘有疏虞,四川震动,不可不慎也。”刘文秀道:“兄言亦是。张璧光虽属悍勇,然性最疏失,吾当诫之。”说罢,正欲传令张璧光军中,忽西南角上喊声大震,保宁城内有数千精骑突城而出,为首一员大将乃胡国柱,直攻张璧光一军。张军皆未有准备。那张璧光一来轻敌,二来又不料吴军猝至,一时慌乱。张璧光率军混战一会,无心恋战,只望东门而来,欲与刘文秀合军。胡国柱乘势赶来。刘文秀知道张军已败,一面防吴军由东突出,一面欲援应张璧光。唯三桂在城上已知胡国柱得胜,吴三桂由东门即率兵杀出,正攻刘文秀一军。刘军以三桂掩出,军心大乱。王复臣一军,又为张璧光所扰,不能成列,欲退兵数十里,暂避吴军,再图进战。适事有凑巧,上流山水暴涨,三军更为慌乱。刘文秀、王复臣两军皆不能支,三桂即号令诸将乘势合击。王复臣军中多有逃窜,复臣手斩数人,犹不能止。时被吴军围困数重,复臣大呼道:“汝曹当见扬州之事,若降,必无生理。苟不奋力,当尽死于此矣。”军士听得,雄心一振。复臣一马当先,手毙吴军十余人,军士皆随复臣奋斗,吴军死伤亦众。三桂转怯,欲复退入城,夏国相谏道:“若再退,则保宁不守,而三军性命亦难保矣。成败在此一举,王爷勿自馁也。”

  三桂大悟,复鼓励三军勇进。时复臣军士已渐渐疲乏,围者又众,自知必败,乃叹道:“恨竖子不听吾言也。大丈夫不能生擒明王,光复祖国,已自羞矣,岂可复为敌所辱!”遂拔剑自刎而死。后人有诗叹道:

  英风矫矫一元戎,辜负当年辅献忠。

  一死幸能存晚节,贞魂不灭鬼犹雄。

  自王复臣殁后,军士大半投降,三桂一一招纳。刘文秀见张璧光已败走,王复臣又已自刎,亦即解围而去。三桂不敢追赶,夏国相道:“文秀最得士心,若留之休养元气,终为我碍。今乘其败,宜并力除之,以绝后患。”三桂道:“吾自带兵数十年,平生未见有如此恶战。胜败原因,只差一着耳。使如复臣言,我军休矣。”遂勒兵不赶。

  刘文秀欲回军成都,约行了四五十里,始见孙可望兵到。刘文秀迎着,告诉败兵之事。孙可望道:“我早来一天,当不至此。今复臣已死,吾折一臂也。”文秀道:“吾自收复四川以来,人心归附。今遭此败,关系非浅,速作区处。”孙可望道:“今与将军会合,寻三桂再战,何如?”刘文秀道:“大败之后,军心摇动,未易言战也。”孙可望道:“倘三桂来追,又将奈何?”文秀道:“目下料三桂必不敢来追,因彼军虽胜,实出于侥幸,非尽关人力也。三桂虽胜,犹有畏心,追兵一层,可以无虑。”孙可望道:“然则今后将如何区处?”刘文秀道:“愿元帅抚恤疮痍,训练人马,招集流亡,重整气象。以成都之固,三桂岂便能得志耶?”孙可望道:“吾欲迁踞贵州,汝意以为何如?”刘文秀道:“元帅此言,直下乔入幽矣。贵州荒瘠之地,得之亦无所措施。成都沃野千里,山川险要,奈何弃之?我借人心固结,握要以图,尚有可为。若自行弃之,是三桂此后不费一矢,不劳一兵,即唾手而得四川矣。贵州偏壤,必难久守,不可不审也。”孙可望听罢,初犹踌躇未决,唯以叙州一败,恐三桂长驱以进,难以抵御,急欲入贵州,借永历帝兵力,以为声援,便道:“吾新受永历皇招纳,今两广云南尚属大明疆土,吾若据贵州,反可互相援应。若仍留成都,恐军势反孤矣。”便不从刘文秀之言,移兵望贵州进发。

  早有细作报到三桂军中。三桂大喜道:“孙可望骁悍耐战,自张献忠亡后,可望归降永历,号为反正军,人心多附之,故兵势甚盛。加以刘文秀沉毅果断,能得军心,若相与同心协力,四川不易破也。今彼舍四川而入贵州,此策最下者。吾得四川必矣。”便统兵直进成都。所有孙可望旧部,皆以刘文秀、王复臣尚不能与三桂相敌,都不敢应敌,故三桂所到,皆望风披靡,不数月遂平了四川。

  且说永历自即位于肇庆,那时所委任大小臣工大都夤缘贿进,朋比为奸,百政不举。只有阁臣瞿式耜、陈子壮二人,尚是精忠谋国。余外斗量车载,皆无光复宗社之才,亦无澄清宇宙之志。会唐王僭号于广州,以苏观生为相。时陈子壮督兵在外,即函商瞿式耜,请永历帝诏责唐王,撤去帝号。

  唐王不从,反令陈泰督兵往伐肇庆,欲先降永历皇帝。恰清将终养甲及李成栋兴兵入粤,唐王也不暇计及拒敌,唯以侵伐肇庆为急务,故清将毫不费力,即拔了广州,唐王即已被擒。永历以广州既失,已是唇亡齿寒,恐肇庆不能久守,即拟迁都桂林。时瞿式耜方破陈泰于三水,闻迁桂林之议,力谏不听。

  因那时丁魁楚用事,听得广州已失,肇庆必危,急发人持密函李成栋处求降。

  故一面催促永历帝驾幸桂林,自己却迟迟不发,因财帛甚多,要瞒着永历皇帝,专待成栋佳音。及久不见成栋密报,即自备大船四十艘,把历年贿赂所得金珠宝帛,满载船中,直赴岭溪而去。

  那时永历帝已抵桂林,丁魁楚犹在岭溪船中,忽得成栋密报,并遣人往迎魁楚,口称愿保丁魁楚为两广总督。丁魁楚大喜,即与儿子及一妻、四妾、三媳、二女同过成栋所遣船中。唯一妾于过船时投水而死,余外未有脱去,财宝亦无失漏。忽到三更时分,两峰火光冲天,有无数船只满载军士,尽是成栋旗号。丁魁楚方大惊道:“单迎我一人,何至劳动许多兵马?”正在错愕间,已被成栋军士尽行拿下。丁魁楚家属不留一个,即解过大船,已见成栋坐在船中。原来成栋自知道永历已走桂林,即发兵潜赴梧州。当下见了魁楚,却笑道:“汝安得许多财帛?莫非从贿赂及朘削来耶?汝如此贪诈,安能为两广总制?”丁魁楚那时自知不妙,便向李成栋哀求道:“某自知罪矣。愿明公留我一子,以延血嗣,皆公之赐也。”李成栋笑道:“汝至今日还存舐犊之私耶?吾先杀汝子,以给汝看。”说罢便令左右先斩丁魁楚之儿,掷头颅于魁楚之前,并道:“此即延汝血嗣者也。汝今日犹爱其子,吾将令汝父子不时相见也。”魁楚道:“吾尽献船中所有,以赎一命何如?”李成栋笑道:“汝即不献出,某便不能取耶?”便令左右,当魁楚眼前,将各船金银珠宝逐一点过船中。魁楚见了,如万箭攒心,却叹道:“当永历皇上幸桂林时,向我借银四十万为行费,我当时若允借之,此时已同到桂林,不至尽为敌人所有,亦不至死于此地也。”李成栋道:“汝今日悔之晚矣。”把各金银珠宝点过之后,再复搜查,无所藏匿,即令将魁楚斩讫,并一妻、四妾及三媳、二女、诸婢仆,不留一个。可怜丁魁楚前借南京马士劳之力,在弘光帝驾下总督两广,即私交靖江王来粤举事。及靖江王以推官顾奕为丞相,以临桂知县史其文为兵部尚书,先派令来粤,约会魁楚。那魁楚竟又拜隆武帝登极之诏,擒史、顾二人,解赴闽中斩首。随又随同拥立永历帝,自为重臣,已是一个反复小人,乃复贿赂征收,广储金宝。永历帝借款西行,仍不肯捐助分毫,转要潜通李成栋,甘愿屈膝投降,终至不得其死,祸及全家,金帛亦化为乌有。无君之报,可谓殷鉴。

  今闲话休说,单表永历帝奔至桂林时,阁臣瞿式耜尚在梧州,力筹守御。

  唯永历帝以恢复心急,欲鼓励人心,故名器不免失诸太滥。有末吏骤升六卿的,有京曹突升台阁的,甚至流寇曹志建、王朝俊等,都尽赐五等爵,恃流寇为劲旅,声势似乎稍振,实则并不能冲锋陷阵,故不久即有武冈之败。永历帝即复弃桂林,除帝驾之外,无不徒步跣足。并一个呱呱坠地甫经两月的皇子,亦委弃沙滩,不能兼顾。各官有随驾的,有逃走的,也不能胜说。单说瞿式耜一人,探得永历帝已离桂林,恐大清兵马沿湖南而下,那时自己虽驻梧州,亦属无济,便星夜领人马赶至桂林堵守,以防清兵掩袭。一面遣人赍表追谏永历帝,不宜远狩,请仍留桂省,以镇靖人心。不料永历帝以孙可望一路人马以为可靠,又以川滇险固可以久守,便决意先抵云南,然后驻驾。

  故不从瞿式耜之言,沿庆远府望云南而来。偏又事有凑巧,李成栋自辅助清朝平定广东之后,清廷就用他为羊城总镇。那一日忽然自号反正军,奉永历帝正朔,所有两广土地,尽奉还永历帝,称为大明疆土,并遣部下洪天擢、潘曾纬、李绮三人赍奏,追呈永历,表明自己反正,敦请永历驾回。

  原来李成栋于先一年到广州后,即缴收文武印玺五千余颗,只在其中取总制之印秘密藏之。有一爱妾,本名珠圆,为云间歌伎,成栋在云间时得之,甚为宠爱,出征各处,皆以珠圆相随。那珠圆却也奇怪,偏不喜欢李成栋辅助清朝,故常常怂恿成栋反正,那成栋只置之不理。及珠圆知成栋藏起广州制台之印,暗忖道:“那印是明朝的,如何反要留起?难道他还要做明朝的两广总制不成?”便乘机向成栋说道:“横竖做一总制,试问做明朝与做清朝的,贵贱有什么分辨?怎地不做流芳,要做遗臭?实在难解。”成栋听得,依然不答。到那一晚,珠圆侍宴,又复以言挑之。李成栋却指着珠圆答道:“我非无意,只怜此云间眷属耳。”珠圆听罢,诳惊道:“原来元帅为妾一人,致误一生耶?昔令兄李成梁捍守三边,卓著勋劳。今元帅只为一个妇人,自堕其志,何其馁也!不必说了,妾请死于尊前,以成君子之志。”遂取佩剑自刎。李成栋不料其死,救之不及,即抱尸大哭道:“女子乎,是矣。”

  随又谓左右道:“我等大丈夫,安可不及一妇人识见乎?我等自误已久,岂可不速返迷途也?”左右皆道:“愿从元帅之意。”李成栋大喜,于是取梨园袍裳,腰金吉服,晋贤冠,四拜之后,方殓去珠圆。即出两广制台之印,奉明永历正朔,具疏迎永历帝回端州。

  那时永历帝君臣闻之,自无不欢喜。永历帝道:“朕若从瞿式耜所谏,此时若在桂林,则回端州较易矣。”时阁臣严起恒道:“成栋如此举动,自是可喜。但恐他反复,终信不过耳。今宜先慰谕成栋移广州之众,出师江西。待观其动静,然后回端州也不迟。”永历帝深以为然。唯阁臣式耜听得,由桂林飞谏道:“成栋虽或不足道,然当此用人之际,不宜示之以疑,自当返驾端州,以维系人心。”永历帝便一面令人往修肇庆行宫,一面使人持节至广州,筑坛拜李成栋为大将,即日起程再往肇庆回来。

  且说成栋自奉筑坛拜将之谕,即道:“事在人之做不做,不在坛之登不登也。刎颈爱妾刻不忘怀,必欲得之,以瞑九泉之目耳。”使者还报,永历帝即封珠圆为忠烈夫人。时成栋奉命出征江西,即上表永历帝,说道:“南雄以下事,诸臣共任之。庾关以外事,臣独肩之。”即率部下健卒二十万名,望南雄进发。那时江西金声桓正在起事,称为光复军,已踞南昌,并交通成栋,联为一气,故当时朱明军势大振。怎奈自成栋在时,诸臣多为畏惮,及成栋去后,朝局已是大变,共分数党。有是李成栋亲爱的,如李绮、潘曾纬之类,自恃声势;有自南宁随驾的,如严起恒、王化澄之类,自恃功劳;有为大明旧臣由各路来依故主的,如吴璟、丁时魁之类,自无忠节,各为党羽,互相争权,即互相倾陷。皆以为成栋反正,国家可复,即预先争权。谁料李成栋兵马直至江西赣州城下,方势如破竹。

  唯那一夜李成栋方已睡着,忽闻人连呼董大哥。成栋却从梦中惊觉,诧异道:“董大成是吾中军,彼呼之,得毋吾军已为彼有乎?”忽披短衣,骑骏马,望梅关而遁。计两昼,皆冒大风雨,已抵梅关。计大兵二十万,分为十大营,李成栋却弃军而走。部下十总戌不知其故,亦相随逃走。乃至南安城门,成栋方如梦初觉,却叹道:“我误矣。”随见各总戌奔到,乃并责道:“我去后,你们亦遁耶?”诸人道:“元帅既去,我们不得不遁。”成栋大怒,立拔剑杀了爱将杨国光,便把二十万士卒器械,委弃赣州城下。此时成栋自觉无面入端州面君,唯再返广州,冀图再举。

  那时清国已知李成栋反正了,深恐各省为之声应,便令南主孔有德、平南王尚可喜速下广州,以拒成栋。又防永历帝必走云南,急令吴三桂领兵由四川入云南,并令降将洪承畴引兵由贵州而出,与吴三桂一军相会于云南省。

  这谕既下,各路清兵纷进。那永历帝听得李成栋自赣州奔回,心中大为惊怯。

  是时李元允、袁彭年互相争权,听得成栋凶信,亦不留意,反向永历皇慰道:“方今金声桓起事,孙可望来归,成栋虽败,亦可再举,眼见大明江山不久光复,又何必多虑?”永历帝听得,默然不答。唯当时臣工以成栋无故奔回,亦不免稍怯,于各争升官、各争执政之举,颇为少息。但恐肇庆仍守不住,纷纷促永历帝西迁。皆谓车驾甫到南宁,即得金声桓光复南昌及成栋归命之信,今甫返肇庆,而成栋即无故败奔,可见肇庆行宫不利,立宜西迁,这等语。时永历帝只如守府,各事皆决于群臣。因一面令成栋再复举兵,一面议迁都云南。各大臣恐成栋阻止迁都,唯秘密不令成栋知道。待成栋起兵后,却令李成栋密友杜永和留守两广,为成栋后援,即择日奉永历帝车驾起程。

  因云南旧有世臣沐天波,有行台在永昌府,此处近隔缅甸,那缅甸国又向为大明藩属,那时听得清国已分发几路大兵,洪承畴、吴三桂既赴云南,清国礼、肃二王又下广州,已先得有尚、孙二王赴粤之信,故行在各大臣皆恐不能抵抗清兵,欲就近借助缅甸兵力,故决意迁都云南。又恐李绮、潘曾纬皆成栋党羽,恐他报知成栋,必然阻止西迁,那日权臣袁彭年便以军诏矫命,使潘、李二人前赴广州,即瞒着潘、李二人奉车驾起程,望云南而去。正是:未识迁都为下策,甫行息驾又西行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三回 孙可望逼封三秦王 吴平西手弑永历帝

  话说永历自离了肇庆,望云南进发。时地方各官皆惧清兵若攻广州,必不能久,那时若投降,则遗臭万载;若殉难,则殒命;一时皆作逃窜之计。故永历帝车驾经过的地方,多有官员追来相随,借护驾之名,为逃生之计。

  唯袁彭年、丁时魁,虽随驾在侧,依然贿赂公行。凡有馈献的,就称忠勇性成,不忘君上;若没有馈献的,就称说地方公事要紧,须留人镇守,不准他随驾;故又纷纷纳贿于袁、丁二人,俾得随驾逃走。以故随驾的人日多一日,随带金帛又少,几至不能供应。只是一班贪臣当道,只自顾私囊,也不理公帑支绌。

  那日车驾到了容县,永历帝乃使人求贷于瞿式耜。那瞿式耜正在桂林驻守,听得永历帝又复西行,且行资告竭,便拜表遣人馈献一千金。表中大意也说道:“陛下年来东走西迁,既回端州,何以未见敌形又行西狩?今行资既缺,想左右大臣未必私囊尽无积蓄,何临危遇变,依然不顾朝廷?臣守桂林已久,兵粮支应浩繁,只是罗雀掘鼠,东借西移,仍不敷分发。幸得军心忠义,不致怀有怨心。且桂林荒瘠之地,不是膏腴可比,奉命之日,正苦无筹策,今皇上行费要紧,只得凑备白银一千两奉上,愿皇上适可而止,勿遽入滇。车驾为人心所系,一去则人心瓦解矣,愿陛下思之。”永历帝看罢表中言语,不觉叹道:“瞿公志虑忠纯,若国家食禄者尽如瞿公,国家不难光复也。”左右大臣听得,皆有愧色。又以瞿式耜且言左右大臣皆私囊自拥,因不免深恨瞿式耜一人。各大臣道:“我等在端州,他在桂林,安知吾事?只图毁谤耳。他坐踞桂林,今车驾过此,仅以千金相献,已是不忠,复敢骂人耶?”永历帝道:“式耜非负朕者。昔日靖江王为变,他被执且不屈,此人那有不忠之理?式耜之言,皆至言也。”各大臣听罢,皆无言可答。

  当下车驾复抵南宁。时陈子壮、金声桓、张家玉等正各起义兵,皆以光复明室为己任。永历帝得报,即降诏奖谕,各酌予升阶。各大臣得报,又以为李成栋反正,各路义师又起,将不难光复明朝,于是贪黩争权,又依然如故。永历帝以事事方仰给于各大臣,亦不敢过问。及车驾将发南宁,忽报孙可望遣龚鼎、杨可仕等有表文解到,并贡南金二十两,琥珀四块,名马四匹,君臣闻报大喜。永历帝就拆视可望表文,却是一幅黄纸写的,却写道:先秦王荡平中土,剪除暴官污吏,十年来未尝忘忠君爱国之心。不谓自成犯顺,玉步难移,孤守滇南,恪遵先志,合移知照,王绳父爵,国继先秦。

  乞敕重臣会观。诏上。

  谨肃

  某年月日孙可望拜书

  永历帝看罢,道:“既是表文,怎地要用黄纸书写?他并未改朔,又不奉朕朔,实在奇怪。且表内称合移知照,他心目中还那里有朕耶?若张献忠扰乱全国,乃说是荡平中土,他的意思,只要索封秦王。乃以悖慢之言,填在表内,实在可恶。”说罢,即把孙可望之书掷下,并谕左右道:“他的来人叫他回去罢。”唯诸臣听罢,皆苦口切谏,并道:“可望兵马既众,将校又多,今日用人之际,愿陛下毋惜此秦王名号。宜一面封他,一面责他起兵,可也。”永历帝道:“自来悖慢之臣,未有倚他立功建业者。他今日求封秦王,而朕设不敢却,设他索朕让位,又将奈何?且孙可望来归之后,未尝有尺寸功劳,他即以势力要挟,朕亦只能封之荆郡王。若秦王之封,当候有功时再议。”各大臣见永历帝词意既坚,也不复谏,便以荆郡王敕命赐给可望,并款宴龚鼎、杨可仕,以好意遣之而归。

  时永历行在君臣,日夕唯盼各路报捷,故仍不遽行,即令庆国公陈邦传驻南宁西道。恰值孙可望回军云南之广南府,正相隔不远,那陈邦传到时,却强娶南太道臣赵名之女为子媳,惧遭谴责,乃阴与可望相连。知可望欲得秦王封号,邦传欲讨好可望,乃矫命封可望为秦王。可望得报大喜,便肃然就臣礼,五拜叩首,舞蹈称臣。他的结义兄弟并三军士卒,各呼万岁。一面准备庆礼,缮表谢恩不提。秦王正升座时,龚鼎、杨可仕已奉有荆郡王的敕令回到。可望大怒,却把敕命毁裂,复怒道:“便无敕命,我便不能称秦王耶?”自此仍称秦王,并秣厉兵马,欲先取云南沐府。即向部将道:“沐府自沐英后,袭封近三百年,广积资财,山川险固,宫殿华美,此永历所以欲入云南也。今吴三桂由川而进,行道尚难,吾准备捷足先登耳。”便兴兵往攻沐府。不料沐府值土司沙定洲之乱,全家五百口被戮,只逃出国公沐天波一人,并失宝物不计其数,可望至时,只得一座空无所有的沐府。可望大怒,却反与天波相结,许为复仇,要与沙定洲厮杀。那沙定洲那里是可望的敌手,直被可望杀了,所有财帛又复归沐府。天波却与可望均分,作为酬谢。自这点消息报到行在,永历帝叹道:“沐府世袭藩封,财库甲于全国,朕正欲倚之以图恢复。今忽遭乱,朕亦不能进矣。时左右亦畏可望,皆谏不宜急进云南,以听候各路战仗消息,方定行止。”

  不提防李成栋自损失二十万人马,奔回广州,即再整兵复进南雄。忽见前时所杀之杨部将到来索命。成栋拔矢射之,竟身随弦去,堕于涧中。左右急为救起,成栋已面如死灰。随报清兵已至,成栋犹自撑持,急令取火器来,即披甲上马。成栋传令火器到,各营即发炮。奈事有凑巧,适暴雨骤至,火器无功,清兵已自杀入,全军大乱,成栋制止不住。只有兵士见成栋披甲未完,乘一匹跛马,渡营后大涧而去,及后查之,竟不知去向。自是清兵大进,粤督杜永和先航海逃遁。清兵又得奸细为内应,遂入广州。这消息报到行在,适湖北何腾蛟凶信同至,永历君臣相顾失色,默无一言。随又报到,旧辅黄士俊、何吾驺已先后投降了。永历帝叹道:“黄士俊年逾八旬,曾任相臣,且曾备先朝顾问,何一旦失节如此?”说罢,不胜叹息。此时各臣工即纷催永历帝起程入滇。时左右多各自逃窜,唯阁臣严起恒、大金吾马吉翔、大司礼庞天寿随驾而去。

  一路仓皇奔走,直抵滇中,只有沐天波率众来迎到府里歇驾。不料坐未暖席,已报吴三桂大队人马已由四川到滇,永历帝闻报大惊。忽然又报清兵已入桂林,瞿式耜已殉难;忽然又报,江西金声桓、广东陈子壮皆以不屈而死;忽然又报,洪承畴已引大队清兵已陷贵州,直指云南而进。永历帝一连得了几道凶信,徬徨无措,大哭道:“大明江山再无可望矣!国家不乏忠义之人,何以一旦挫败若此?此天丧朕也。”左右此时只强为劝解。沐天波道:“云南自遭沙定洲之乱,元气未复,又经孙可望蹂躏,人民尚在疮痍之中,今几路清兵,或由川黔而来,或由广西而进,吾何以拒敌?”大金吾马吉翔道:“此处离缅甸不远,想缅主久受我朝卵育,而沐国公又与有来往交情,不如暂奔缅甸以避其锋。待有机会,再行大举,可也。”庞天寿道:“此策吉凶,其实不敢决其可否。以缅甸国小而弱,不足与清兵抗也。昔缅甸怀服我朝,亦不过以势力不敌,求为保护。今事变情迁,恐缅甸昔之倚赖大明者,将转而倚赖大清兵。但处今之时,战既不能,守亦不得,除了暂奔缅甸,亦无他策。”时各路将官,尚有晋王李定国犹拥雄兵。永历帝欲待他到时同行,并谓诸臣道:“晋王连年苦战,未忘明室,朕不忍舍之。”马吉翔道:“臣等护驾先赴缅甸,留晋王御敌,以观后效亦可。”永历帝见诸臣皆要行,只得应允。沐天波令将军靳统武为护驾,统兵三千人,并滇省官吏及行在人等共四百余名,先到永昌府。复行三日,即抵腾越。诸臣皆恐三桂兵到,不敢逗留,复沿铁壁关经芒漠而去。

  偏是祸不单行。那时随行辎重既已无多,又被边臣孙崇雅反叛,尽劫辎重,帝后皆为叹息。靳统武虽斩了孙崇雅,唯食品已是不敷,左右皆有饥色。

  幸再行不远已抵缅关,缅酋也使人来迎,唯礼貌甚踞,犹以大明万历时缅境有乱,明朝不能救援为词。沐天波力行解说,当时苦于东兵,不能兼顾。奈缅主意终不释,须兵卫弃去器械,方肯引进,此亦不得不从。沐天波却谓马吉翔道:“缅酋礼貌甚衰,恐有不测,不如先走护腊,犹可在外调度也。”

  马吉翔听罢,力阻不从。余外大小臣工,多有请离缅脱险的,皆为马吉翔所阻,不能得达。到次日,缅酋向沐天波索献币帛,因那日是缅酋生辰,欲得此以壮声势。沐天波即以私礼入献,出而叹道:“某此举只为保全皇上,否则不知何如矣。”

  到缅而后,各人见缅族男男女女皆混杂互市,不事衣冠,故诸大臣以为,到了缅境即可以逃生,皆随习缅俗,大为佻■。沐天波日向永历帝哭泣,苦无脱难之计。忽报晋王李定国大败清国豫主之兵,特遣兵亲来迎驾。永历帝大喜,欲乘此时离缅。马吉翔大惧,恐晋王到时,诸臣必攻自己短处,即矫命令晋王不得入缅,致惊缅人。晋王遂郁郁而去,永历帝亦无可如何。偏又事有凑巧,缅酋之弟恰弑缅酋自立。新酋即使人来告道:“敝国壤地褊小,难以久守奉刍粟。今请贵君臣出饮咒水,即可自便贸易生计,免我等供应也。”

  永历君臣,此时皆不敢出。忽然缅将领兵三千来围,勒令各人出饮咒水,并道:“除尔皇帝外,尔大臣皆出饮咒水。倘若不从,必以乱枪攒杀,不要后悔。”沐天波听了,向吉翔骂道:“汝当时若不阻晋王入缅,今日犹可免也。汝贪图自便,贻误主上,复有何面目生于天地间耶?”吉翔无词以答。永历帝料知不免,即令诸将俱出。缅酋却道:“除太后及皇上二人不得惊扰,若各大臣皆当立即行事。”于是缅兵一齐动手,以三十人缚一人,骈杀之。永历此时与中宫皆欲自缢,侍者谏道:“国君死社稷,理所当然,但如太后年高何?既弃社稷,又弃国母,必不可也,请暂留以待天命。”永历帝听罢,唯与中宫相对而泣。计各臣中,以邓凯有足疾,幸得脱免,余外自沐天波、马吉翔以下,被害者共四十余员,哭声闻于一二里外。唯沐天波手杀数人,然后自尽,至于自尽的,随后也不能胜数。

  缅酋既兴此杀戮之后,即请永历帝移居沐天波之府,大小仅存三百余人。

  自是永历日坐针毡,饮食亦至缺乏,还幸有寺僧暗进粗粝,得以不死。不料诸臣被害之后,吴三桂大兵已进滇省,直趋缅甸,传檄缅酋,勒令交出永历帝后。缅酋大惧,即回复吴三桂,应允将永历帝后交出。一面委员至永历帝处,诡说道:“晋王李定国大兵已近我境,声言迎接官家。但敝国不欲使大兵惊扰,今特送驾晋王营中,就此请行。”说罢,便不由分说,拥太后及永历帝中宫各坐椅子,舁之而行,各有十余兵拥护。因已入夜,不辨路途,只任缅兵拥至何处。到黎明时,见各营在望,皆是吴平西旗号。永历默然不语,只叹道:“朕累母后也!我朝待吴家不薄,何至如此?”说了,即至清师营中。吴三桂只令部将接受,不敢来见。即拔营行了十数日,已抵云南省城,即安排弑害永历帝,以邀大功,并绝后患。正是:已经忘本残同族,又要邀功害故君。

  要知永历帝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四回 篦子坡永历皇被缢 北京城吴三桂奔丧

  话说吴三桂领大兵直趋缅境,传檄缅酋,勒令交出永历帝君臣。缅酋畏惧三桂,即托称送永历帝至晋王营中,实则拥至吴三桂营内。三桂好不欢喜,以为不世之功,莫如此举,且又可以解释清朝猜疑自己之心,便立即拔营,提兵拥永历帝回至云南府城。是时故明各路人马都已溃败,晋王李定国亦已殁滇中,即反复无定之秦王孙可望,及他部将巩昌王白文选,都先后走死。

  眼见大清已一统山河,只有郑成功尚守台湾,不肯降服,直至死后,传位郑经,又传至伊孙克爽,国势日弱,方肯投降。都是后话,不必细表。

  惟是吴三桂得了永历皇,已把川、黔、桂、粤、湘、鄂各省,尽归平靖,立议表奏入京,请留永历帝朱由榔在滇办理。部将吴定谏道:“历朝鼎革不诛旧君,三代盛时且封为诸侯。即秦汉以下,除了篡弑得者,莫不封其故君,非王即公。当今朱由榔虽建号称帝,抗我清朝,但他既属明裔,亦份所应尔。不如解送京中,听朝廷发落,或者朝廷尚有后恩也。”吴三桂道:“汝言似是,但我辈所为何事?今日已骑虎难下矣。俗话道:斩草留根,春来必发。明裔一日尚存,即本藩与诸君一日不能安枕。若以一时不忍之心,反贻后患,某不为也。”吴定道:“然则王爷直死之乎?不如奏知京师,听候朝旨行事可也。”吴三桂无奈,便依吴定之议。果然奏谒到京,即有朝旨,允留永历帝在滇,由三桂处置。

  那日吴三桂便大会诸将,商议处置永历皇之法。部将满人爱里阿道:“王爷此举,将如何处之?”吴三桂道:“某亦不欲处以极刑,只欲将他骈首。”

  爱里阿道:“王爷此言,亦太儿戏。他曾为君主,岂骈首犹未得为极刑耶?末将以为,如此未免太惨。”三桂道:“将军亦满人,何出此言?”爱里阿道:“末将诚是满人,但不忍之心,人所同有。末将若处王爷地位,必不为此也。”吴三桂道:“某非不知。唯朝旨已下,焉能违抗?”爱里阿道:“朝旨只任王爷处置耳,未尝使王爷将他骈首也。”三桂道:“恐除将军外,未有以将军之说为然者。”时章京卓罗在座,向三桂厉声道:“爱里之言是也。王爷世受明恩,或以不得已而至于今日。然回首前事,正当借此机会图报于万一。且他亦尝为君,曾有数省奉其正朔,亦当全其首领。若王爷于此事仍有畏惧,某愿以身当之。”吴三桂听罢,面为发赤,即退入后堂,各人亦散。

  吴三桂心里踌躇,觉若不杀了永历皇,既不泯清朝的猜疑,自己亦不能安枕。

  惟外面又欲解释人心,欲以示所杀永历皇由于朝旨敦促,不干自己之事,冀诿卸于清廷。那日便欲叩谒永历帝,以阳示其哀怜之意,与不得已之心。但自己已为清国藩王,又不知用明朝衣冠,还是用清廷的衣冠。若衣清装,即无以解释人心,若衣明服时,怕当时朝廷知道,如何了得。左思右想,总没法子。到了次日,与心腹章京夏国相计议。国相道:“即衣清装叩见可也。”

  三桂道:“吾欲暗中仍穿明服,不令人知,汝意以为何如?”夏国相道:“王爷差矣。王爷此举,只欲解释人心。若暗中自衣明服,试问谁人见之?今王爷已受清封,即以清装相见,亦能昭示于人。”三桂道:“相见时又不知如何礼法。”夏国相道:“王爷今则为王,永历今已为俘,其极,亦平揖可矣。”

  吴三桂亦以为然,即转进后堂更衣。忽见爱姬圆圆揽镜自照。原来圆圆已窃听了夏国相与三桂所言,故意坐在那里要与三桂说话的。三桂却道:“卿何独坐其间?”圆圆道:“妾方才登楼北望,回时觉鬓发乱飞,想是为风所动,故略行修饰耳。”三桂道:“卿言登楼北望,究属何意?”圆圆道:“妾北方人也,望家乡耳。”三桂道:“卿随侍此间,荣贵万倍,亦思乡耶?”圆圆道:“妾昔读古人与陈伯之一书,说是廉颇之思赵将,吴子之泣西河,故国怀念,英雄且有之,况妾一小儿女耶?”三桂听罢,默然,随入内室。圆圆亦随起而进。忽见三桂更衣,圆圆道:“王爷今将何往?”三桂道:“将往叩见故君也。”圆圆故作惊道:“崇祯帝尚在耶?此大明之幸也。”三桂道:“某非言崇祯帝,只言永历耳。”圆圆道:“永历帝已被擒矣。妾以为王爷至于今日,不如勿见。”三桂道:“卿言何谓也?”圆圆道:“君若能抚存朱明遗裔,顾念朱明江山,即见之可也。若不然,设相见时,永历帝以正言相责,试问王爷何以应之?”三桂笑道:“他已被擒,方将向某求全,宁忍相责耶?”圆圆道:“妾闻永历宽仁大度,不过臣僚非人,以至灭亡耳。他在缅境时,曾欲自刎,不过以母后尚在,未肯捐生,以是知其非畏死者。王爷勿轻视之。”三桂听罢,不答。随穿清国服制欲出,圆圆道:“永历若见此衣装,必诧为异事矣。昔已擒之,今又谒之,王爷此行实为可异。”三桂道:“卿勿作此言。若他人言之,吾已罪之矣。须知缅境陈兵之役,皆朝廷意也。”圆圆道:“妾若为王爷,必不如此。”三桂道:“卿戏言耶?”

  圆圆道:“何戏之有?妾昔被掳于闯贼,犹知不屈,百折而得复见王爷,即此可以见也。”三桂至是赧然,复卸下清装,先穿明服在内,而以清装披之在外,又并着从人携着明冠同去,圆圆亦不复言。三桂便出府门,直乘舆望篦子坡而来。

  原来篦子坡即在永明池畔,时三桂已安置永历帝在那里。当三桂出时,以清装在外,本意至永历帝寓所时,即卸去外装,冀于无人之际以明服相见。

  不料到时,还见许多旧员环集,求谒永历帝。即三桂部将,亦多在其中,皆伺候叩见永历帝。三桂见人心思明,心上不免愧怍。且见各人环列,若脱去外面明(清)装,也不好看,急令从人把携带的清(明)装帽子,携回府去,却在人众中。那时各人都让三桂先行叩见,三桂那时觉跪又不好,不跪又不好,惟觉跼蹐不安。永历帝便问三桂是何人,三桂即报名以应,翻身跪在地上。永历帝责道:“你是大明臣子,父子相继受国厚恩。汝以武举升至总戎,叠应方面,又封受爵典,自应感恩图报。既引外人以灭国家,今又逼朕至此,汝意将欲何为?”吴三桂听罢,一言不能发,又不能动。左右急为扶起时,那三桂已面如死灰,观者无不大惊失色。三桂回至府里,不宁者数天。自是不敢复见永历,只传令将永历行宫四围逻守,十分严密,凡有什么人出入,皆要先白三桂。惟自三桂叩见之后,诸臣反以三桂叩见时受惊,尚有天意,故凡见永历的,皆不敢怠慢。

  有前任尚书袭彝,本湖南永州人氏,初时听得三桂入缅,即奔走数十里,意欲随驾。及至云南,已知永历被擒,那时即求见永历,却为守门者所阻。

  袭彝厉声道:“此我故君也,义应入见。”守门者乃白三桂,三桂亦许之。

  袭彝乃备酒食而入。永历接见时,相见大哭。随以酒食上献,永历帝不能下咽。时有从臣邓凯相陪,永历帝哭道:“朕既误国家,又累母后,死何足惜?所不忍者,只朕幼儿耳。国统既亡,并祖宗的血嗣亦不能保,实在可叹。”

  袭彝听罢,哭不能成声,随谓邓凯道:“今皇上已被围,势难复脱。看三桂奸贼,势将斩草除根。足下随驾日久,日观皇上奔走流离,只留下这一点骨血,足下独不动心乎?”邓凯道:“弟亦日筹,未得其计耳,如先生有高见,愿乞教。”袭彝道:“某到此间,见人心尚思大明,看来国中不乏忠义之士。若皇裔尚在,或有辅皇太子以图光复者,亦未可知。愿足下救出皇子,以存明裔。某愿以死报足下也。”邓凯道:“先生之言,某义不容辞,但何由得皇子救出?弟愚昧,实未有良策。”袭彝道:“此间还有心腹人可以同谋否?”

  邓凯道:“有三桂部下领兵守卫行宫者副将陈良材,常说到皇上被困,即太息欷歔,若与谋之,当必有济。弟亦尝以言挑之。”袭彝道:“盍试以言挑之!”邓凯即出寻陈良材会晤。良材见邓凯眼带泪痕,即问道:“足下得毋哭乎?”邓凯道:“眼见吾君被难,不久将骨肉无存,是以悲耳。”陈良材叹道:“某亦故明臣子,倘有可以报明之处,虽死不辞。”邓凯道:“某不过欲为我皇上延一点骨血耳,不知将军能任之否?”陈良材道:“弟实不难任之,愿足下明言,不必隐讳。”邓凯察其心地无他,即与陈良材同入会见袭彝,商议此事。即彼此计定,令陈良材托言带儿子入行宫,愿见永历帝。

  去后,即令永历皇子扮陈良材儿子的装束而出,先藏之陈良材家中。邓凯即混进陈良材营里,窃往良材家内,与皇子逃走。那陈良材伺守卒换班时,然后自携儿子回去。

  当袭彝与邓凯、陈良材哭别时,好不悲苦。袭彝却向陈、邓二人拜道:“明祚不斩,皆两君之力也。某非畏死,不过初到云南,路途不熟,终难救出皇子出关,故让诸君耳。今事已行,某不忍独生。”即撞于阶下。左右急为救起时,已伤重而殁,左右无不伤感。后人有诗赞袭彝尽忠的道:

  故君被俘入滇城,万里间关谒永明。

  热血直从阶下溅,森严行在有哀声。

  又有赞邓凯独救皇子脱险的诗道:

  当年杵臼共程婴,殉难存孤各尽情。

  后世袭彝和邓凯,流芳青史著忠贞。

  自袭彝死后,即有人报知三桂,吴三桂也不免有感,令厚葬其尸。自忖:各人思报明主,反觉自己汗颜,不如早将永历处置。又因前次会议,多人主张不杀永历,今却不必会议,只独断独行,令永历帝及他母后自尽。即拣出两条罗带,藏在一个盒子内,外面写道是食物,送给永历帝及永历帝母后等字,即使心腹人直至篦子坡来。

  时永历帝正在篦子坡与母后相晤,诉说邓凯之事,与袭彝撞死一节,正大家伤感,忽闻三桂使人送食物到来。永历帝听罢默然,徐叹道:“什么食物,直鸠毒耳。然朕死不足惜,顾累及母后,此数十年中,又累多少生灵,实在可恨。”说罢,即传进来。由左右呈上,只是一个盒子,写明送给永历帝及他母后的。永历帝打开一看,见内里并无食物,只有罗带两条,不觉对太后流涕道:“逆贼直欲朕自缢也。”太后听罢,亦大骂不已。太后复骂道:“三桂逆贼,行此辣手,害我母子。他日九泉之下,当看汝碎尸万段也。”

  早有人报知三桂,三桂积羞成怒,即遣章京双桂领亲兵二百名,围绕篦子坡。

  那篦子坡在昆明城内,旧有金蟾寺,三桂即囚永历帝于寺内,惟永历从臣仍呼为行宫。三桂亲兵到时,即围定寺内。永历帝知三桂兵到,即使人谓双桂道:“三桂逆贼已迫朕至此,今你们到此再欲何为?朕死则已,幸勿惊扰太后。”统领双桂道:“奉平西王之命,以陛下既受罗带,特候回报耳。”

  永历帝道:“此次正对五军山,朕欲登山一望故都,然后回来候太后终年之后,即行就死,不知能方便否?”双桂厉声道:“吾只知奉命耳。若复有言,当令人告知平西王爷,吾不能为汝作主也。”永历帝听罢大哭,向太后道:“朕不肖累及母后,今将奈何?”太后道:“逆贼欲吾自缢以掩人耳目,我横竖一死,不如候逆贼加刀,以成他弑君之名。”永历帝道:“后世必有知者,太后不必如此。”太后乃大哭,即取出罗带,永历帝不忍正视,又虑太后年高,乃代为结束罗带。左右即移椅子,扶太后上吊,永历帝只掩面俯首垂泪。除左右随从外,还有皇后及妃嫔数人,皆放声大哭,不忍仰视。太后上吊时,仍大骂三桂。不多时,永历帝尚俯首而泣,左右扶起时,三桂军士由怜生爱,见了永历,皆惊道:“此真英主也。”皆窃窃私议,有欲救之之心。且自三桂遣发亲兵而后,满汉诸大臣多来观视。永历帝正当太后既死,一发悲苦,乃向妃嫔说道:“自古为君无有如朕之苦者。今朕将死矣,破巢之下,安有完卵?汝们宜各自打算。”说着,各妃嫔皆拥绕永历帝而哭。时在场看的,自汉员以至八旗将士,皆为感动,纷纷道:“人谓他为仁爱之主,果不虚传。我们何不奉之,以立不世之功。”一言未了,已有数人割辫而起。

  双桂急使人报知三桂,三桂听得大惊,立发令箭大兵到来,即将多官驱散,并谕双桂,即取永历自缢的消息回复。永历帝此时恐防被辱,即行自缢而崩,亦无暇与妃嫔诀别。三桂更令双桂拥皇后及永历次子,直至市场,以弓弦绞杀之。是日却天昏地暗,风霾交作,对面不见人影,见者皆谓为天怒。事后双桂回报吴三桂,三桂更怒,传令将永历帝、太后尸首,用火焚化,闻者皆不忍往视。左右亦有向三桂进谏,谓不宜太惨,三桂更怒,谓左右道:“他说在九泉之下看我碎尸万段,吾焚其尸,化为灰烬,则本藩他日虽碎尸万段,他亦无目见吾也。”说罢一发令人将永历帝及太后焚化之后,更扬其灰,使分散四处。是时吴藩部下文武员弁,见三桂盛怒,多不敢进言,故一任三桂做作,以至得做这穷凶极恶的手段。

  那时三桂自害了永历帝及太后之外,并永历皇后及皇次子亦已绞杀,单不见了永历长子,也疑到手下的人暗为藏匿,立即高悬赏格,要缉永历太子。

  一面将永历亲属及外戚从臣,槛送入京,具表报捷。随后复追究永历被缢时,有赞永历帝为真主欲奉之举事者,大加杀戮。计除章京双桂以外,共杀去不下二千人。真是天愁地惨,户哭家号。因见永历受害之惨,滇人乃改唤篦子坡为迫死坡。后人有古风一篇,单道永历帝被害的。诗道:

  大明太祖定天下,一统相传三百年。

  延至季世日积弱,君虽英武臣不贤。

  内遭阉祸外强敌,东陲一望皆烽烟。

  似此存亡若一线,况复流寇相蔓延。

  龙蛇混杂闯献出,敌闻内乱亦垂涎。

  号召各部兴劲旅,乘机泄发寇东偏。

  松山一战承畴走,三桂借兵为祸首。

  自成西去敌东来,前方拒虎狼随后。

  虽然申胥哭秦庭,却送土地为人有。

  福王栖息依南京,转瞬扬州先失守。

  可怜天下祚朱明,鲁王唐王皆不久。

  中惟延平郑氏起,雄师光复闽台次江右。

  清兵百万渡黄河,东南遍地皆干戈。

  永嗣明统图光复,君虽明哲臣庸何。

  可望反复成栋死,一战再战皆蹉跎。

  奔驰端州并粤左,仓惶滇省依天波。

  势穷力尽走缅甸,缅酋惨杀犹残苛。

  吴军直指缅甸境,君臣为俘相芟锄。

  逆臣辣手弑帝后,血泪飞扬迫死坡。

  极恶穷凶志不回,焚其尸首扬其灰。

  破巢之下无完卵,爰及妃嫔皇嗣交残摧。

  天愁地惨鬼神哭,甘弑君后为奴才。吁嗟呼!

  乱臣贼子古来有,何如三桂罪之魁。

  试读明季惨亡史,二百年后人犹哀。

  自此吴三桂即坐镇滇中,以平定永历之故,清廷念其勋劳,即以云南为三桂食采地。又招其子为驸马,宠幸已极。

  如是有年,三桂日即骄横。所有云南岁入库款,皆不奏报,又招兵买马,直如三代诸侯一样。因此清廷大为嫉忌。唯是三桂耳目遍布京中,早有消息知得清廷嫉忌之意,志在探听确实,以窥朝廷举动。正筹思无策,忽报大清国顺治帝驾崩,吴三桂便趁此机会,以奔丧为名,直进京中。又恐自己入京之后被朝廷挟制,便点起大兵,然后启程。计大兵不下十余万,经贵州、湖南,入湖北、河南,望北京而去。沿途骚扰,三桂又故迟迟其行,以看朝廷之意。随行如马宝、夏国相,皆三桂心腹将士。以马宝为前驱先行,自己在后进发。计行了数十日,三桂尚须两日方能抵京,唯前驱人马已在燕京塞拥道路,弄得京中一带人心惶恐。有言三桂反清复明的,有说三桂带兵入京志在袭取大位的,纷纷其说。你言我语,居民十室九惊,交相避匿。

  那时顺治帝既崩,康熙帝正在即位,听得风声,又不知三桂有何用意,心中不免顾虑,即与廷臣计议。有主张阻拒三桂不令入京的,康熙帝又恐反因此激成三桂反情,终是不决。徐见诸臣纷奏道:“三桂领兵入临,人马过多,在京骚扰,惊吓居民。请旨定夺。”康熙帝立意用安慰之策,以羁縻一时。先派大臣赴吴三桂军中,先奖颂他的功业,随说居民惶骇,请不必入京成礼,以靖民心,就在京外设祭哭灵而去。正是:

  为虑藩心多反侧,反教朝意起嫌疑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五回 筑菜园陈姬托修斋 依海市杨娥谋讨贼

  话说吴三桂入京奔丧,因所带人马众多,骚扰京城,已令他在京外设祭哭灵而去。自此三桂也以清廷为猜疑自己,清廷亦以为畏惧,自己即一面率领人马回滇。那时清廷仍欲羁縻三桂,俟三桂回滇后,即降一道诏敕,称奖三桂功劳,由平西王晋封为平西亲王,世袭藩封罔替。吴三桂得诏,即请夏国相计议。三桂道:“孤前者入京奔丧,竟不令孤入京,是疑孤也。今又晋封孤为亲王,是为藩府,是又有畏孤之心,故示羁縻之术耳。为今之计,须谋自全之道,愿卿有以教我。”夏国相道:“大王如欲始终恪守臣礼,自当力辞世袭藩府之任,愿解兵权,以释朝廷之心。如其不能,又当速自为谋,毋延误时日,自取其败也。”吴三桂道:“早知如此,孤断不为缅甸之行矣。然孤以二十年汗马战争,始有今日。既遭朝廷疑,所可以自全者,只恃此兵权耳。曹孟德说得好,若一旦卸去兵权,必为人所算。语所谓骑虎难下,不能以冒虚名孤受实祸也。”夏国相道:“三代而后封建久废,今大王得此异数,朝廷必有深意。大王能顺则顺之,若既不能,即取死之道也。究如何而可以死里求生,自当早计。以韩信之能,破项羽可以破而不能阻未央宫之祸,燕王棣才不及韩信,而可以制建文,此视夫见机之迟早耳。此则大王智力所能,无烦老夫计及也。”吴三桂大笑道:“卿知我心也。”夏国相道:“若以此计为然,趁人心思明之际,幸勿以迟疑取祸。”吴三桂道:“今却不能,须看部下文武之意如何,待有机会,方可乘势行之。”夏国相道:“大王之言是也。以恩结人,以威令众,实为上策。然早自图,幸勿轻泄。”国相言罢而出。

  自此三桂一发施恩于人。凡云南地方,虽为三桂藩地,惟一切官吏等仍多由朝廷虚发。惟三桂用意,一来惧朝廷派人窥视他的举动,二来欲全用自己心腹,故虽朝廷所任的,三桂也一概撤回,另以藩府龙凤下批咨部,以某人任某守令,以某人任某参游。纵部选本有定例,亦必撤回,改用藩府所咨选,时称为西选。那时西选之官遍于东南,即地方督抚大吏,于西选之官亦必改容加礼,盖恐得罪藩府也。三桂那时势焰日炽,渐溺晏安,每暇即以声色自娱。那宠姬圆圆,声色为一时之冠,惟自入滇以后,颇不满意于三桂行动,声色忧容,但三桂宠爱之弗衰。三桂见圆圆常不大欢悦,思有以取媚之,乃大兴土木为筑梳妆台,以处圆圆。

  那一日,圆圆谓三桂道:“妾自蒙大王青顾,恩宠有加,复以大王英雄,荣及贱妾,妾复何憾?但妾昔日所言,愿大王勿忘之也。”三桂道:“卿所言甚多,究何所指?孤焉能一尽记之?”圆圆道:“妾今荣华极矣。若再享荣华,必增妾累,愿得一净室,俾修慧业以终余生,并赎前过,此皆大王之赐也。”三桂道:“往者戎马仓惶,卿尚相随奔走。今已四方无事,正当安享富贵,何以遽作此想耶?”圆圆道:“昔固许之,大王今何背之?”三桂道:“诚然。卿若离去此间,孤必不见许。若欲于云南城内为辟地方静养,孤自可成卿志也。”圆圆道:“今大王位至南面王,美女已下陈充斥,妾亦料大王必许妾也。妾非必要离去云南,盖离乱以后,妾家离散,去亦安归?只愿得一山林清趣之地,幽居静处,稍赎前衍耳。”三桂便允其请,即令人在滇城相度地方,看哪一处最合建筑。惟城北一带地方空旷,枕山临流,甚为清雅,即令在那处建筑楼房苑囿,名为野园,实则自如离宫一样。那处附近商山,树木繁盛,三桂更筑一园,以通商山,以便临眺,名为安阜园。更为石栈,直达商山寺。统计野园之内,楼阁亭台有百余座。又嫌藩府梳妆台湫陋,即在野园内建做圆圆梳妆台。下令建筑之日,即另行示令居民,或有房宇相连的一概搬迁。居民一来仇恨三桂,二来又见他所为无理,多有不肯搬迁。到地方府县官递禀求免迁徙的,不计其数。初时地方官府县恐触藩府之怒,不敢上闻,惟暗中补偿迁费,令居民勿得违抗。后以勒迁的房屋过多,府县官无力补偿迁费,始禀告三桂,请示办法。三桂大怒道:“便是明家天子,且不敢违抗孤,那小民反欲违令耶?”即再出示,限五日内一概迁移,否则即行毁拆。及到期,虽有许多畏祸搬迁,惟是一班穷民,无可迁徙,仍求地方官体恤。那时地方官又恃着藩府出头,诸事不理。三桂以人民抗己,即拘拿十数人,立行斩首,即将房屋焚毁。故贫民因此露宿山栖,不能胜数,嗟怨之声,彻闻远近,三桂概若不闻。且附近商山坟墓亦众,那贫民无力迁居,还哪有力计及坟墓?故三桂更以那些坟墓妨碍工程,又怨居民不将坟墓迁葬,都令一概掘起,致令骸骨暴露。三桂都不计是那处坟墓的尸骸,惟有令人迭埋一堆,运至十数里外,以土掩之,遂成乱冢一丘,不复辨为谁家坟墓。及地场既辟,即募征丁役万人,日事兴筑。所在应用的砖瓦木石,都责成属下官吏供应。计经年始告落成。又示令国内,凡有奇花异草、珍禽奇兽与一切玩物,倒搜罗尽净,置诸园中。如有隐匿不行献出者,即行罪责。以故富绅大贾交相献纳。或侦知那一家藏有奇品,即派人领兵硬行掠取。因此为建筑野园一事,骚扰地方,甚于兵燹。

  自野园落成之后,三桂文字本不精通,唯愧自以武员出身,又附庸风雅,并征文人题咏野园风景。有狂生夏严,题月台一联道:

  月明故国难回首,台近荒坟易断魂

  三桂不解其意,视为佳句。后为侍者所谗,三桂大怒,令削之,立即捕夏严斩首。及野园装点既备,复于园中辟两道小河,直通外海。每届夏令,即与诸妃乘舟于池中,故托名为圆圆筑地修斋,实则借此大兴土木。只于园中隐楼一座,直通梳妆台,以处圆圆。三桂亦不时同处其中。此外楼阁亭台,风轩水榭,皆金钗十二,粉黛三千,环列萃处,繁华无比。后王思训有野园歌一阙,单道其事,今已强半遗忘,聊掇拾凑成之。歌道:

  古滇城北数里许,后枕高山前带水。

  孤松峭拔撑天高,绿杨缥缈斜阳里。

  此中佳胜古来稀,中有野园壮丽无伦拟。

  层楼杰阁亘云霄,水榭风轩随处起。

  名花异草四时尽,不尽千红与万紫。

  珍禽奇兽尽搜罗,纵横遍地皆罗绮。

  长桥似波百度飞,龙舟竞渡聊复尔。

  十步阁兮五步楼,古称阿房只如此。

  中唯妆台尤杰出,隔离天日不盈尺。

  谁能为此壮大观,吴王兴业震遐迩。

  借兵入卫明社墟,缅甸凯旋明祚圮。

  论功不数桑维翰,封藩开府南滇地。

  升平而后溺晏安,况复佳人久擅倾城美。

  大兴土木复穷奢,舍是不足娱歌伎。

  君王岂计民流离,只忧美人心不喜。

  万家庐舍皆丘墟,千年坟冢成荒垒。

  经营累月复经年,大工竭尽民脂髓。

  野园为欲处佳人,野园成后佳人死。

  佳人死后野园倾,沧海桑田类如彼。

  当年藩府今何在?曾不十年长已矣。

  自古繁华易阒寂,况为国贼民集矢。

  我来凭吊正欷歔,欲寻野园旧遗址。

  只留蔓草绕荒烟,何堪再论兴亡史!

  自野园落成之后,三桂不时与圆圆乘车在园内游览,故圆圆虽名为修斋,实则奢华更甚于曩时。又在野园内更建列翠轩,俯临池塘,夹道皆种杨柳,池内又遍植莲花。每届夏日,三桂即与诸姬在轩内临池。轩内计分厅事五座,窗外隙地数十丈,皆栽细草。三桂本不善书,惟好与诸姬在轩内临池,凡春秋佳日,轩内设宴无虚夕。三桂辄携笔墨于轩内,作擘窠大字。侍姬数人环列其侧,鬓影钗光,真不异蓬台瑶岛。当三桂入滇之始,即以永明故宫为藩府,附近柳营一带,亦改作珍馆崇台,至是更由藩府筑道,通至野园。计园中有演武厅,三桂又每于秋凉之际,学吴宫中教美人战,与诸姬列队为戏。

  园内如荷花池,如淬剑亭,如九龙池,皆一时名胜也,不必细表。

  惟三桂自筑成野园之后,奢侈横暴更甚于往日。每日由藩府过野园,镇日不出府门一步。凡部下禀报事件的,都传到野园相见。更有时诸姬侍侧,亦不顾礼度。因穷奢极侈,自然系暴敛,故种种横暴,亦不胜数。因此人人怨愤,但畏惧藩府威势,终无可如何。因此就激出一烈女来。

  你道这烈女是谁?却是姓杨,单名一个娥字。本贯云南广西州人氏。他的父亲唤做杨世英,技击之术,著名于云南,故世为黔国公沐府武术教习。

  杨娥少时颇读书识字,及年既长,乃从父学习技击,杨世英责道:“儿是女流,只合事针黹女红,若技击之术,非所宜也。”杨娥道:“方今乱世,将来身世且不知如何,焉能作娇娆弱质之态,作女红已耶?”其父杨世英深奇之。又念膝下无儿,只单生杨娥一女,故甚为钟爱,一切所学皆听之,遂尽心授以技击。杨娥尽得其传。及年十七,即明永历十一年,沐府遭土司沙州之乱,举家离散。杨世英竭力救护黔国公沐天波,致身受重伤,回时奄奄一息。杨娥往问父疾,杨世英道:“父以一人竭力救主,以众寡不敌,为乱军所伤,父恐不久于人世矣。惜儿是女流,若是男汉,必能为父报仇雪恨也。”

  杨娥哭道:“儿虽女子,安知便不能报仇?父且放心,儿必有以报父矣。”

  杨世英遂瞑目而殁。杨娥即草草料理父丧,徐即谋报父仇。

  时沐天波已仓惶避难,会孙可望兵至云南,恨沐天波之富储尽为沙定洲所有,乃托言愿与沐天波报仇,天波亦欲借此以恢复藩府,遂倚可望之师为复仇计。杨娥即易笄而弁,变姓名愿充前军,并作向异。遂大败沙定洲,杨娥手刃沙定洲之首,并乞其首,以祭亡父之灵。至是,军中已知杨娥为世英之女,莫不奇之。可望欲得为侍妾,杨娥佯允之,托言往改葬故父后,即委身相从,可望亦信之不疑。唯杨娥先曾许字张英,那张英亦黔府武卫,自忖不宜失身于可望,且亦知可望必败,不应委身相从,故祭葬故父之后,即循迹隐避。可望亦无可如何。

  及可望既殁,三桂入滇,杨娥年已二十有余,见三桂陈师缅甸,捕戮帝后,复行杀戮,张英亦被杀,且穷奢极侈,怨声载道,便深嫉三桂,尝慨然道:“永历为吾之故君,沐府为吾之世主,张氏亦吾之所夫,今皆亡于逆臣之手矣。吾以女子力不能诛贼臣,复国家,留此弱质,亦复何用?”便思暗杀三桂。但念暗杀之法必须能近其身,自顾有倾城之貌,久知三桂好色,凡女子稍有姿色,无不百计掠取,计惟有乘其所好,以色蛊行刺耳。遂在城西开设卖酒肆,在肆中设六瓮于牖下,自云便犬出入,每日必浓妆淡抹,独自当垆,见者无不惊为绝色。

  时吴藩部下多纨绔子弟,自息兵以后,仍多留麾下,给以资俸。日中无事,惟祛服漫游。见杨娥美艳,即日饮其肆中,互相嘲谑。杨娥欲借勇力以闻于三桂,又思扑杀一二轻浮子弟。恰有向杨娥调戏者,杨娥即轻舒玉腕提之,投入狗窦,以热汤浇之。群恶少见其如此,即群起与杨娥相斗。杨娥殊无畏怯,一跃立诸街中,群恶少复困围之,杨娥复跃立围外。群恶少皆向杨娥相扑,杨娥奋其技勇,当者无不披靡。群恶少复行哗噪,杨娥怒道:“鼠辈何不惜命也?”便挽袖束履,逼近而横掉之。各皆头破额裂,负痛而去。

  明日群恶少复来,杨娥吒吒视之,皆不敢动。即人有就饮者,皆正色拒之,人亦大悟,不敢相犯。

  那时杨娥名噪一时,果为吴三桂所闻,即欲纳之。先使人通意于杨娥,杨娥大喜,以为逆藩死期至矣,立即允肯。不料次日杨娥竟以中寒得病,未几亦病重而殁,闻者莫不惜之。殁年仅二十四岁。后王思训有当垆曲一阕,单记其事。曲道:

  绝世英雄有儿女,事迹心期足千古,娥眉家世事沐府,得报夫仇即报主。生小妙习少林技,时作公孙剑器舞。履端锢铁背约金,誓入虎穴谋刺虎。城西卖酒身当垆,正色不许乡人沽。牖嵌六瓮犬作窦,靓妆自作双明殊。吴藩宿卫半纨绔,春日踏青芳草路。酒帘飘处见红妆,就饮语触美人怒。玉手提掷狂且狂,请君入瓮浇沸汤。鹘拳怒击谁能当,鼠子却立重围张。天街跃出鹰凌霜,败箨扫尽雌风扬。吴藩委币欲相纳,计日报仇天作合。岂图兰蕙扫空阶,秋花霜陨风萧飒。壮志不遂归墓门,夕阳桃花空断魂。至今酒肆肆旁水,呜咽犹似恨潜吞。百年过后遗野址,太息美人胡早死。豫让欲报智伯仇,漆身吞炭犹男子。君不见,女儿侠骨情女休,红线红拂非其俦。

  当杨娥临殁时,窃叹道:“我志不成即寂寞以终,此吴逆之幸,而我之不幸也。”及殁后,三桂闻之,不知杨娥之意,反为惋惜。正是:烈女自从终牖下,逆臣从此霸滇中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六回 捕刺客勇士护吴王  忌兵权朝意移藩镇

  话说杨娥欲谋刺三桂,正幸以色蛊介绍,将次得近吴藩之身,忽然病殁,志不得逞,自不免死难瞑目。惟死后面色如生,事为吴平西所闻,也不知杨娥要刺自己,只道杨娥既有殊色,又有勇力,一旦先逝,不能收为爱姬,好不可惜。一面令人准备礼物前往吊祭,又多送陪殓之物。自此乡人皆知其事,以为杨娥以勇力殊色并闻于吴王,自然由怜惜之心,加以爱慕也。多有人前往致祭,就中便有无赖之徒,见杨娥即死,并无亲属,只留酒肆一家,且多人来祭,不特改备祭品,且有兼送陪殓之物者,心中不免垂涎,欲于夜静时图窃。

  那无赖唤作李成,本有些勇力,曾以教习技击为生,后以赌荡花销,弄为无赖,致做穿窬之辈。那一夜,潜近杨娥酒肆中,正欲图窃,惟除三五酒瓮之外,已空无所有。行近杨娥停尸之处,只见她双环光闪,李成知是两颗明珠,价值不少,又见她所穿外衣,甚为光丽,更欲递下来。不料甫解了两颗钮儿,忽然有一幅小纸跌下,李成执来一看,却是杨娥手笔,是将次绝命时写的。书道:妾抱亡国亡家之道,故君永历皇,故主沐天波及吾夫张氏,皆丧于逆藩之手。苟无逆藩,必不至亡国。即吾主吾夫,亦何至皆亡?妾积恨于心,欲得当以报国,并报吾主吾夫之仇,故不惜抛露头面,屈身当垆。盖闻逆藩好色兼好武,殆欲以武力与颜色动之,冀得近逆藩,以偿素愿也。今事不能达,而赍志已终,天耶?命耶?抑天仍不欲死逆藩,以伸国民之愤耶?今已矣,后有继妾志者,妾将含笑九泉矣。杨娥书。

  李成看罢,心中不觉感动。暗忖:她只是一个女流,有这般志气,自己是一个男汉,既不象她的有志,更来图窃,还哪里算得是人?况那吴藩罪恶滔天,人人怨愤,杨娥有报国之心,岂我便可无报国之心么?今我李成,横竖只单身一人,又贫困到这个地步,留此残身,亦无所用计。不如继杨娥之志,若天幸成事,固是留名千古;即不幸不成,亦做个轰烈男子,还胜过空负一身本领,要偷窃来度活。当下自叹一番,即向杨娥尸前拜了几拜。又恐事有泄漏,即将杨娥遗书焚了,立即出门,回至自己寓里。暗自思量,觉若谋刺三桂,诚若杨娥所说,须近其身。但如何方能得近吴藩身旁,亦颇有难处。因吴藩近日绝少出府,更难刺他。便左思右想,猛然想起一计。因野园内有一位为吴藩料理花木的,唤作张经,曾在自手下学习技击,今不如借谋生为名,求他引荐。自己若到得野园里头,那时谋杀三桂便不难矣。想罢,觉此计实在使得。次日即往寻张经,自言没处藏身,愿帮助料理花木,求他引用。那张经念起师弟之情,无不允肯,那李成便进了野园中。自此留心窥伺吴藩举动,要谋下手,自不消说。

  且说吴三桂自从晋爵为平西亲王,坐镇滇中,以永历帝行宫为藩府,又以昔日沐府各楼宇建为别业。更自野园落成之后,日事声色,不理政事。自念做到这个地位,已是尊至南面,位极人臣,富贵已极,足慰人平生之愿。

  惟生平所做各事,不免自慊于心。自借兵入关以后,引导外人剪灭明社,已为舆论所不容。至于缅甸一役,更捕虏故君,杀戮帝后,并芟锄朱明宗室,又复过于杀戮,极恶穷凶。自问不可对以天下后世,心内总不免有些自悔。

  因此觉自己所做所为,必为举国怨恨,每每防人暗杀。凡有事出外,必披重铠,侍从相随,藉作拥卫。又防藩府以至各处园囿用人必多,其中好歹难辨,防不胜防,更征用勇士列为一队,出入不离左右。凡武艺娴熟及飞檐走壁、矫捷精锐的,皆以重金聘之,以为贴身护卫。就中一人唤做保住,以勇力闻于一时。年约三十余岁,身材矫小,能在平地飞立于屋上,且一跃数丈,矫捷如猴。又步履无声,能为鸡鸣狗盗。吴藩闻其名,岁给千金聘为侍从。尝于大会宾客时,吴藩令保住演技。先垂一幕于庭中,高约丈余,保住一跃,即由幕内跳出幕外。复翻身跃上屋上,缘瓦面直奔后堂,手挟一物,复奔至前檐,跃下庭中,脚步全无声响,所捧之物,则吴藩爱姬的镜奁也。计不过半刻,保住即由中庭跃上瓦面,复由前堂至后堂,上落四次,而人几不知。

  宾客见者,无不称羡,三桂亦称为绝技。自此更优加薪俸,置为腹心,行坐必以保住相随。

  时李成立意要谋刺三桂,又知保住实有异能,计思欲除三桂,须先除保住。但恐既除了保住,即惊触三桂,更难以下手。自念自己善射,能以一弓兼发两矢。若以两矢先伤保住及三桂两人,那时保住受伤,必不能如前矫健,然后再发两矢,不怕他两人不同时毙命也。计算已定。

  那一日保住正护三桂至列翠轩中,正欲征集诸姬,到轩消遣。时吴藩卫从皆在轩外,贴身只有保住一人。那列翠轩正对淬剑亭,李成已伏在亭上,靠荼薇架遮身,幸不为他人所见。惟自己已看得吴藩真切,心中暗喜道:“逆贼命合休矣。”便提起貂弓,搭上两矢,窥定吴藩与保住两人,连弩矢发。

  第一箭先中保住之左肩,第二箭却正中吴三桂小腹。不意三桂是日命不该休,虽由府里直抵野园,仍身披重铠,矢不能入。吴藩此时已吃一大惊,明知有人杀他,防他再复发箭,便伪作受伤情状,只唤一声有贼,即翻身伏在地下,以两手捧住头颅,装做负伤,实则防人射他首领。那保住既已中箭,即跳出轩外,志在捕拿凶手。忽见吴三桂伏地,也疑吴藩真个受了重伤,遂复回身护救吴藩。唯李成又已发出第二枝冷箭,皆连珠而出,亦以为吴三桂伏地,必然致死,故第二次冷箭只专射保住一人,皆能命中。两箭当中攒在保住胸中。三桂方谓保住道:“吾非重伤,不过伪做此状,免凶手再射耳。汝速捕贼,不必顾吾也。”保住听得,翻身复起,唤齐卫从拿人。

  时李成见保住尚能走动,心中已吃一惊。欲搭箭再射保住,不提防保住已奔到淬剑亭,大呼道:“箭由此发,贼必在此。”幸保住虽如此说,因一时眼花缭乱,未必窥见李成。那时李成自知万无生理,欲并置保住于死地,复射了保住一箭。惟卫从中有先见李成的,即怒道:“行刺者即汝耶?”说时迟,那时快,那卫从已先射了李成一矢。其余未见李成的,亦纷向荼薇架上乱射。李成身中数箭,欲脱不得,即翻身从亭上跌下来。保住见了大怒,即拔剑先斫了李成。保住时已受伤过重,负痛不堪。当举剑斫李成时,乘一点怒气,用力又猛,故斫了李成一剑,自己亦同时倒地。当下吴藩的卫从齐上,各皆拔剑,琢李成为肉泥。

  是时野园中已甚为纷乱,吴藩卫从亦已俱到。三桂听得刺客已死,心才略定,徐道:“孤今日欲在园与诸将较射,故裹甲而出。若不然,必死于贼人之手矣。”复听得保住已经殒命,大为伤感,即令厚葬之,并厚恤其妻子。

  自此野园丁役,除藩府宿卫之外,概不许携带武器。原来吴藩平日好射,凡左右服役之人,皆令于暇时练习准的。因吴藩只虑府外之人与他作对也,不料亲近之人亦要谋杀自己。自经过李成此举,三桂更提心吊胆。以野园中雇佣之人,实不分良歹,便将前时所用的概令遣散,转在部下挑选心腹将士的子弟入野园服役,唯厚给薪水,以结其心。其余有事要出府门,也不敢骑马,必乘暖轿,复将轿旁遮盖,并设副车数辆,以混人耳目。又追究引用李成之人,知是管理花木的张经,立即饬部下要拿。张经因李干出那件事,深知吴藩号令过严,必然罪及自己,即立行逃去。吴藩听得大怒,以为张经必然与李成同谋,即悬赏购缉张经。转迁怒张经家人妇子,一并拿来,并未讯问虚实,即押赴市曹斩首,见者皆为叹息。

  三桂犹余怒未已。那日回妆台上,见了圆圆,不免述及李成之事,并把杀了张经全家一事说出。复道:“孤以匹马纵横天下,许多英雄豪杰也丧在孤手,今李成匹夫,敢干此不道,实在可恶。”圆圆道:“大王且勿过怒。妾拼一言,恐全国之中抱李成之志者,不止李成一人也。”三桂道:“孤亦猝未及防耳。鼠辈纵不惜性命,难道不知平西王能杀人耶?”圆圆道:“大王此言更差矣。试问国中爱大王的多,还是仇大王的多?昔楚灵王剪灭诸邻,威震天下。及其殒命干溪,军中竟无有垂悯之者,以人皆怨之故也。今大王虽有功于朝廷,而百姓实无颂德者,愿大王力图救补末路,慎勿恃势自矜也。妾敢决国中人与大王仇者,尚恒河沙数,伏愿大王力补前衍。若逞一时之威,过兴杀戮,则结仇愈甚,更非大王之福也。”三桂听罢默然,惟心中依然未释。凡服役藩府及随从左右的,固选用心腹;即委官调吏,亦非心腹人不遣。

  即由部中准发赴任的,仍多截回,以是京中已生疑忌。且地方督抚,遇事必奏报入京,惟是云南省里的大吏,凡有事提奏,必先呈吴王看过,然后拜折。

  惟吴三桂凡有一事不欲奏报者,皆令搁置不行,故云南省内奏报绝少。至于国库出入,却自三桂到滇以后,未曾报过入京。因是朝廷更为疑忌,以为平西王之封,不过故崇其爵号以酬勋绩,若举云南全土使三桂认为已有,将来尾大不掉,实在可虞。便大会廷臣开议,欲撤回三藩兵权。

  时康熙帝即位,人甚聪明,故谓诸臣道:“本朝定鼎,以吴藩三桂及耿、尚二王立功最多。今天下太平,四方无事,徒縻饷项,既非所宜,且吴、耿、尚三王若坐拥藩封,兵权在手,设有意外,亦非所以善保其功名。今欲尽撤诸藩,使得休养林下,两全其美,诸卿以为何如?”诸臣听得,皆相对不敢发言,大都惧一经撤藩,实反激三藩之变。故廷臣虽有对答,亦不过模棱两可,皆不敢决定。康熙帝道:“今诸藩虽有恪守臣礼,惟亦有藐视朝廷者,想诸卿亦有所闻。今若稍存姑息,必养痈成患,不可不慎也。”诸臣听已,虽觉此言甚是,惟终不敢赞成。康熙帝此时见诸臣情景,料必有为难之处,意亦稍转。便议先派大员,借巡视地方之名,觇看吴藩三桂举动,然后决夺。

  诸臣亦以为然。此时吴三桂之子在京,已招为驸马,探得这点消息,即暗地以朝廷欲撤藩之意报知三桂,使早自设法。正是:只为藩王多跋扈,反教天子起嫌疑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七回 陈圆姬遗书谏藩邸 吴三桂易服祭明陵

  话说朝廷立定主意,特派员以巡视地方为名,侦察吴三桂举动。时吴三桂之子既在京中,即以这点消息,驰书报知三桂。不料三桂之子,时虽为驸马,但朝廷不过借此羁縻三桂之心,实则常惧其父子间互传消息。果然自提议撤藩之后,即事事关防吴驸马,故其驰报三桂之书,亦为其妻所得,呈诸朝廷。幸其书尚劝三桂勉尽臣节,是以朝廷亦不过问。单是吴三桂在云南,未尝不忖悉朝廷用心,已事事提心吊胆。

  那一日夏国相独进藩府,谒见三桂。礼罢,国相道:“某得京中消息,知朝廷有撤藩之意,不过以大王兵权在手,未敢决行耳。大王将何以处之?”

  吴三桂听了,似不大惊心,反向国相问道:“卿何由知之?”夏国相道:“有赵良玉者,奉部文来任大理府,恐被大王阻不能赴任,故托亲朋致书于吾,请吾为之尽力。吾因与谈及京中近事,赵良玉即以告吾,吾料此事甚确,大王总须留意。”吴三桂道:“既有此事,何以不见吾儿报告?以吾儿身为驸马,又在宫廷行走,苟有此事,当必知之。但无论如何,撤藩此举实朝廷所必行,所争者迟早耳。”夏国相道:“既为大王所知,某亦何待多言?”吴三桂道:“孤今日始悔误之于始也。自借兵入关以后,为朝廷驱除闯、献,平定各省,陈师缅甸,并成大功。某不过以当年不允以兵力下江南,已为朝廷所忌,故立大功以固朝廷之心耳。”言已,又叹道:“古人说得好:狡兔死,走狗烹,飞鸟尽,良弓藏。今天下太平无事,安用吾辈耶?!”夏国相道:“大王之言是也。丈夫贵自立,苟不能俯首降心,自当早为之计,此则大王所知矣。”三桂笑道:“孤之得幸全者,只恃此兵权未去耳。若一旦解去兵权,恐欲求俯首下心,而亦不可得。孤与卿等这颗头颅,谁复能保全耶?孤亦思之熟矣。人以为孤为沉缅酒色,实则孤本欲借此韬光养晦,以糊涂废事或能释朝廷之疑心。今既欲撤孤兵权,断不能敛手待抽也。卿为孤之心腹,卿以实言相告,幸勿泄漏。”夏国相道:“大王此言若于十年前行之,天下唾手而定。若行诸今日,须计万全方可。”吴三桂道:“孤更有一言,为卿所未识者。当借兵入关之际,见朝廷大反前言,孤已大纵疑惧,已与耿、尚二王有言,此后须同心协力,共同保全,毋令后世笑孤等徒作小人也。耿、尚二王亦以为然,故早已歃血盟誓,孤若有举动,彼必能相应。但轻举妄动,实为败事根本,须待人心愤激然后行之,否则事必无济耳。卿料吾军可与同事者,究有何人?”夏国相道:“马宝为人勇谋足备,且与吾等大有同心,可以大任。此外将士,对于大王皆畏威怀德,无所不可。惜云南地错南边,战马羸弱,或不济用耳。”吴三桂道:“卿言极是。近来战马病毙亦多,川马又力弱,难以为用,此则宜早为之计。今孤有养子王屏藩、王辅臣,方任陕西镇,可令他选西马之最健的,岁进三千匹,绕道由西藏至滇。似此即不患战马不能济用矣。卿盍为孤图之。”夏国相道:“恐事机骤发,即三千匹亦不足用。今不如令王屏藩、王辅臣等,秘密购运良马,第一年须运五千匹,以下岁进三千匹,习以为常,自可以源源接济矣。”三桂道:“孤今诸事惟托卿与马宝二人任之,孤惟不改常度,以缓朝廷之心。若稍迟一年,吾军准备亦妥矣。”夏国相乃领诺而出。

  自此三桂惟日在野园中,与诸姬环戏。时圆圆方多病,三桂新得一爱姬唤作莲儿,本姓王氏,年方十七,姿容艳丽,态度幽闲,尤精文翰,字体矫劲,不象女子的,诗文尤脍炙一时。三桂特嬖之,与宠圆圆无异。每于夏日,三桂携之共游荷花池,莲儿练裳缟袂,立于九曲桥边,特饶雅致,三桂比为出水芙蓉。三桂又搜罗滇中名士,置诸幕府,以收物望。每于公暇,三桂以幅巾便服召诸名士宴会。及酒酣之际,三桂亲自■笛,宫人以次和答,高唱入云,即令莲儿与诸名士濡笔为诗,互相唱和,以铺扬其事。座中无不兴高采烈,即大呼赏赉。不多时,已见珠玉金帛罗列满前,宫人互为攘取,三桂相顾大乐,并先取以赠莲儿。莲儿得之惟贮诸箱簏,绝不耗用。三桂独问其故,莲儿道:“妾自承恩宠,凡膏粱文绣皆大王所赐,妾得此额外赏赉,亦何所用?姑积存以待大王留饷战士。”三桂听罢,更为欣慰。自此赏赐宫人,亦不复如前挥霍,因为莲儿一言所动,故留有用之财以充军实也。莲儿见宫人惟事奢侈酣乐,颇不以为然,独与圆圆相得,每呼圆圆为姊。自圆圆病后,莲儿不离左右,且为亲侍汤药,圆圆谓莲儿道:“吾留此席以待妹久矣,但风流有限,必有阒寂之时。君王溺于晏安,后事尚不知何似。妾将就木,或不再见凄凉境况也。”言罢而泣。莲儿道:“吾君性情严厉,妹子承宠未几,药石之言,不敢乱进。吾姊从大王于患难之中,以至今日,宁不能一言?妹子日见君王与夏国相、马宝三人密语于园中,意日来必有事故,不过不敢过问耳。”圆圆道:“姊亦言之久矣。但姊虽有言,虽未触大王之怒,究未回大王之意。今行将就木,古人说得好:“我躬不阅,遑恤我后’,断不敢复赘一词也。”莲儿道:“姊言误矣。姊终不幸长辞人世,但随侍大王已久,岂忍坐视?或借一死以感动大王,固未可知。且姊有遗言,亦足使妹子等得为后来借口,以进谏大王也。”陈圆圆亦觉此言有理,便令准备笔墨,特挥一函,以告三桂。并嘱莲儿道:“此书必待吾死后方可呈发也。”莲儿领诺,遂扶圆圆于病榻中,移就案旁,圆圆乃濡墨为书。时圆圆以春风无力之身,既经久病,又劳文思已是气喘声颤,粉汗如珠而下。莲儿为之调护备至,费时颇久,其书始成。书道:伏以大王起家武功,世受明恩,父子相继,得专■政。在先朝厚泽深仁,至矣尽矣!天祸朱明,闯、献迭起,神京破陷,龙驭宾天。大王当国破家亡之际,只坐视以贻误事机。迨事势不可为,始借力外人,以伸一时之忿,此大王之深误也。当敌军既进,神京亦亡,国号迁移而有天沉地惨之变,大王不于此时号召人心,以佑明室,复为敌驰驱,马足纵横于汴梁、川、楚之间,爰及缅甸。此时此际,明裔固亡,汉祀亦斩,此又大王误之又误者也。大王既树不世之勋,以开国元良为封藩开府,南面称孤,荣亦极矣。乃大难甫平,猜嫌遽起,古人所谓“狡兔死,走狗烹,飞鸟尽,良弓藏”者,其在此乎?今大王如欲保功名,存富贵,自可自卸兵权,终老林下,宁受万年之唾骂,犹得一日之安闲,此范蠡与大夫种之事,可为前车也。然或嫌疑未释,则孤身远引,其势益危。大王苟不能低首下心,抑亦早为之计,迁延累日,噬脐之悔,岂复忍言。今大王唯溺于晏安,不知发奋,萧墙之祸,将有不可胜言者。语曰:“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”,愿大王勿河汉妾言,此则大王死里求生之机会也。伏唯大王图之。

  书罢,喟然叹道:“古人称美人为倾国倾城,实则人主自倾之,于美人何与?褒姒足以危周幽,而后妃反足以助文王。妾承大王之宠久矣,今幸早十年,若是不然,恐大王设有不韪,后世将以妾为口实矣。”言罢,泪如雨下。莲儿再三抚慰。是夜圆圆遂殁。

  侍者奔告三桂,三桂听得大悲,乘夜前往圆圆妆台,抚尸大哭道:“此天丧吾美人也。”旋命在商山寺旁营择吉穴,为安葬圆圆,并征集工役数百人,大兴土木,真是壮丽堂皇,无美不备。或有言陈美人不应葬在寺旁者,三桂道:“陈爱姬生时每欲削发为尼,孤欲以此遂其心志也。”经数月后,大工始成。后人有《题圆圆墓》曲,以纪其事。曲道:

  滇城山河势泱泱,胜地尤推商山寺之旁。

  美人一死须吉穴,俾得岁时荐馨香。

  难得美人知大义,洞明种族与兴亡。

  沐承恩宠深且厚,濒死未尝忘君王。

  君王太息美人死,伏尸痛哭泪不止。

  春犹未老红颜尽,天胡先夺美人去。

  美人一去将何依,聊为美人营吉地。

  美人生小好修斋,择穴无如商山寺。

  法铙钟鼓寺中声,将为美人品超度。

  自古美人伤迟春,君王晏安犹不悟。

  唯此美人知爱君,况感君王恩宠遇。

  一死犹陈药石言,犹冀君王一回顾。

  古云倾国皆美人,唯此美人忧国步。

  君王为哀美人死,大兴土木营坟墓。

  岁时俎豆须荐馨,特为美人彰异数。

  世远年湮墓渐荒,但见晚烟迷古树。

  我来凭吊欲欷歔,不堪回首商山路。

  自圆圆殁后,三桂后宫不下千人互谋争宠,唯三桂独宠莲儿。且除莲儿而外,更没一人向三桂进谏一言者,故三桂唯留连酒色,日事笙歌,所有政事俱付之夏国相及马宝。三桂又有二女,乃择部下少年有谋勇者,招为东床。

  其长女许配郭壮图,次女即配与胡国柱,故郭、胡二人,当时实与夏国相及马宝同掌事权。一面催王屏藩、王辅臣速解战马,以备举兵。三桂又借言筹边,令夏、马、郭、胡四人增募兵卒,大有待时而举之势。

  那三桂阳则放弃政事,阴则准备兴兵,宫内唯莲儿颇知一二。三桂并嘱莲儿道:“孤若有所谋,慎勿令福晋知之。以伊子犹在京中,朝廷已招为附马,恐福晋以爱子之故,必阻孤所为,是误孤大事也。”莲儿领诺,皆不敢以三桂之心轻泄。故三桂以为自己所谋,除一二心腹外已无人得知。不提防,章京玉顺早窥伺三桂举动,已密奏京中。即京中自提议撤藩不果,早已特派使者赴滇侦察。

  那日三桂听得朝廷派使者来滇,使者已抵贵州。吴三桂以为遣使到来的用意,只欲窥探自己的举动,已令部下各员,如使臣到来,须周旋唯谨。不料朝廷之意,以遣使巡边为名,若使臣只直至云南,必启三桂疑心,乃令使臣由贵州绕道,先行入川,然后由川入滇,复同时派出使臣多名,并巡各省,以掩三桂耳目。唯京中各大臣,以三桂直视云南为己国,命官置吏不由朝廷,不久必然为变,不如令三桂移镇别省,如三桂肯从,便无反心,倘三桂闻命不肯移镇,便是反形已露,不可不防。朝廷亦以为然,时清康熙十一年也。

  唯三桂在滇蓄志反正已久,因目见旧部或老或亡,半归凋尽,乃择诸将子弟及四方宾客,凡资质颖悟者,都令学习黄石素书及武侯阵法,并于暇日,练骑射习准头。一时少年之士,凡谈兵说阵的不可胜数。所收士卒,又皆孙可望、李定国之旧部,皆耐战健斗,故兵力雄于一时。三桂并借安不忘危之说,日日令马宝、夏国相、郭壮图、胡国柱等训练兵马。那时所虑,只是粮饷不足。三桂早已招徕商贾,资以藩府资本,使广通贸易,借兴商之名,以实府库。又以辽地产参,利尽东海,唯其余药材多出巴蜀,便严私采之禁,以官监之,由官收其材而鬻之于市,犯者论死。于是滇川精华尽归藩府。三桂那时已知国富兵强,唯以时日待人心思变。

  那一日,使臣已由四川入滇,三桂特令部下诸将往接,自己亦出郭相迎,阳作改容加礼,先迎使臣至馆驿中。忽相连又听得朝廷已特派使命,奉诏谕到来,新使将已到境。三桂听得大疑,自忖:来使以巡边为名已至滇省,如何又有一使到来,究是何故?一面与心腹将士相议,一面又发部下往迎新使,一同到了馆驿中。新使开读诏谕,三桂依然拱听。诏道:平西王吴三桂,昔以闯、献不靖,乞师入关,有功社稷。自是南征北剿,懋著勋劳,厥功尤伟。朝廷论功行赏,特封为平西亲王。今西南既定,以该亲王郁处滇中,实属用违其长。唯国家藩篱,尤在东部,特以平西王吴三桂移镇关东,并加世职,俾资镇慑,以卫国家。该王任事向来忠奋,此次闻命,必能慷慨成行,以无负朝廷之委任。命到之日,宜凛遵,再膺懋赏。

  三桂接了诏谕,仍不动形色,即向新使说道:“此朝命也,安敢不遵?候部署各事,即奏报起程日期矣。”言罢而退,先留心腹部员款候两使。三桂回藩府后,即召夏国相、马宝商议此事。三桂道:“朝廷此举,只欲调虎离山。孤遵命亦死,不遵命亦死。孤若死则卿亦难独生也。为今日之计,只宜于死里求生,诸卿计将安出?”马宝道:“大王所以幸全者,只恃兵权,此大王所知也。大王若能以全滇之地,百万之众,甘受缚于人,请好自为之。如其不然,便当速谋自立。某等虽不才,当为大王效力,即肝脑涂地,方称本心。”夏国相道:“此计已决,马公不必再为此言,但不知人心何如耳。不如以诏谕发表,看人心如何,然后计较。”马宝道:“人心若不以大王移镇为虑,又当奈何?”夏国相道:“滇中官吏将弁为大王心腹者,十之八九,谁不唯大王之马首是瞻?且与大王相依为命。今不过假此诏敕以震人心耳。”

  三桂道:“夏卿之言是也。凡谋大事,以人为主,趁人心奋激之际,何患所谋不成?”便以移镇之诏告示部下,果然全藩震动,皆以为三桂一去,诸将皆不能保全,无不怨愤不已。三桂知人心可用,乃密与马、夏二人计较。夏国相道:“今吾等举兵滇蜀,所在皆有阻隘,终不能全进也。不如谋至中原,然后举事,据心腹以至指臂,长驱北向,即可以逞志矣。”三桂深以此计为然,便不动形色,依然拜诏受命,款待新使,敬谨不已。

  那三桂却与夏国相、马宝、郭壮图、胡国柱阴勒部将,部署士卒,届期即发。先定以郭壮图留镇云南,应付粮草,计点库款,以连年广通贸易,大有赢余,皆准备应付。时两使皆不知其用意,以为三桂既已受命,必无变志,故唯催三桂起程,并道:“朝廷以关东重要,不能假手他人,故以重任付王爷。目下即宜速发,勿再延缓。”三桂听已,亦唯唯答之。及逾多日,仍未起程,两使乃始为都督,间亦凌辱其将吏。那时将吏纷纷奔告三桂,三桂更激言道:“彼奉朝廷使命,不可抗也。即今本藩移镇关东,即是与诸君生离死别,孤固不知死所,即诸君自孤去后,亦未必独存,以朝廷疑忌既深,所以至此。彼悖使命以凌辱诸君,在诸君唯有隐受之耳。”诸将皆奋然道:“某等随大王出生入死,乃有今日,朝廷既不念前功,反加猜忌,某等宁死,断不能受辱也。”言罢,皆力请三桂不可移镇。三桂复阳言朝命不可抗违,以怂动人心。时使者仍未见三桂起行,乃再为催促。三桂以诸将不从为词,并道:“若过逼太甚,恐诸将难制。本藩当以善法处之,无不允从。今唯求尊使假以时日,暂缓行期耳。”两使仍不知其意,反信三桂之言,为酌议改期起程。

  三桂知人心已动,那一夜即在藩府中置酒高会,与诸将大宴。酒至三巡,三桂道:“今将与诸君别矣。三桂以一武夫,得为朝廷建立大功,皆诸君之力所致。孤不忍舍诸君,即诸君亦不忍舍孤也。今当与诸君更尽一杯,以表离情。”说了,复亲自向诸将轮流把盏。当三桂说时,诸将已人人感动。又值茶前酒后,气概益豪,至是乃更为感激。那三桂把酒之后,复回至座处,向诸将发叹道:“老夫与诸君共事近三十年,皆已甘苦备尝,方有今日。今四海升平,国家无事,朝廷已无所用于吾与诸君等,行且远矣,且未知廷意何在,聊尽今日之欢,与诸君话旧,此离合死生皆难逆料。譬如一兔,所能自存者,只靠其窟耳,一落平地,人人得而捕之。故孤与诸君,他日得相见与否,未可知也。”诸将听得,皆为泣下。

  时有杨健者,武勇过人,吴三桂收为义子,时人呼为十三太保,三桂倚为腹心。至是令杨健领劲卒守卫藩府,诸将此时已皆喻其意。凡三桂平日心腹之人,亦皆已约期待变。及使臣更催迫三桂,三桂即复会诸将,名为劝行,实则激变。当诸将齐集,三桂即道:“行期已迫矣,此次更无可缓。朝廷之严谴固不可逃,然不意使臣之驱役老夫,一至于此。诸君行矣,毋徒自取辱也。”诸将闻使臣驱役之语,无不大怒,即齐声奋然道:“行即行矣,彼何相逼为?”三桂复故意慰之曰:“吾再三思之,此实朝廷之意,诚不可缓。

  使臣安知孤与君等有如何苦衷?以朝意所在,故不能不催迫也。然诸君之得以处此土,以有其家,以享富贵,伊谁之赐?在诸君,必谓有许多汗马功劳方有今日,然朝廷之意不为然也。朝廷以诸君一衣一食,皆其所施恩。若违抗诏谕,是不爱其性命耳,诸君当细思之。”诸将至是皆稽首道:“某等得有今日,实邀殿下之洪福耳。”三桂道:“此恐未必然也。”诸将又道:“然则果出朝廷之恩乎?”三桂道:“此言正是。但亦未必尽然。孤以昔日受先朝厚恩,待罪东游。以闯贼为乱,特召孤入卫神京。孤以闯贼既破京禁,计不得两全,乃乞师本朝,期以雪君父之仇恨。幸天能垂鉴,闯贼即灭。继平滇蜀,皆奏大功,相将栖息于此。然今日之富贵,孤与君等皆先朝余荫耳。故君陵寝犹在于此,今将远行,理应祭此。”原来三桂自进兵阿瓦,取永历帝以归,已将永历帝后缢死,由贵阳府自殓,即将永历帝后蒿葬在云南城外,故三桂如此说。当下诸将听得,皆再拜听命。三桂见诸将已从己意,即择日祭谒明陵。并下令道:“如祭故君,须以故君之衣冠往谒也。”诸将亦唯唯听命。

  到那一日,即与诸将共诣永历陵前。三桂先服明朝衣冠,自夏国相、马宝以下,皆一律穿戴明装,共至陵前。三桂并指其首谓诸将道:“我先朝曾有此冠乎?”又指其身道:“我先朝曾有此衣乎?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诸将闻三桂之言,皆互相观看其衣冠,见三桂泪下沾衣,诸将亦一齐伤感。三桂见诸将感动,即含泪对诸人道:“孤今日不得已之苦衷,尚难向诸君缕述。然孤此心此意,他日诸君必知之。孤今日将羞见先陵也。天乎!何牵孤至此?”

  言罢,又向诸将道:“孤今日易服祭谒先陵,皆诸君所目睹。人不可忘故君,亦不可忘故国也。诸君其预图之。”诸将听得,皆为应诺。正是:昔已借兵残故国,今何易服祭先朝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八回 北京城使臣告变 衡州府三桂称尊

  话说吴三桂服明朝之服,率诸将往祭明永历皇陵,并谓诸将道:“诸君不可忘故国,亦不可忘故君。”诸将无不应诺。三桂复道:“后天起程,当重会于此。”说罢即回藩府,立即催使臣先行起程回京。一面布置各事,以其婿郭壮图留守云南。并下令属员道:“老夫耄矣,行且戍边,唯军旅之事,以升平以来久失训练,明晨当于郊外大阅,违者即按军法。”

  到了次日,清早起来即响动鼓角,整齐队伍,军容甚盛,先抵郊外。三桂披挂铠甲,坐骑骏马,直驰郊外而来。中央挂大旗一面,三桂在马上默祝道:“如我此次得成大事,有至尊之望,须射中红心。”连发三矢,皆中的,三桂大喜。但念自己栖闲已久,恐三军以为老耄,须以武力示之。时场中先设一案,三桂先下马坐定,凡长枪大戟,画甲雕弓,环列左右,以示声势。

  令人准备各项武器,三桂复飞身上马,独驰骤数回,每一回即飞马上,接一件武器,运动如飞,风驰雨骤,英武绝伦,三军皆为色变。操练之后,三桂下令,明日起程,都在郊外取齐。

  一夜无话。次早大军环集,诸将亦全装贯甲,先期而至,次后三桂到来,即率诸将再诣永历皇陵。三桂并穿方巾素服,在陵前再拜痛哭。自夏国相、马宝以下,皆随之而哭,伏之几不能起。三军亦均感动,同时下泪,哀声震动远近。三桂至是,知人怀异志,即命前队先行,自拥大军继后而行,由郭壮图率诸官送至城外。三桂嘱道:“云南之事,尽以委卿。”郭壮图道:“某当竭力以图尽职,愿大王前程万里,早慰人心。”言已而别。三桂由是起程,每日只行二三十里,即已驻扎。约数日后,即称病不起。

  时地方官吏皆知三桂必有异志,那两使臣虽然先行起程,仍沿途逗留,以窥三桂动静。那时见三桂拥兵不动,乃互相计议,以三桂此次移镇,果其心志无它,自可待命归朝。今既拥大兵而行,其意已不可测;又托故不进,显然必有异心,计不如告之抚臣,使催促之。计议已定,乃会见抚臣,力请催促三桂起程。那时抚臣王之信,亦以三桂移镇本有朝命,如何好抗?乃亲往见三桂道:“大王此次移镇,本遵奉朝旨而行。朝廷亦以关东事情紧急,唯大王力足以镇之,故有是命。今使臣之意,以为大王早到一日,关东必多一日之益,迟到一日,关东即多一日之危,愿大王以国事为重,力疾起程,实国家之幸。”三桂道:“关东本无事,不过朝廷不谅老夫之心,为此调虎离山之计,是疑我也。然老臣尽心王室,疑我实误矣。老夫果不遵命,必不到此。无论关东有事与否,老夫必去,奈为二竖所侵,稍暇时日耳。”抚臣再劝数四,三桂仍作此语,抚臣无奈,乃回告两使。那两使复亲至三桂榻前,催促词色甚为严厉。三桂仍坚卧不起,日唯延医诊脉,以掩人耳目。

  到了那日,诸将会集,齐至三桂榻前问安。三桂道:“孤此病乃心疾也,药不可为矣。”诸将道:“大王心疾,究从哪里说起?”三桂摇手叹道:“孤曩者负恩明室,引敌入京,虽成勋业,至今犹耿耿于心。自是披坚执锐,身经百战,为国家开拓疆土,扫靖狼烟,是孤虽有负于明室,而已有大勋于本朝也。章皇帝不以老夫为不肖,赐以藩封,载在盟府,垂十余年,始有今日。今朝廷以我移镇,是疑我也,疑我必杀我矣。吾与诸君共事三十年,实不忍遽别诸君,故暂且盘桓于此,庶得与诸君再叙耳。”诸将听罢,即忿然道:“大王究有何罪,而朝廷乃欲杀之耶?某等感大王恩遇,断不忍舍大王,愿大王明以告我。”三桂道:“此易知耳。关东实无别事,何用移镇?此次调离老夫,必有深谋。在两使臣必知之,故敢藐视老夫与诸君也。且抚臣,一外使耳,老夫虽不德,实为藩王,而乃凌逼至此,是抚臣亦先知廷意矣。今前队虽至湖南,而老夫尚在滇省,即如此虐待,一旦孤身入国门,即一夫之力可执孤以付廷尉,此时老夫岂尚有生路耶?”诸将听罢,皆各怒发冲冠,谓三桂道:“大王既知此行利害,岂除敛手待毙而外,更无他策耶?”三桂道:“此难言也。孤只误在当初,至今日唯委命于人耳。然孤所虑者,破巢之下必无完卵。孤若死,恐诸君亦不能久耳。唯孤可死,如在诸君必不可死,以孤得诸君之力以成功名,位至藩王,富贵已极,死复何憾!所难堪者,诸君耳。现使臣凌辱之状,彼回京后必劾及诸君,以诸君汗马数十年,官不过一阶,骑不过一匹,乃亦无罪被祸也。孤岂无情,常为诸君是念。唯今日已无可如何矣!”言罢泪如雨下。时马宝在旁,早会三桂之意,即攘臂道:“看使臣光景,不杀吾等不止。使诸君如无罪仍甘心受辱,弟复何言?若马某则断不能敛手待毙也。”说罢,各人皆道:“我们亦断不肯遽死,愿大王有以教之。”夏国相道:“诸君不必躁急,凡事须从长计议。今日非我们负朝廷,实朝廷负我们也。以我们汗马功高,既不蒙体谅,又以猜疑见杀,人非土木,谁能忍耐?今日之事,唯有反耳!唯有反耳!”三桂急自掩其耳,离座而起曰:“再休乱言!免累及老夫。”那时三桂虽如此说,但心中见诸将如此,已窃自欢喜。唯诸将听得三桂之言,哪里肯听?都忿忿而出,各人互相传布,都谓吴王此行,必不能免,吴王若死,朝廷必斩草除根,连自己也不能完全了。一传十,十传百,互相嗟叹。马宝见人心大动,反向部下说道:“今日若死里求生,唯有反耳。奈吴王优柔不断,且畏首畏尾,意欲敛手就捕。不知朝廷此举,大负我们,即我们今日举兵,后世犹当相谅。奈大王不听,实为可惜,不知诸君之意若何?”那时军校皆奋然道:“我们心志已决,便是大王不从,我们亦反矣。”马宝道:“大王久着威声,究不如得吴王为之主,更易成事。不如逼大王,使不能不反,较为好策。”三军听罢,皆以为然,便一声呼喝,约有千数百人,直拥至抚臣行衙,把府衙重重围住。直进衙里,先寻抚臣王之信,一见即骂道:“负心贼,助桀为虐,凌辱大王以及我辈,我当教汝先死也。”抚臣王之信听了大惊,正欲逃往,已是不及,被马宝军士赶上,一刀两段,先结果了性命,即割了首级,呼啸而出。回营后,大呼道:“抚臣欲谋杀大王,并及我辈,我们已诛之矣。朝廷负心,不念勋劳,反谋杀戮,今日之事唯有作反,能从我们者,可即来。”是时使臣凌辱及抚臣威逼,皆已传遍各营,又自三桂哭陵之后,军心已变,各军一闻此语,都踊跃愿从。即由为首的持抚臣首级往见三桂,三桂见了,伪为大惊,顿足大哭,以头抢地,几至失声。即谓诸人道:“抚臣乃朝廷命官也,尔辈如此,是杀我也。朝廷必然加罪,孤岂能免乎?孤固不能幸生,即一家三百口,亦同时不保,恐尔辈亦不旋踵而俱尽也。昔日无事,犹欲杀孤,况今更杀抚臣乎?”说罢,更放声大哭。诸将齐道:“大王不必介心,唯有反耳!吾等决无悔心也。”三桂听罢,即霍然起坐,谓诸将道:“事势至此,已无可如何。诸君不欲举事则已,既欲举事,立即便行,不宜因事以取祸也。”诸将闻言,皆应声动地。三桂便部署诸将,先令囚执两使,并令以抚臣王之信的首级祭旗。其妻闻变大惊,急驰至军前,抱三桂之足大哭道:“大王此行,杀吾儿矣。”言时以头抢地。因三桂之长子在京,方为额驸。那时三桂听得,亦动起父子之情,随之下泪。随谓其妻道:“孤亦不得已耳。欲存吾儿,必杀吾身。且为诸将同情相逼,以孤若见杀,诸将亦不能苟存,故不能以吾儿一人,而误诸将性命也。”诸将闻言,亦为感泣,交相劝慰,其妻始含泪而退。当下传令,囚执两使。

  独新使王新命早知三桂必反,乃预先逃遁,不得被获。时已逃至衡阳,听得三桂举兵之耗,大惊道:“吾早知之矣。彼若安心遵命移镇,何至拥大兵而行?然不料其反之速也,吾幸不及于难。今吾若不入京报告,更待何人?”便驰赴入京,加紧邮驿,日行七百里,计程五昼夜,已抵京城,直赴兵部衙门告变。当到兵部衙门时,已神昏气厥,扑到大堂之上。部吏见他装束,知是使臣,又看他邮驿到来,如此情景,知必有事故,乃即报知兵部大臣。那时兵部大臣听得,立即出堂,令扶起王新使,进以汤药,问其原故。

  王新使气喘言道:“三桂反了!抚臣被杀了,使臣被囚了。”只说得这数句话,已不能再说下去。徐徐又说道:“今三桂已传檄四方。吴军已将到湖南也。”兵部大臣听得,立即奏知朝廷。那知朝廷得知此事,真是异常震动,立召诸军机大臣商议。以吴三桂久经战阵,部下能员极多,且他的羽翼又遍布各省,固不难望风响应,故得了此耗无不惶骇。有献议以吴三桂的羽翼遍布各省,须先行除去的;有献议以京中大员多三桂旧交,恐其互通消息,宜先谋除绝根株的。唯康熙帝以为不然。因如此办法,反致人心激变,事更难定,便立意一面发兵调将握守险要,所在戒严,以待三桂;又拜川湖总督蔡毓荣为大将军,防守四川、湖、广;再以赖培为大将军,防守长江一带,并降谕各省督抚提镇,以固疆土。这谕一下,各省都如风声鹤唳一般。康熙帝并谓诸臣道:“往者前明福王、桂王、唐王,各割一方,朕犹不以为意。若三桂尚有大勋,人心所系,部下雄兵百万,皆是能战之士,实不可不防。”

  因此便有亲征之意。奈廷臣皆交章谏阻,故暂作罢论,唯仍须看三桂动静,然后定夺。

  且说三桂自举兵之后,即传告四处,欲鼓动人心降附。唯自觉难于措词,左思右想,乃委曲其说。凡各省大员平日与他有往来的,都布告自己起兵原由,那布启写道:平西王吴三桂为布告事:昔先朝不幸,闯、献为殃,以至宗社沦丧。本藩方待罪边陲,未遑援救,负罪良多。自念满洲僻处东辽,久荷先朝之覆庇,应重友邦之谊,念切同仇。故本藩欲除逆安邦,聊效秦庭之哭,冀稍尽报国之忱,用是借兵入关,俾清妖孽。乃前方拒虎,后即进狼;既去元凶,又来大敌。盖本藩在秦晋报捷之日,即满人在燕云践位之时矣。乃以羁縻之术,封本藩为平西亲王,本藩此时徘徊歧路,仰天徒哭,欲受命则此心有愧,欲反动则军力已疲,不得已乃隐忍须臾,冀图后举。乃大难甫平,彼即为斩草除根之计,隐谋所在,杀机已露。伏唯本藩昔负前明,上无以报国家,下无以对黎庶,一死亦复何惜?顾老夫虽耄,犹冀赎以前愆,忍以此大好河山,弃付他人之手?爰纠集旧部,罗致英雄,共起雄师,俾伸大义。凡尔臣贰,爰及军民,皆皇汉之同胞,尽前明之赤子,自当共表同情,并伸义愤。檄到之日,祈各来归,共膺懋赏。

  自此布启发表之后,闽省耿王,粤省尚王,皆从令反正。那贵州提督李本深,本为孙可望劲将,自降清之后所向有功,乃得保为贵州提督,平日已与吴三桂互相往来,至是听得吴三桂布启,先已归附,举兵同反,其余各省响应的尚多。那时三桂已行抵衡州,见四方响应,心中窃喜。唯诸将以既举大兵,不可一日无主,纷请三桂即位称尊。在三桂本欲先立明裔,以饰人心,唯于缅甸一役,颇难解说,因此乃有称尊之意。正是:方奉北廷移别镇,又思南面作真皇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九回 建帝号吴三桂封官 受军符蔡毓荣调将

  话说吴三桂既有称尊之意,即与各心腹大将夏国相、马宝、胡国柱等计议。三桂先说道:“孤此次首倡大义,志在反正。诚如诸君所言,国不可一日无君,今为大局计,诸卿有何高论,不妨直说。”胡国柱道:“大王此举,名正言顺,故檄文一发,人心响应。独惜明社既墟,至今二十年,纵朱家或有遗裔,均已匿迹销声。况且亦无从得其真确,又何由得明裔而辅之?大王若必欲访寻,恐假姓冒名者纷至沓来,此时更难处置。为今之计,不如大王权摄国事,以号令四方,较为上着。”夏国相道:“胡公所言亦是。但目下人心思明,故我兵一举,各自归命。若一旦反其道而行之,人心向背固未可知也。然事在创始,非有英明强干之主不可以有为,故即能访得明裔,亦断难及大王之英武。故大王权宜行事,亦是上策。”马宝道:“二公之言虽有至理,唯亦有见不到处。盖今日人心,非尽思明也,思中国耳。且我等必求明裔而辅之,于缅甸一役,亦难解说。今大王英明神武,名正言顺,以举义师,拥雄兵百万,上将千员,若北向以争天下,谁敢抗者?故依某愚见,宜自即帝位。然后励精图治,选贤任能,大事固不难定矣。成败在此一举,大王宜立定大计,毋再游移。”吴三桂听罢,心中大喜,却又故说道:“孤此举本无利天下之心;奈不得已耳。既是明裔难于查访,愿诸君更举贤者,孤当力效前驱,决无退志。”言罢,夏国相、马宝、胡国柱齐说道:“英明神武,智勇足备,声泽及人,方今谁有如大王者?愿大王勿再多让,以误事机。待大王即定之后,国家有神圣文武之君,士卒有敌忾同仇之气,彼纵有强弓劲弩,精骑善射,焉能抗我耶?”三桂此时已心满意足,仍谦让道:“既诸君如此推戴,孤亦不敢固辞。今孤权摄大位,若他日得有贤能者,抑或得朱家英明真裔,然后再议,可也。”说罢,即令夏国相选择良辰吉日,以郊天即位。时在康熙十二年也。

  吴三桂已年逾六旬,唯精力未衰,其一种豪气,亦无异少年。又念向来所向无敌,此次实视中国如在掌中,以为人心既归,一举可定天下。怀了这个念头,今见为诸将推戴,自然欢喜。即令改常德治为行宫,暂备湖南为建都之所,待天下既定,然后重返北京。又令在衡州府衡山县筑坛,祭告天地。

  以宫殿本用黄瓦,今只改一府衙为宫殿,自须变易旧观,唯时候仓促,急不能办,即由黄漆涂之,草草将事。至于皇帝冠服,仍学明朝装束,亦赶紧备办。由夏国相、马宝、胡国柱三人会议,建国大周,改元利用。即以康熙十二年为大周利用元年。

  那日清晨,吴三桂即令王屏藩与王辅臣共图甘肃。去后,又拜夏国相、马宝为丞相,总理军国机务。夏国相进道:“清朝定鼎已近三十年,各省布置渐归完善。今我兴师,须分扰各省,使各路并进,方易得手。”吴三桂道:“卿言是也,朕之遣将先入四川,即是此意。”夏国相道:“即拔一四川,恐亦未能制彼之死命。方今苏、浙、闽、粤为精华所萃,宜一并遣将入闽、粤,若耿、尚二王与我会合,各起兵北上,则大事定矣。”吴三桂听罢大喜,即封其侄吴世宾为官定国大将军,以其婿胡国柱为金吾卫大将军、武英殿大学士,并令胡国柱遣李本深收取西川。胡国柱进言道:“李本深昔为孙可望劲将,转战各省,于四川地势形图尤为熟悉,用之可谓最得其人。但四川一省地理阻隔,且中国雄兵猛将多聚其间,恐只靠一李本深尚难得力,不如择良将以为之辅,方保万全。”吴三桂深以其说为然,遂并封其侄吴之茂为西蜀大将军,使与李本深共图四川,若既得四川之后,即进窥秦、陇,自西而北,以会控京师,与各军相应。计议已定,即择日即位。

  是日冠冕旒,衣龙袍,登皇帝位。各将皆以次朝贺,山呼既毕。三桂自念此次得为皇帝,实出诸将拥戴之功,且将来用兵,皆赖诸将之力,自宜厚其封赏,以结其心。时凡三桂的心腹党羽,皆闻风相应。三桂遂封王辅臣为镇西大将军,封王屏藩为征西大将军。以李本深为首先响应,乃封本深亲军金吾卫大将军,使领本部兵五万人先行入川。复封其侄吴世宾亦为亲军金吾卫大将军,以本部人马沿湖南下广东。复遣部将马承荫会兵广东,与吴世宾会合进取。自平南王尚可喜殁后,清朝即以其子尚之信承嗣平南王爵,仍驻广州,掌理藩事。三桂并为手启谕尚之信道:孤昔与令先君贤王待罪东陲,嗣以国家多难,闯、献搆乱,宗社既危,始相与借兵入关,冀图恢复。乃我方告捷,敌已入京。孤与令先君方徘徊歧路,痛哭流涕,以无功国家而负罪明室也。当此之时,势颓力竭,既不能倒戈反正以报先朝,遂赧颜并污先命,受爵为藩王。令先君曾与孤言,谓苟有机会,勿忘明室,乃口血未干,令先君遽殒。孤徬徨滇蜀,孤掌难鸣,近十余年矣。维思北朝分茅胙土、赐爵封藩、世袭罔替之语,载在明府。乃孤则残喘苟延,令先君则墓门未拱,而北朝已为德不终,遽兴撤藩之议。夫撤藩云者,即杀机所伏也。孤等何罪?因功见忌,因忌见诛。烹走狗而藏良弓,于斯为甚,乃令先君九泉之下亦将不瞑。孤自念有生数十年,既负明室,又负国民,意欲图抵罪,死里求生,乃履霜坚冰,首倡大义。幸天尚爱明,人方思汉,义师一起,四方向附,指日大好山河复归故主。伏望贵王仰承先君之悃忱,感念明朝之德泽,举兵来会,以宁社稷。则新朝论功行赏,贵王将世世子孙永开藩府,此国家之福,亦大王之幸也。方今北朝猜忌既生,杀机遍伏,孤念切同仇,感怀先谊,用告大王。以大王精思慎虑,必有以自处也。唯大王图之。

  尚之信得书之后,正自踌躇,唯当时北京朝廷以广东地方重要,自听得告变之后,已特令承袭定南王孙延龄领兵四万往扎广东。又加广西提督马雄,为帮办防务副将军,调兵到广东协守。盖北京朝廷亦惧尚之信与吴三桂相应,故特调孙延龄及马雄以监督之也。故尚之信心中即欲附从三桂,唯惧孙延龄、马雄等不从,实多不便。且念马雄一人不打紧,只怕孙延龄部下兵多将广,若得他同心归附吴王,是闽广一带皆势如破竹,天下不难定也。因此,便亲到孙延龄行营,故以言相试。当相见之际,先寒暄了一会,尚之信先道:“今吴王举兵,自号反正,贤王断他将来局面如何!”孙延龄不知尚之信之意,只直说道:“吴王号召,人心如响斯应,吾甚惧朝廷难与相争也。”尚之信道:“若吴王成事,我们又将何以自处?望贤王教我。”孙延龄道:“不如观其动静,再商行止。”尚之信道:“贤王此言未尝不是,唯今吴王传檄远近,人心动摇。今又吴世宾、马承荫领兵十万,横行两粤,事机已迫,恐不容我等观望也。”孙延龄至此,已略会尚王之意,即道:“贤王有守土之责,孙某当唯贤王之马首是瞻。贤王若有主意,不妨相告,吾两人义同心腹,断不泄露也。”尚之信道:“某实告君,以吾先君子与令先王皆与吴王并起关东,以有功朝廷,乃赐封藩府。闻朝廷实主撤藩之议,以吴王最强,故先制吴王,而后吴王有此一举也。吴王若亡,吾等亦不独全,此贤王所知矣。今吾等若应吴王,于朝廷目下虽为不忠,惟于国家未尝不顺,愿贤王思之。”

  孙延龄道:“此论正中吾意,迩闻朝廷诏至闽中,令耿王出镇江西。唯耿王有不从之意,看来耿王亦将归附吴王也。且就今大势观之,北朝势将休矣,吾等反正,亦在此时。但不知马雄意见如何耳?”尚之信道:“若马雄一人,吾力足以致之。且吴王来将马承荫,本与马雄为兄弟行,亦不患其不从也。今请与歃血为盟,彼此同心,欲行共行,欲止共止,各无相背。贤王以为何如?”孙延龄听得大喜,遂与尚之信歃血为誓。

  歃誓既毕,尚之信道:“今贤王既已同心,料无反悔。唯今福晋为太后养女,认为公主,于朝廷受恩深重,某恐其阻贤王之行也。”孙延龄道:“贱内虽为太后养女,然以势相凌,故夫妻间时多反目。吾为孔王之婿,入嗣为定南王,人方谓某为以妻贵者,其实耻之。吾此行固不以告人,亦不以告吾妻也,贤王不必多虑。吾所虑者,不知贤王将何以处马雄耳。马雄向为先孔王部将,与某亦不相能,若见马雄时,慎勿言吾与贤王共谋此事也。”尚之信领诺而去。

  正回至藩府,忽报马雄来见。尚之信道:“此天赐其便也。”便屏退左右,即请马雄入内。茶罢,马雄先说道:“今三桂令吴世宾、马承荫统大兵前来,不日将抵端州,不知大王以何策御之?”尚之信道:“某正为此事大费踌躇,因恐军心或不受调也。”马雄道:“贤王何出此言?”尚之信道:“吴王此举原为撤藩之议所逼,吾等部下皆诸藩劲旅,须知撤藩之说即所以灭诸藩。朝廷此说,实以激变人心。故吴王檄文一发,诸藩响应。吾昨夜微服巡视军中,见军人皆有怨言,谓朝廷本欲剪除藩将,故吴王出而反正,今又率我们以对敌吴王,是助朝廷以灭藩也,吾等本效力于藩府,今乃使我们倒戈,自相鱼肉,吾等死也不甘心,这等语。因此本藩大觉为难。将军若有良法,愿乞赐教。”马雄道:“有这等事?某一概不知。大王曾有见过孙延龄否?不知孙某意见若何。”尚之信道:“孙公木偶耳,毫无决断。今可与谋者,唯某与将军耳。”马雄道:“然则贤王既先得风声,必有高见,愿乞明言。”尚之信道:“吴王此举,其名固正,其言亦顺,故一经号召,四方响从,某固惧不能抗之。且我军心难用,若强之使战,势将倒戈而向,是吾等即不死于吴军,亦将死于我军。即幸能苟存,朝廷亦将乘撤藩之势,以兵败见诛。是某与将军一进一退,皆死无葬地矣。”言罢,叹息不置。马雄大为感动,乃奋然道:“大丈夫贵自立,既若此,吾等不宜敛手待毙也。吴王来将马承荫与某为兄弟行,某且先观其举动。倘不得已,当从吴王以图大事。且吾等亦大明臣子耳,返本归原,国人犹将戴我。虽朝廷欲行加罪,然以吴王大势既成之后,朝廷亦无如某等何也。”尚之信听罢犹豫,马雄道:“彼此密谋,安有泄露之理?但须得一归附吴军之路。今如大王所言,是孙延龄与我们相反矣。彼在粤中窥我等左右,实为不便,不如杀之以为进见之功。大王以为何如?”尚之信道:“某亦素恶孙延龄者,唯吴王初起,凡从附者多多益善,待某先见延龄探之,挟他与我们同事。彼若允从,此时虽有嫌疑,亦当消释,以顾全大局。如其不从,杀之未晚也。”马雄亦以为然。尚之信遂要共誓。去后,尚之信一面告知延龄,言马雄同心,愿亲见马雄,共议大事。那时延龄听得,以为马雄愿见,我不妨前往;那马雄听得,亦以为延龄先来,我不妨款洽;已皆在尚之信意料之中。

  那日尚之信便亲到延龄军中,向孙延龄道:“马雄已与我等同心矣。今请贤王过马雄营中,共商大计。”孙延龄道:“吾与马雄虽昔日同隶孔王麾下,然自结怨以来素无来往。吾位则承袭藩王,而秩则势如驸马,且承命为大将。今马雄不来见我,焉有我先行屈驾之理?”尚之信听已,笑道:”贤王果不出马雄所料也。”孙延龄道:“吾何为不出马雄所料?”尚之信道:“马雄谓贤王度量浅狭,性情偏急,伊本欲亲来拜见,唯惧大王不肯接延,反于同谋之事致生意见。吾乃力辩其非,谓大王宽洪大度,于前事概不介怀。

  吾当亲见孙王爷,同到麾下商议。故某之请大王亲到马雄营中,乃吾之意,非马雄之意也。且今日既同心反正,是以大局计非为一人计也。况马雄本先愿来见,即大王先往,又有何屈辱之处耶?愿大王思之。”孙延龄听罢,觉得尚之信言之有理,且自己亦不宜为马雄看破,便道:“大王之言是也。某即与大王前往便是。”尚之信大喜,便与孙延龄一并望马营而来。到时,马雄得尚、孙二王齐到,以为孙延龄向与己不睦,今亦亲来先谒自己,当为十分荣幸,立整衣冠迎接。到密室里头,彼此茶罢,尚之信即重申前议,彼此归附吴三桂,共图大事,三人自无不同心。即商议停妥,由尚王回达吴三桂,由孙、马二人派员往迎吴世宾、马承荫两军。

  那时三桂所发吴、马二军,方行抵浔梧,忽得孙延龄、马雄派员到来迎接,并尚王亦已归附,好不欢喜,立即报知三桂。三桂道:“孙、尚二王来归,吾无忧矣。”立即与夏国相计议,仍封尚之信为藩王,依旧在粤管理藩事。孙延龄亦仍封藩王,待天下定后,再分茅胙土,世为藩府。至于马雄,则封为东吾路大总管,得掌军权,并专证伐。一面催吴世宾、马承荫速入广州,会合孙延龄等,进征各郡。留尚之信在粤应付吴、马、孙、马各军粮草。

  又以马雄本系广西提督,熟悉广西情形,并调马雄安抚广西各郡县,然后进军江西,会同北伐。分插既定,又一面将孙、尚二王及马雄来归之事,布告各地,为劝降计。

  早有消息急驰报入北京,那时北京政府不听犹自可,听了眼见两广地同时失去,即再集廷臣会议对待之法。时大将军公爵图海正留京中,亦与会议之列,即献议道:“今三桂声势既大,各省为之响应。两广既为彼有,恐闽中耿王亦不尽可靠也。且陕西一带王屏藩、王辅臣,皆三桂之假子,年年为三桂由北边运马,沿西藏入滇,岁购三千匹,以应军用,是三桂逆谋蓄之已久,即王辅臣、王屏藩与之同谋亦非一日。臣惧屏藩、辅臣二人不久即反,是川、陕亦为彼有矣。三桂既以云南为根据,若东南则两广、闽、浙,西北则四川、陕、甘,彼皆据而有之,三桂复由中央沿两湖而进,我若分头抵御,必防不胜防。”图海甫说至此,康熙帝道:“朕欲调将先至闽中,以监视耿王,复遣将赴陕以防王屏藩之变,诸卿以为何如?”图海道:“此时赴陕,恐亦不及,且亦无济。陛下不见孙延龄乎?授为藩王,待之不谓不厚;认为额驸,爱之不为不亲;朝廷方倚之以监视尚王,彼反为尚王所用俱归三桂。故调将监察,仍非得计也。臣以为各省响应,只惑于三桂复明之说耳。今三桂僭号称尊,人心必大不如前。不过既已归附之,又惧朝廷之见罪,乃无可如何耳。臣料各省人心,必视三桂盛衰以为进退。人心即复归朝廷矣。”康熙帝道:“卿言诚是。然卿视诸将中,孰可以为三桂敌者?卿可举之。”图海道:“以臣所知,莫如川湖总督蔡毓荣,当三桂入川之后,毓荣为三桂所辱,因是积不相能,故蔡毓荣万无归附三桂之理,此一层可以放心。且毓荣卓有韬略,久经战阵,多著勋劳,声望又足以济之。若授以重权,济以重兵,厚以粮草,假以时日,臣料蔡毓荣必能收功也。”康熙帝听罢,大喜道:“卿算无遗策,何惧三桂耶?”便拜蔡毓荣为靖逆大将军武信侯,令带本部人马,并助以吉林马队,共大兵十万,移镇荆楚上流,以御三桂。并令图海为招讨大将军威武公,统兵十万,以为后援。又令承顺郡王统兵为南北救应。那蔡毓荣受命之后,并奏请以提督杨捷为副将军,统水师,驻长江以为犄角,俾共御三桂。康熙帝亦从其请。正是:已见吴王称帝号,又升蔡督总兵权。

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回 迎马首孙延龄殒命 卜龟图吴三桂灰心

  话说朝廷当时将出师与三桂对敌,三桂知得消息,却与左右计议道:“吾知朝廷必以兵权付蔡毓荣也。因朕自义师一举,天下响应,北朝见孙、尚二王突然归朕,自料用人甚难,惟见毓荣与朕有仇,故放心任用。今以毓荣统兵,以图海为后援,是以全力对朕也。毓荣、图海久经战阵,号为能将,此行不可轻敌。朕将镇定两广之后,亲破蔡毓荣。若毓荣既败,图海亦无能为矣。”左右听得,皆祝道:“陛下神算不可及也。”三桂便传谕与孙延龄、马雄,使回驻广西,俾免后患,兼应付粮草。一面使丞相马宝督兵与蔡毓荣相持。

  原来蔡毓荣亦惧三桂,与图海互商,以三桂部下向称劲旅,其将夏国相、马宝亦皆文武足备,智勇双全,亦不敢轻视吴军,须细观吴军动静,方敢进战。并道:“三桂一举数省齐附,大势已震动。此行若稍有挫折,吾军心更为瓦解矣。”图海亦以为然。故蔡毓荣只扼守岳州,暂行驻扎,待人心稍定,布置定妥,然后交绥。马宝亦扼守洞庭,待吴三桂到时方行出发。是以两军相持,如停战一般。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孙延龄与马雄本来不睦,自同附三桂之后始复有往来。忽得三桂之谕回扎广西,孙延龄大喜道:“广西乃吾向来食采之地,吾亦乐观故土也。”

  便与马雄领了本部人马,遄往广西。濒行时往辞尚之信,那尚之信道:“君等亦乐回广西否?”孙延龄道:”此吾所愿也。”尚之信道:“吴王此策大误,恐天下士从此去矣。”马雄道:“大王何以见之?”尚之信道:“吴王初举,乘此人心归附之时正宜速进,乃坐踞湖南,久未北上,使北朝得为之备,此策已非。今两位以战功致通显,号为能将,本应用两位为前驱沿闽浙而北,与各道齐进,则收功较易。若广西僻在南阳,自吴王既得湖南,是北朝与广西声气久已隔截。又广西左邻云南,又毗广东,更在湖南之后,断不为吴王后患。况广西久已归附,何劳劲将驻守?乃不使两位先立战功,反用诸广西幽闲之地,窃为吴王不取也。”马雄道:“大王此论甚高。惟吾等既受诏命,不能不行,待到广西后以利害告知吴王,再作计较。”便辞了尚之信,与孙延龄回军广西。不知三桂之意以北朝方调孙延龄与马雄至广东,今特调他两人回广西,看他是否受调,即知他是否真降。及闻延龄与马雄已奉诏起程,三桂乃封孙延龄为临江王,又封马雄为步军都督。马雄心滋不悦,以两人一同归附,而延龄爵在己上,大不满意,谓左右道:“早知如此,我不降矣。”左右道:“凡事论权不论爵,将军位为都督总管,是延龄一日在东,即一日受将军节制也。”马雄意稍解。自此凡有公事至延龄处,皆用令箭,延龄心亦不服。那一日与马雄相会,谓马雄道:“吾两人初本不睦,今以吴王反正之故,致两人共事一方,实出意外。”马雄道:“若非君先到吾帐中,亦恐无面商之日也。”延龄道:“虽然,然将军不欲见吾,吾亦不往见。将军惧吾不为延接,因不敢见吾,故吾特亲谒将军,聊藉此袒怀以示将军耳。”马雄听罢愕然,已悟悉为尚之信所掇弄,惟默然不语,特心中已深嫉延龄。又恶其爵居己上,自是乃有杀延龄之心。

  原来孙延龄之妻名孔四贞,为定南王孔有德之女。初曾育于吴三桂府为三桂养女,当有德在桂林阵亡,其子庭训亦已见杀,时朝廷因有德殁于王事,又悯有德无嗣,乃以四贞收养宫中,太后认为养女,封四贞为和硕格格。及四贞年已十六,太后欲为择配,四贞自称有夫,不能另配,盖有德生时,已将四贞许配孙延龄矣。太后得知,便下诏求得延龄,由太后之命成为夫妇,赐以大第,在西华门外。并赐延龄为和硕额驸。当有德殁后,以线国安代统其众。惟是孔王藩府久虚,乃以孔四贞掌定南王府事,以延龄世袭一等阿思尼塔番。那孙延龄美丰姿,晓音律,又长于击刺,体魄矫健,能趋九尺屏风。独不喜读书,凡遇有章奏,唯令幕友诵之,并令斟酌可否。若与人交际,性独和平,尤有容人之量,故朝中大老亦多喜之。那孔四贞亦美貌多才,独性殊骄傲,自以身为太后养女,又掌藩府,不免轻视延龄。延龄自然不悦,惟以四贞为太后养女,仍有所畏忌,只得貌为恭谨,以顺承其意。那四贞因此复喜延龄,凡出入宫闱皆誉延龄才德,因此太后亦善视延龄,其恩宠与亲王无异。四贞不知延龄之计,以为延龄性情柔顺易于制服,故藩府事无不专决。

  延龄心更不平,自是延龄有谋夺藩府权柄之意。当本朝康熙五年,四贞面奏家口众多费用浩繁,请就食广西,即有旨交亲王、贝勒、诸大臣会议,皆以为可。遂有旨:以线国安向统定南王旧部驻防广西,特以年老休致,以孙延龄为镇守广西将军,并进上柱国光禄大夫、和硕额驸,并掌定南王府事。四贞亦随任,以和硕格格仪卫同行。朝廷又封四贞为一品夫人。惟四贞自念,以和硕格格已居极品,今忽封夫人,显然以夫致贵,反滋不悦。疑延龄居中播弄,故夫妻之间复积不相能。

  时有戴良臣者,本为四贞包衣佐领,颇有才智,常欲大用。适延龄部下应设都统一员、副都统二员,有旨由孙延龄选用,故戴良臣自荐欲充此职,又荐其亲串王永年。孙延龄皆不允。良臣无法,乃转谋于四贞。那时四贞正欲自己多用心腹以制延龄,遂力行强荐,始以王永年为都统,以戴良臣、严朝纲副之。惟延龄自任用戴良臣后,那良臣每事专断,尽夺延龄与四贞之权。

  于是广西一地,尽知有都统,不知有格格与将军。至是,四贞亦悔为良臣所卖,夫妻间复相和好,共诉于朝廷,陈述良臣等不法。惟良臣等三人亦共劾延龄,以故朝廷特令督臣金光祖按查其事。那金光祖却与严朝纲为至戚,反左袒三都统,而谓延龄御下失宜。不料朝廷不信,复令大臣按问。时三都统皆惧得罪,遂合力运动,故大臣亦不直。延龄遂有杀良臣之意。会吴三桂举兵,朝廷惧广西诸将不和必致偾事,乃调延龄移镇广东。及三桂以书招延龄,那延龄自以昔受制于其妻,后受制于部下,朝廷又不分皂白,眼见三桂势力已大,便与尚之信同降三桂。未几,以三桂之命回镇广西。以权位之故,延龄又与马雄不睦,由是延龄欲杀良臣,并杀马雄。惟四贞见延龄已归三桂,即以书达延龄,然后自归京师。其意以为,延龄如败自己不与同谋,可留清朝余地;若延龄可以成事,则夫妻情在,亦可以自全。那延龄亦知其意,不为相强。惟广西此时已尽附三桂,戴良臣等亦恐见杀,故又谋求容于延龄。

  延龄大喜道:“此獠合当扑杀矣。”乃阳为周旋,并请王永年、戴良臣、严朝纲及其部下十三将校至府中会宴,名为商议共辅大周,以图立功。戴良臣等不知其意,以为泯却前仇,欣然赴会。那孙延龄却先伏刀斧手二百人,酒至半酣,掷杯为号,刀斧手齐出,遂尽杀戴良臣、王永年等,只逃出朱瑞一人。

  那朱瑞本属苗人,甚有膂力,见主将被杀,欲为主将复仇,且惟谋杀延龄而苦无奇计。恰马雄亦欲除去延龄,乃密召朱瑞与谋,并道:“如此如此,可以杀延龄矣。”朱瑞大喜,一面依马雄之言,自去准备。那马雄却以密函飞告三桂,举发延龄将反。那函道:自陛下倡举义旗,四方向附,以人人有思明之念,即人人有爱国之心。臣与孙延龄皆大明臣子,何忍自外?生成故首同归命新朝,冀效驰驱,稍赎前罪。不意延龄阳为归附,阴怀不轨。以孔四贞为延龄正配,日前已束身回京。当延龄归附新朝时,四贞固未尝进谏,在北朝必以延龄夫妻为同谋,使延龄而果真心归附,则四贞必非北朝所能容矣。复有王永年、戴良臣、严朝纲者,曾任北朝都统,近欲归附新朝,力请臣为之先容。臣以延龄名位较隆,使延龄代奏。乃延龄挟诈以杀王永年等并其部将十三员。夫杀降者以阻归附,立心已不问而知。证以孔四贞可以宴然回京之事,情迹显然。是名为新朝驰驱,而实为北朝效力。若不及早察觉,后患何可胜言。臣以国家大计,虽与延龄交厚,亦断不敢壅于上闻。惟陛下察之。

  吴三桂得书后,即与夏国相计议。国相道:“孙延龄向与马雄不合,此次同时归附,不过为尚之信所构成。今马雄之言,恐有诈也。”三桂道:“他援引两事为证,延龄实无可自解的,安能不信?”夏国相道:“闻马雄以延龄爵居己上,心怀怨望,不可不防。且延龄夫妇向不相能,其妻念北朝私恩,即舍延龄以回北京,皆意中之事,亦不可不察。愿陛下勿因此以杀延龄,致阻归附者之心也。”三桂道:“戴良臣等曾托李本深援引,欲归附我朝。及本深入川,延龄回桂,始改求延龄荐引。今他必杀王永年、戴良臣、严朝纲等,其暗为清朝助力可想而知。今若不除,后必为患。”便不听夏国相之言,飞谕吴世宾与马雄会商,除去延龄,以绝后患。吴世宾得令,即函商马雄。

  那马雄听得,自然大喜,即遣朱瑞赴世宾军中为助杀延龄之计。朱瑞即以马雄所授之策,先集苗丁数十人在城外埋伏,吴世宾即扬言入桂林城与孙延龄有事会商。延龄不知其计,正乐得与世宾会晤要诉马雄之短,便亲自出城迎接。乃吴世宾到时阳与为礼,孙延龄方下马之际,朱瑞率苗丁突出,共斫延龄。延龄犹呼“有贼”,与朱瑞相拒。拔剑力斩数人,势已不支。朱瑞道:“贼即汝耳。”并力与延龄相斗。毕竟延龄众寡不敌,即行毙命。吴世宾令割取延龄首级,用木匣盛贮,使人送往马雄。一面表告三桂,并叙朱瑞归附之心。三桂大喜,即封朱瑞为总兵,以吴世宾有讨延龄之功,即以临江王之爵爵之。又以马雄首行举发,乃封马雄为安国公兼金吾卫大将军。

  当吴世宾将孙延龄首级送到之时,马雄好不欢喜,即令人开视,掀髯向延龄首级笑道:“延龄,汝昔为定南王,今为临江王,固一世之雄也,顾也有今日耶?”说罢正扬扬得意,见延龄首级突然睁目张口,跃然竖起,其头直扑马雄身上。马雄大叫道:“延龄杀我!”即时咯血遍地,已不省人事。

  左右急为救醒,惟汤药叠进,皆无功效,且合眼即见延龄。但初时心中尚不敢言,只推说自己卧房有鬼物为祟,以迁于别室。惟一入门即见延龄睡在房内,再迁一处亦复如是,迫得马雄无法,唯令妻妾婢仆每夜轮流环守。唯仍见延龄怒目而视,即有时马雄熟睡,仍在梦中发呓语,大呼“饶命”。家人大为忧心,加以家人迷信,共作为延龄索命,只不敢明言,每日只设法祈禳。

  奈马雄的怪病依然如故。家人设法亦延聘过什么茅山道士,开坛捉鬼,却全无影响。每天唯不离汤药。医家都道这病奇怪,无不束手。

  那一日马雄稍欲行动,便着人扶出大堂聊作散步。忽见孙延龄在大堂上据案而坐,马雄一见即大惊倒地,自呼道:“我孙延龄也。吾以私仇杀王永年等,是诚有过,然王永年、戴良臣辈,不过以广西既失自惧见诛,只勉强求附,非真降也。吾妻与吾向为反目,彼背我回京亦意中之事。汝马雄以一时猜忌之心,屡以令箭调吾,吾位为王爵,犹且忍之。今汝犹不自悔,挟诈杀我,我虽死断不令汝独生也。”言讫,犹伸拳动足。逾时,七窍流血,登时殒命。时吴世宾尚留桂林,闻得此事,也迷信孙延龄是冤魂不息。细细详查,知得孙延龄与王永年、戴良臣私仇甚深,即与马雄亦向来不睦,且夫妻间亦积不相能,故查知四贞回京为延龄所不知,其杀王永年等,亦无意阻其归附。因此心中亦愤马雄,奈他已死,亦属无法。惟有把此事始未告知三桂。

  三桂见了,叹道:“早从夏国相之言,不至如此。若不昭雪延龄,是阻归附者之心也。”乃开复孙延龄临江王爵,改封吴世宾为靖东王,并夺马雄爵职。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吴三桂自在衡州即位,即派马宝领兵北行与蔡毓荣相拒。吴三桂即欲亲征,意欲一知此行何如。因闻衡州山岳庙有大龟甚为灵异,三桂欲一卜其前程,遂与诸大臣同往。胡国柱谏道:“今大兵已起,无论龟卜如何,譬如箭在弦上,不能不发。卜之而吉,不过徒快一时;卜之不吉,反足丧沮心志;断不能视其吉凶以为进退也。以陛下倡义反正,成败固不必计,惟当奋勇向前而已。卜龟之事,愿大王勿行。请挥军长驱北行,以定大事,此国家之福也。”吴三桂听罢愕然。夏国相道:“胡驸马之言甚是。古人虽有龟卜之事,然与陛下地位不同。以陛下今日,唯有进而无退,龟不过水族一无知物,焉能倚以为行止?设卜而不吉,三军之气从此馁矣。”吴三桂此时亦觉胡夏二人之言有理,但心中志在平定一统,传世万年,故欲一占其灵异,仍不听胡夏二人之言,只说道:“朕非信此无知水物,不过人传其灵异,朕且往觇之耳。”说罢即率诸大臣前往。到时,先以中国地图置诸神座前,叩拜之后,默视龟之所向。但见那大龟蹒跚而行,四处循走,终不出长沙、衡、永间。已而复由贵州至云南而止。三桂又复再祷,那大龟三复如之。三桂见了,大为失色。正是:空逞狼心思大位,顿教龟物沮雄心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一回 据陕西王屏藩起事 逼洞庭夏国相鏖兵

  话说吴三桂因在山岳庙卜验龟图,见那大龟蹒跚行走,终不出湖南、云、贵之外,心中大为失望,徐摇首叹道:“孤初举义旗,四方归命,区区无知之物乃不许我乎?”时胡国柱在旁进言道:“此龟如何行走,臣始终未见之,盖臣不信如此即足以验吉凶也。昔臧文仲居蔡,孔子犹以其乞灵于无知之物而讥讽之,况陛下位居至尊,与北朝抗衡,共争天下,岂能视此以为进退耶?愿大王勿以此为念,立即回驾,号令三军,长驱北上,此国家之福也。”夏国相亦道:“臣固言之,龟本无知之水族,设卜如不吉,反令人心沮丧。凡卜验吉凶之事,不过出于愚人之迷信,以陛下英武崛起,奈何亦信此耶?诚如驸马之言,宜速号令三军,早安天下。以陛下起事,虽四方响应,然兵威未伸。今蔡毓荣已阻距岳州,续增军实,若旷日持久,是如使蔡毓荣竖子得徐为之备耳。愿陛下思之。”时吴三桂听了,心中本迷信龟物,因人人传其灵异,心中已迷信在先,又见那大龟蹒跚盘旋总不出长沙、衡、永,亦殊奇异,自不由不信,惟有勉强镇定人心。乘胡、夏二人言罢,即道:“诚如二卿之言。今朕即位未久,福建、两广俱已归命,是已为朕有矣,乃大龟总不出湖南,是先已不验,朕奈何迷之?朕一时不明,几误大事,自后当勿复尔。”

  说罢,即命驾回宫。诸大臣亦相随而回。

  三桂即令人打听蔡毓荣军情。时蔡毓荣正在岳州与吴军相距,三桂已得马宝回报,蔡毓荣军势颇锐,队伍亦甚齐整。于是三桂手下诸大臣之意,皆欲立刻与毓荣决个雌雄,以为旷日持久则毓荣守御必密矣。三桂道:“朕固未尝督兵北上,毓荣亦未尝督兵南下。我军惧养成蔡军锐气,彼蔡军岂不惧养我军锐气耶?朕料彼军必有所惧也,朕当亲自征之。”即令于次日到郊外操兵,取齐各路起程。操军后,三桂回到宫中,身体颇不畅快,难以出战。

  心中正自抑郁,忽接李本深由川中奏报,自进军而后,已拔夔州,并下重庆,现已进攻成都,指日可下。三桂览奏大喜,即与诸臣计议道:“本深此西征势如破竹,今已直进成都,甚慰朕望。以四川向称险塞,号为沃野,自古帝王多藉以建都。今湖南为四战之地,无险可守,朕欲率师入川,先取成都,以为基本,然后西出秦川,与朕义子相应,共取长安。握险自固,先立于不败之地,以与北朝相争,诸卿以为何如?”夏国相道:“谁向陛下献此策者?”

  吴三桂道:“此孤之本意,非他人所谋也。”国相道:“昔刘邦东避西楚,刘备北让曹操,故不得已而先据四川一地。然当时帝都犹在长安,故进战犹易。今局面已不同矣,四川僻在西隅,守险则有余,进战则多碍,其地势然也。然自刘邦以后,藉四川为家而可以一统大业者曾有几人?陛下于此细思之,可以了然矣。”三桂道:“语有之,能守而后能战,根本未固而急务战争,此苻坚之所以败也。”夏国相道:“此不同也。自来开创王帝,皆以马上征诛得之。若徒择险自守,不图进取,此取亡之道耳。以陛下英明崛起,乘此人心响应之时,速宜分道进兵,即足制彼死命,若反退而自守,人心必馁。馁则散,此时何堪设想?”胡国柱亦道:“夏丞相之言是也。四川总为要地,臣愿统兵为李本深后援,成都可一鼓而下。陛下即令能事者,分兵下九江,扼长淮,以绝北朝运道,并合闽粤之师,以扰江南。陛下即率诸将以全军渡江北向,则蔡毓荣、杨捷之师不能驻足矣。臣复由成都趋长安,会合屏藩、辅臣二军,以趋三晋,即顺承王与图海二军腹背受敌,岂能与陛下抗战乎?愿陛下毋贪一时自守也。”夏国相又道:“如驸马所言三路并进:九江一军,沿淮扬以趋齐鲁;成都一军,会陕西以扼三晋;陛下以亲征为中路,制两河以共趋北京。彼若分道抵御,亦穷于应付,风声鹤唳,人心自摇,安见中土不能恢复乎?且我军旧部皆齐鲁幽燕之士,思乡念切,一闻北上必踊跃争先,此理之自然者也。臣虽不才,然以驸马谋勇足备,又属至亲,其所进言必有裨大计,成败之机在此一举,愿陛下从之。”三桂听罢,沉吟少顷,复道:“卿言亦是。然四川一地南迩云南,北毗陕、甘,又足以节制三楚,非朕不能了此事。今两策并行,就催马宝进兵,一面使人知会耿王,另遣能将先趋九江,以进会合,以扼长江之险,然后分道并进,可也。”夏国相复道:“马宝虽为能将,究不如陛下亲征,尤壮声势。今成都将下,一李本深已足,何劳陛下大军?”三桂道:“诸卿不必多言,朕已筹之熟矣。”便不听胡、夏二人之言,即留夏国相暂住湖南筹办各事,并令国相遣将分出九江。

  一面又遣将往助马宝,速行进战。自却指兵入川,并以胡国柱与夏国相总理一切机宜。

  三桂以为安插既定,遂安心入川。及将到重庆,李本深已攻下成都,三桂中道闻报,大喜。左右皆谏道:“陛下亲自入川,不过欲取以为基业,惧本深力不足以拔成都耳。今成都既为我有,李本深以乘胜之师,军势正锐,定能择才守川,再行入秦。陛下不如飞谕本深,使四川平定后直进秦陇。以陕甘地方有王屏藩、王辅臣及吴之茂等,若本深与之相合,军力已自有余,是川陕一带无劳陛下过虑也。今不如回军疾趋荆州,截攻蔡毓荣。若毓荣一败,大势定矣。以陛下离湘之后,军气恐不如前,苟不幸湖南复失,大局震动。陛下当细思之。”三桂听罢,默然不答。回转后帐见了爱妃莲儿,面容依然不展。莲儿细问其故,三桂以先后各人谏阻入川之议告之。莲儿道:“各人主见既同,必是良策,陛下可以从之。”三桂道:“湖南有马宝、夏国相、胡国柱共事一方,安有不了之事?岂朕三良将亦不能敌一蔡毓荣耶?是湖南不足忧也。朕欲以四川为都,今成都虽下,诸事尚当措置,故不容朕不亲往也。”莲儿道:“妾只女流,安知大计?惟陛下择可而从耳。”

  次日三桂复行起程。将到成都,李本深亲自率属来接。三桂急与本深相见,即道:“此次入川,势如破竹,为朕定帝都,皆卿之力也。”就封李本深为平凉王,令他再进秦陇。本深正乘胜得意,自不肯辞。一面由三桂告知王屏藩,举兵相应,李本深一面打点出兵。三桂唯有率领百官修饰宫殿,以壮观瞻。直以成都为大周帝都,建设百僚,所有各路人马凡奏报事件,都径达成都。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王屏藩自从每岁与三桂运马三千匹,已深知三桂之意,又见朝廷已实行撤藩,若三桂一旦失势,连自己亦难自存,故一意要听三桂举动,以为相应。自得三桂在衡州即位一报,已跃然欲动。但须得三桂消息,方可行事,况又虑独力难成,故猝然未发。及见成都已下,不禁窃喜道:“成都既下,吾已无内顾之忧。吾举兵,此其时矣。且吾为周王之子,人所共知,北朝以兵权付吾,使镇西陲,而独不关防我为周皇内应,此北朝之失算也。意者天假大周以一统江山之机会乎?吾不举兵相应,是逆天也。”正计议间,忽报大周金吾卫吴之茂来见。屏藩接进里面坐定,屏藩道:“吾知周天子已以足下为大将军。今金军到此,有何见谕?”吴之茂道:“周皇已密封吾兄为镇西王,令吾兄举兵入凤翔,以截图海之后,吾兄以为何如?”王屏藩道:“此策亦是一着。吾当先行报知吾弟辅臣,使先据阳平关,以扼要道,吾即率师而东。就屈将军为前部,将军能俯从否?”吴之茂道:“彼此皆为国家,有何不愿?然吾意欲候李本深到时方一同进取。”王屏藩道:“将军所见甚然。惟将军大兵已到,满城注目。今城中啧啧人言,已知吾必为周皇内应。益以将军既到,焉能再候?所谓箭在弦上不能不发,今即宜进兵。如本深既到,即会议分道进兵便是。吾今即与辅臣一同举兵,先据凤翔以撼河北,有何不可?”吴之茂听了,深以为然,即令三军改换旗帜,立刻行事。

  时王屏藩方驻固原,凡营下将校,哪一个不是屏藩手下?自屏藩倡起附从三桂之后,即向诸将演说道:“清朝天子待吾与诸君等非不深厚,只惜为德不终,天下甫平,即生撤藩之议。吾与诸君等皆为藩府旧员,若藩府且遭撤废,行将借事以斧钺加之,吾等更有何倚赖?是使吾等不能不急图自处也。方今大周天子已郊天即位,以四川为都。不过数月间,自四川以至南六省皆为周有。图海、蔡毓荣号为能将,且不敢进战,大势已可知矣。故东南各省,望风投顺,天心人事已尽属大周。吾等处不得已之时,须为自存之计,自应应天顺人,附周以图不世之勋。既可以免目前之杀戮,又可以为开国功臣,此断不可失之机会也。”诸将听罢,皆道:“吾等愿从将军,唯将军之命是听。”王屏藩大喜。王屏藩又道:“诸君如能俯从吾议,自当始终如一,不宜中道反悔。吾等与大周天子共起于患难之中,他日大事既成,必不辜负吾辈,断不至始用之而终忌之也。”诸将道:“吾等顶踵发肤皆出大周天子之赐,今又蒙将军不弃加以勉励,敢不戮力同心?如将军仍有思疑,愿与将军歃血共誓。”王屏藩听了,更喜不可言,即与部下将校一齐歃血,立即起兵。

  是时陕西全境已非常震动,都知王屏藩早晚必然为变。早有提督王进宝驰驿飞报入京,又一面飞报与顺承郡王及图海,催取救兵防备,奈总不见应。

  时王屏藩部下已有兵五六千人,又加以吴之茂兵到,声势更大。举兵后,旗帜上都写着“大周镇西王”五字,先据了固原。附近各府县,皆望风响应。

  先令吴之茂直出凤翔,王屏藩留部将镇守固原与王辅臣相应,自统大兵亦随后进发,思直指河北,以扰顺承郡王及图海之后。自陕西既反,西北各省全境震动,风声鹤唳,都道中国一统江山将尽为三桂所有,人心惶惶。图海得此消息,自念非即行进战以求得一胜仗,必不足以镇定人心,便立催蔡毓荣进兵。那时三桂手下大将马宝正在前军,知成都已下,陕西将应,人心震动,此时正是开战机会,即催胡国柱率军相助,并与夏国相妥商,一面准备水师,薄洞庭湖而进。以部将王胜忠统领舟师,自统陆军,以吴凯祺为前部,直进岳州。胡国柱另率一军,西入荆州,以分毓荣军势。

  原来国柱是清朝举人出身,生平最嗜诗赋。凡临风觅句,观景题词,虽在军中依然不辍。当分军时,谓马宝道:“待吾下了荆州之时,蔡毓荣军心必乱,将军乘势攻之,破蔡毓荣必矣。”马宝亦以为然。惟胡国柱领兵之后,日惟吟诗,左右谏道:“此次隔荆州不远,不久即到军中。战期已近,愿附马留心军事。”胡国柱道:“吾未到军中,已先算拔取荆州之计,岂待此时方能筹策?今吾往取荆州,除马将军外,无有多人知者,汝等不宜多言,惟率军直进可也。荆州守卫空虚,吾一举可得,此亦足以通川湖消息。蔡毓荣不做准备,是其失算。今与诸军约,限今夜衔枚疾走,直抵荆州。吾日间不假声息言,不过惧风声泄漏,使人知我将取荆州耳。若猝然临之,安有不胜?”

  左右皆道:“驸马神算,不可及也。”胡国柱即率军起程疾进,惟马宝待胡国柱起程后,约计将抵荆州,即挥军进发。

  时蔡毓荣接得图海催促进兵之令,即与诸将筹策。忽左右报称马宝军中已隐隐移动,毓荣道:“成都既陷,彼军必进。”即传令诸军,分头防备。

  说犹未了,又报周将马宝舟师沿洞庭而进。时清将杨捷亦分舟师防守岳州,统领杨坤正领小军与周将王胜忠对敌。是时正八月天气,正战间,南风大发,王胜忠乘风大进,矢石交飞。王胜忠更乘顺风飞发火箭,杨坤水军各船多有着火,尽皆失利。在前敌的见船已着火,多凫水而逃,在后的亦望后而退。

  杨坤撑持不住,大败而逃。周将王胜忠更乘势急进,清帅蔡毓荣听得,急令杨坤退至下流,而令陆军严守岸上,不得令周兵登岸。传令后,忽又报周将马宝已领大军来攻岳州,诸将纷请出战。蔡毓荣道:“水军已败,人心已惊。彼乘胜而来,其势必锐,有言战者斩。”诸将道:“图海公已有令催战,今大敌当前,自不敢出,何也?”毓荣道:“图海远隔,未知敌情,何必拘泥?如敌军迫近,只以坚壁矢石拒之,不得遽出。”正说间,又流星马飞报祸事,荆州已被周将胡国柱攻陷去了。诸将又向蔡毓荣请分兵以救荆州,毓荣亦不从,并道:“三桂反后,六省齐陷,何止一荆州?得失原不足惜,若必分兵,彼乘我军移动必急进猛击,是无岳州也。岳州既失,敌必长驱而进,何以御之?诸君无得多言,只坚守营垒,违令者斩。”诸将听罢,皆悻悻而退,以蔡毓荣为畏葸。正是:欲率诸军迎大敌,反疑主帅畏他人。

  要知两军胜负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二回 张勇大战王屏藩 郑经通使吴三桂

  话说周将马宝以本部大兵直压岳州,清将蔡毓荣不从属下将校之请,不允出兵,只令各营以矢石相拒。及闻荆州失守,亦不往救,诸将皆悻悻而退,然心中究竟不服。时马宝方分数路而进,直薄岳州城外。诸将复向蔡毓荣请发令出战,毓荣依然不从。诸将道:“相持数月未能一战,恐自此人心去矣。”

  毓荣道:“三桂党羽遍于各省,其从三桂者,多属三桂党耳。承平以后,我军久疲,万不能与三桂敌。故吾唯日事训练,养精蓄锐以待之。今彼以精锐来,我又值小军既败荆州已失之际,军心动摇,战必取败耳。今彼军若不能得志,明日必然再攻。若再不得志,军心必馁,吾因而乘之,无不全胜也。以今日人心动摇,若勉强一战,设有差池,是长江各省皆举而归三桂。吾此行为各省所观望,胜负所在即各省人心去就所关,又焉能猝尔言战?昔赵将廉颇以二十万之众,犹固垒以却白起。李牧亦拥数十万之众,且坚壁以却垣猗。以廉、李二人实古之良将,非不能战也,卒以不战收功。盖敌人声势浩大,而我军尚怯,必须有以却敌人,使军心知敌之无用,而后可以言战也。”

  诸将听罢,始恍然大悟。蔡毓荣即令三军奋力拒敌。毓荣又亲自巡阅,督诸军奋勇相距。马宝连攻岳州不下,尽以矢石向城中发射,城内蔡军亦以矢石相还,两军互有损伤。

  时驻扎襄阳清总兵杨嘉来,方扎岳州城后以为犄角。那杨嘉来本李本深姻亲,早得本深书札,劝令归周。杨嘉来遂乘岳州危急之时,先通周将马宝,至夜分仍不收兵。因蔡毓荣以马宝来势太锐,尽移精锐于南城,以拒马宝。

  忽到二更时分,后路北门忽然火起,毓荣军中大乱,以为马宝调军偷过岳州城后掩进城中放火。毓荣欲移军回救,奈马宝依然猛攻西南门,矢石如雨,前军不能调动。毓荣又疑城中有人内应,急令满都统巴尔布率军抚谕城中,并行救火。不想说又未了,军中已报称岳州城西北两门同时陷落。蔡毓荣无法,欲率军巷战,奈军士纷纷逃窜,立杀数人犹止不住。忽见前头一路人马拥至,毓荣认得是杨嘉来旗号,只道嘉来杀进城中来救。谁想赵军行近时,矢石乱发,毓荣方知杨嘉来已变,急领兵望东北而逃。将出城门,正遇杨嘉来。毓荣骂道:“朝廷待汝不薄,何遽反耶?”杨嘉来亦应道:“吾非反也,谁学汝既得富贵便忘故国耶?然吾曾受将军私恩,理宜酬报,今请速行出城,吾断不相逼也。”毓荣大怒,欲拔箭射杨嘉来,突闻后路军声大震。原来马宝已攻进城中,独率亲军,一马当先,要拿蔡毓荣。军中大叫:“不要令蔡毓荣走出。”那时毓荣不敢恋战,只杀条血路而逃。杨嘉来亦不相逼,故毓荣得杀出城外,直回武昌而去。马宝遂得了岳州,即救灭城中余火,重赏三军。又表奏杨嘉来,升为中路大总管。马宝谓杨嘉来道:“岳州已下,军声大振,皆将军之功也。然毓荣未死,战祸未已,今后若遇此人,切勿放过。”

  杨嘉来听得,便将自己纵去蔡毓荣之事不提,即以本镇襄阳归附。计是役,马宝已取荆州,拔岳州,降襄阳,军势更张。惟以军士疲战累日,即暂行休息,然后商议渡江。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蔡毓荣逃回武昌,扼城自守。计点败残军士,已折去万人。随后湖南清提督桑额、巡抚虞宸先后奔到武昌。蔡毓荣责道:“战时不见来,败后才奔到,自湖南失陷后,两位究何往耶?”桑额与虞宸齐道:“吴逆三桂至衡阳僭号,敌军即满布湖南,猝不及防,无从拒敌。及走至彝陵,又遇荆岳相柜,道途阻隔,故今日才能到来请罪耳。”毓荣听罢,无奈,即以此次战败及桑额、虞宸奔到情形奏知朝廷。并一面飞报图海,一面整顿人马,再图拒敌。

  时周将马宝正欲乘胜进攻汉阳、武昌,忽探得图海已派大队人马至武昌助蔡毓荣拒战。原来图海自催令毓荣进攻之后,防前军不足以与马宝相抗,故续调旗兵二万名并吉林马队二千名。恰到时蔡毓荣已退守武昌,马宝听得以蔡毓荣、图海特调来旗兵二万、马队二千,军声复振,未便即进,即自行准备。于岳州城外濬濠三重,设陷坑鹿角,以拒步骑。于洞庭口攒立梢椿,以拒舟舰。而澧州、石首、华容、松滋等处皆布重兵,以为声援。复于洞庭湖督造船舰,以张水军声援。布置既妥,又领将军龚赞龙领本部人马往取九江,扼长江要口,以分清军之势。去后听得清朝已令贝勒尚善为定远大将军,助顺承郡王以攻岳州,以安亲王岳乐为远安大将军,直出九江,又以简亲王喇布为扬威大将军,统镇江一路,以应武昌。周将马宝听得清军大至,一面商诸夏国相,调新降各将前贵州巡抚曹申吉、前云南提督张国柱,各统本部人马到岳州助战。因此两军又复势力相敌,各自布置。故目下两军权且罢兵。

  且说王屏藩,自与吴之茂起事而后,三桂又在四川发令,吴世麒领兵入秦相助,故王屏藩即定计以三路直出晋汴。早有消息报到图海军中。是时清朝已改调图海为征陕大将军,凡贝子以下俱受节制。图海接谕后即统兵入秦。

  惟是王屏藩反后,陕西官兵已纷纷逃窜,独提督张勇一军得图海将令往扎凉州,严勒队伍,候与屏藩决战。王屏藩听得,却谓吴之茂道:“张勇久在关陇,熟悉地方,又向耐于战阵。今彼还死心塌地以助敌人,若我一离秦中,彼必为我后患,不如先除之。”吴之茂道:“我军若不离秦,终是划地自守。今图海已奉命入秦,恐我未破张勇而图海已至,彼将合而谋我,我必穷于应付。若一出晋汴,是我军已如翱翔天外,彼即分头防我,亦防不胜防也。”

  王屏藩道:“兄言亦是。然后患未除,张勇必扰我之后矣,是终不能进战也。我意欲以讨平张勇之事诿诸王辅臣一军,但不知王辅臣消息如何。今不如先破张勇一军,以吾三路之众而破张勇一人,想非难事,终不至留一后患也。”

  说罢,便不从吴之茂之议,直望凉州进发。清提督张勇亦准备应敌。会提臣王进宝亦奉顺承郡王之命,领兵入陕会战,定议以王进宝分军守城。时王进宝有部将朱芬,力请充当前敌。原来朱芬之父名朱国治,曾任云南巡抚,三桂举兵时,初却阳为从附,后欲窃遁,乃为三桂驻滇留守将军郭壮图所杀,因此朱芬从王进宝军中、志在报仇,故奋勇请战。王进宝力壮其行,令带兵三千为前部,而以部将夏应雄领兵三千紧守凉州。进宝即与张勇共分两路应敌。张勇以总兵赵良栋为前部,离城十余里分布大营,以待来军。

  且说周将王屏藩领兵望凉州而来。将到时,听得城外已有兵驻扎,即谓吴之茂道:“吾兵惧其撄城固守,我即难于急进。今张勇已扎城外,是欲求战矣,固我所愿也。”吴之茂道:“敌军在城外屯扎,虽是求战,亦是以逸待劳。今我军不宜疾行,只宜缓进。”王屏藩深以为然,默计明日即到战场,即传令各军休息。以五更造饭,卯刻起行,约到巳牌时分,已离张勇军不远。

  屏藩道:“张勇与吾有旧,吾当以礼招之。如其不从,战犹未晚。”便立刻挥了一函,差人送至张勇处。那书道:自与将军判袂,忽近十年。各事一方,未遑祇谒,缅怀旌钺,良用怅然。独惟昔年驰驱北朝,同事秦晋,仆回思以一介武夫,未谙大义,沉迷猖獗,为敌驱除,用残宗社。举目山河,已非畴昔,良足悲也。十载静思,爽然若失,夙夜疚心,夕惕若厉,益催人老。今以辫发累累,渐归斑白,方以将军犹仆耳,同入迷途,何时普渡?虽已显荣于一旦,难逃责备于千秋。来日无多,从何忏悔?得毋将军与仆有同病之感乎?此闻将军衔命西来,跋涉千里,方知故人精神如昨,用增欣慰。然将军之心则勇矣,窃恐将军之举动犹未然也。当闯、献搆祸,神京沦丧,忠勇之士顿地伤心,于是乎有借兵东邻之举。

  乃大难未已,版图已失,义始利终,遂为敌有。大宝既移,中原板荡,二十年来,皆忠良饮恨之秋,烈士椎心之日也。大周天子以戎行崛起,圣神文武,欲洗前羞,乃倡大义。数月之间,西南各省次第归命。自藩府王公以至督抚提镇,皆以为重见日月,千载一时,争先恐后,以相从附。彼若而人者,其见地岂不尽如将军?而不意将军乃至今未悟也。三藩勋业最隆,乃大难甫平,撤藩议起,此将军所知矣。狡兔既尽,走狗必烹,即将军末路功名与三藩媲美,恐亦无以自全。将军独不熟思审处,宁不惑乎?夫潘美亦周季之能臣,改而佐宋朝基业;刘基亦胡元之进士,反而建明代殊勋。之二子者,功业烂然,光芒史册,彼非不知从一而终也,顾弃暗投明与国家大义为不可灭耳。

  新朝轻罪重功,奖降纳附,故尚之信、耿精忠、孙延龄之辈俱赐王封,李本深、郑蛟麟、杨嘉来、吴之茂之徒各膺斧钺。是以群策群力,黾勉从龙,而将军必昧义自行,冒险为梗,毋亦以老夫虽耄,勇气未衰,聊以尝试,用求特异。然以承顺王之威徘徊梁汴,蔡毓荣之盛仓皇武昌,盖唯光复旧物实应天时,既有其人,足征国运。将军老成稳练,上察天心之变,下觇人事之成,若不急谋自处,亦可怪矣!方今相国夏公、元戎马宝,挥军北向,以角其前。

  本藩三路直指东驰,并犄其后。天人交应,谁与抗御!恐将军廿载盛名一朝扫地,是诚可惜。前情未断,旧谊犹存,敢布区区。倘蒙知机,当郊迎十里,并赐藩府,用显将军。伏惟自爱。

  张勇接此函后细看一遍,即对左右道:“王屏藩此函,直欲我归附。一来免费兵力,二来又可多我一支军助力故耳。”左右道:“将军意将若何?”

  张勇道:“函中亦殊动听,然吾却不要中他的计。他来意只欲先礼后兵,必得我回书然后定夺。今图海公已领军起程西来,吾却缓缓答复。待两军交战时图海大军已到,彼必中计矣。”便令将带书人暂行留下,一面与王进宝布置军事。总兵赵良栋进道:“缓缓答复,彼不省悟,不如依书中之言阳为归附,诱王屏藩到来,一鼓歼之。将军以为何如?”张勇道:“屏藩老于战阵,必不致中计。目今不如伪为索封高位,然后归附,以缓之,可也。”便一面复函王屏藩,自称:“要封赏王号,待札文诰命到了,方肯迎降。”这等语,即遣来人回去。屏藩听得,与诸人计议。吴之茂道:“此诡计也,直欲缓兵耳。彼必有大军将到,故延缓以待之。若必听其言,是大误矣。”王屏藩道:“此言亦是。各降将无不晋封,张勇何至不能相信?只是张勇性最朴直,果其真欲师附,而我遽尔用兵,是绝降者之路也。”吴之茂力争道:“张勇之言,必不可信。元帅若不进兵,我将独进矣。”王屏藩便从其言,督令各军齐进。传令吴之茂先攻王进宝一军,令云南土司陆道宪领苗兵主部五千独争凉州,自引大兵用郑蛟麟为前部,併力以攻张勇。

  时张勇在军中,听得王屏藩进兵,乃道:“彼知吾诈也。”一面传谕各营分头迎敌。不想布置未定,吴之茂一军先到,直压王进宝阵前。并下令道:“诸君受周皇厚恩,吾军以此次为进战之始,宜各图奋力,以立首功,各有重赏。”诸军闻令,奋勇前进,矢石如雨。王进宝不能抵御,三军往后便却。

  阵外本筑长濠,吴之茂却率军薄长濠以进,王进宝弃了前营而走。张勇听得进宝一军失利,急分军救援。去后,忽报凉州已被陆道清率军围困,特来求救。张勇听了,一时慌了手脚。旋又见王屏藩大军已到,前锋赵良栋奋力抵御。无如王屏藩来势既猛,军士又养精蓄锐,且乘吴之茂一军得利,军心更奋,于是四面环攻。赵良栋亦奋不退后,两军喊杀连天,互有伤损。适黄昏时分,大雨如注,两军权且罢兵。张勇计是日战事,颇为失利,将校伤五十余人,军士折去二千有余。自恐寡不敌众,二来又军心不定,便与王进宝计议道:“城池几陷,战又不胜。幸有大雨,不然不堪设想。今为我军计,宜固守凉城,以免失地之罪。一面分大兵在城外驻扎,以为犄角,只图固守以待大军,是为上策。”诸将皆以为然。即以朱芬、赵良栋两军回守城中,张勇与王进宝各以本部在城外分东西驻扎,每军筑一大营,并以数十小营,并又每营环绕,筑成坚垒。外筑深阔长濠,以图固拒。复差人急催图海救兵,以备援应。

  单说王屏藩回军后,谓吴之茂道:“苟非大雨,破敌必矣,然此一战亦足令敌人胆落。近闻平凉一带,有土人起事,聚众甚多,惜无远大之志耳。我若既通平凉之路与之相合,即鼓其气而用之,直指东驰,以十余万之众横行晋汴,谁能抵御耶?”吴之茂道:“我军须急攻平凉者,正为此耳。”到次日,吴之茂复主进兵,王屏藩便令以后军为前军,并下令:“凡攻城攻寨,于初到之时即奋力猛进,毋得疲缓,以养敌人之力。若平凉之路既通,吾无忧矣。”遂以吴之茂全军会同陆道清攻城,王屏藩以全军与郑蛟麟攻张勇营垒。定计第一日以前军进攻,第二日以后军进攻,轮流更替,不得停歇,以攻破为止。三军得令,鼓噪而进,皆并力攻扑。那张勇与王进宝,亦竭力守御,第一日不能得手,王屏藩欲张勇出战,以图破敌,乃使军士搦战,张勇不出。周兵百般辱骂,张勇亦置不理。诸将校有请战者,张勇一概却之,并道:“如图海公未到时,有言者斩。”惟督军实力守御。王屏藩、吴之茂连攻三日,皆不能得手。屏藩正在焦躁,忽探马报称大将军图海已到了。

  原来图海正督军前行,约百里即到凉州,已见张勇来人催救,知道平凉危急。图海听得,大惊,急调吉林马队三千飞行,即催大军前进。到时,平凉已危,即率军与吴之茂一军先战,之茂见图海已到,不知人马多少,不免失措。城内又以矢石相拒,王进宝更遣朱芬由城内冲出,以应来军。两军混战一场,各自收兵。图海以远来疲惫,亦不敢追击。图海看过地势,即令乘夜建营,并谓张勇道:“众寡不敌,非将军死力则平凉危矣。”便于布置定妥后,即奏奖张勇、王进宝等,并升赵良栋为提督,统兵独当一面。自此两军连日交战,皆互有胜败。王屏藩见不能得手,尚须再筹良策,只得与诸军退守固原,再候大军。

  今且说吴三桂自领兵入川,既拔成都之后,巡抚罗森森、提督郑蛟麟、总兵谭洪等纷纷投附,然后分将四出。自见岳州一军未能通过武昌,甚为焦虑。适夏国相奏至,力主弃滇之议,即以滇中精锐调赴岳州,疾行北进。惟三桂意自不舍,以滇中为自己根本,十余年经营,不忍弃去,寻思军士得手与否,不在弃滇与否,自计只得岳州一路进兵,必难制敌人死命,便欲得闽浙一路,沿江苏直趋两淮,较为直截。只惜耿精忠归降后,总不进兵,不如派使臣入闽,并通台湾郑经,会同北伐,岂不甚好?想罢,便发谕夏国相,缓行弃滇之议,先择人使闽、使台,会兵北进。夏国相得谕后,即令尚书王绪入闽。

  原来台湾郑经,乃郑成功之子。当郑芝龙背明投降大清时,其子郑成功为日本妇田川氏所生,以其父降清有违国家大义,便不计家庭私事,自行入台湾。即据台湾一地,以图恢复。成功殁后,其子郑经继立,亦屡与清廷搆战。惟互有胜败,故吴三桂并欲郑经附从,即藉其兵力以为己助。及王绪奉命,自不敢怠慢,先行入闽,即谒见耿精忠。耿王亦知其来意,先言道:“闻岳州一战,马宝都督大为得手,不知近日陕中有何军报?”王绪道:“正为此事来见王爷。以清朝尽率精锐以拒我师,今陕中虽未得消息如何,然以敌军悉聚武汉间,终不能御马宝一旅之师,其力亦可见矣。然敌人重防武汉,而忽略江淮,若王爷能率大兵薄苏杭而进,谁能御之?今王爷既树降周之名,却观望不愿发兵,清朝亦当为大王罪,周皇反必为大王怪。与其敛手待罪,何如奋勇图功?大王岂不知自审耶?”耿精忠听罢,深以为然,即与王绪会商出师之期。王绪道:“吾尚须入台湾,待与郑经商妥之后,大王以一军应江西,以一军沿浙江而进,吾亦使郑经出师直捣苏杭以北向,使与大王并进也。”耿精忠便派员导王绪入台湾。

  时郑经自承父业已出兵数次,然终不能通闽浙之路,正欲乘三桂起事扰动南北之际乘间出兵,忽听报吴三桂已派使臣到,当即以礼迎接。王绪甫到殿上,郑经即升座,先向王绪责道:“三桂引敌入关,正当赎罪。今既建复明之义,何以忽窃帝号耶?”王绪听得,觉此人实在利害,即答道:“大周天子此策,亦权宜之策耳。今虽然称帝,犹未立储君,亦以起义之时不可一日无主,明裔散失,又不能遽得英明者而立之,故出此计耳。”郑经听得,明知其伪,但不必过诘,乃再言道:“吾守台湾已阅两世,尚不敢自称大号,以未忘明室故也。公卿到来,将欲何为?”王绪道:“昔延平王虎踞台湾,转向闽浙,直捣淮扬,声威大振。惜当时人心既靡,清朝又得以全力御之,故不及克竟其成。今大王以壮年嗣位,国民方翘首瞩目,以为将振先世之殊威,复有明之大业。乃国内不见旌旗之色,国外不闻钲鼓之声,岂坐以待亡耶?方今大周已起,清军疲于奔命。大王若悉数精锐,直指淮扬而进,则耿王亦必为君后援,是天下不难定也。事成之后,大王固不失藩王之位,又可以成先世之功,忠孝两全,功在一时,名垂万载,何大王不悟也?”郑经听罢,觉王绪之言甚为有理,即道:“卿言是也,孤将听卿。”遂谕令百僚,以礼款待王绪。即与诸臣计议,复派使臣随王绪至周订约出师之期。正是:为谋故国从周主,要出雄师抗敌军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三回 王辅臣举兵戕经略 南怀仁制炮破吴军

  话说郑经既从王绪之言,愿出兵相应,便遣施继为使臣随王绪渡闽入周,并晤耿精忠,会订各事。王绪本在湖南军中,不便久离,先将入闽入台各事报知三桂。时三桂闻郑经从附,不胜之喜,惟又闻郑经遣使入周,显然是使命往来,如两国平等一样,反为不满。一来欲耿精忠及郑经从速发兵,若往来闽蜀,必旷日持久,便飞谕夏国相接晤施继,并即降谕,封郑经为藩王,即令台使无庸入蜀。那时夏国相接得三桂由驿驰到之谕,即留施继不必入蜀,因军情紧要,只令就近商议。夏国相以大军全聚湖南,实非长策,当置酒款待施继时即道:“吾军初起,各省皆应。只岳州与平凉两战,而敌军已胆落。若能同心协力,不患我国山河不复,为中国所有也。”施继道:“今相国之意若何?”夏国相道:“吾只望贵处出师,直捣淮扬。无论得手与否,皆足分敌人之兵力。若闽王耿精忠能出师相应,以一军直出苏杭,以应台湾之师,复以一军分出江西,扰彼各郡,吾亦必沿江西而进。各路同时北上,敌人虽有百万之众,焉能拒我耶?”施继道:“相国之言足见高论,弟回去当为吾主言之,必有以报命也。”夏国相道:“今各事紧急,不敢再留老兄。他日事成,当与老兄作太平之会。望回去后,早订出师之期,则可矣。”施继即辞了夏国相而回。

  原来郑经之意,心中不忘明室,其顺从三桂,不过欲乘间出兵。今忽闻封自己为藩王,郑经心中已是不服。自念己意只乃心明室,今忽然以自己为藩王,自反当自己是个归顺的降王,可不是忘了明室?一来对明室不住,二来又对先人不住,这却如何使得。看来若因三桂之命忽行起兵,显然是个三桂的顺臣了,因此之故,于起兵一层亦从缓议。那耿精忠亦见台湾未曾起兵,自己亦待台湾兵起方互为势力,始易北进。惟有先发一军,先向江西,以应夏国相之兵而已。今且按下慢表。

  单表陕西一带,自清帅图海到后,与屏藩大小数十战,互有胜负。惟王屏藩已退保固原,只望李本深兵到然后再进。不想李本深中道染疾,遂缓了行程,故王屏藩又惟有靠王辅臣为应援。时清朝方令大学士莫洛为经略大臣,拥重兵将入西安。不想那西安将军瓦尔喀,不待莫洛兵到,先已欺敌出兵,入汉中,并略保宁。王屏藩听得以瓦尔喀连兵汉中,兼及保宁,于己军与王辅臣声气隔绝,实在不便。乃发兵以一路潜出略阳,以断其水运。又令郑蛟麟领军直走栈道,以断其陆运。瓦尔喀果然水陆交困,没奈何退至广元驻扎。

  时军中已缺饷两月,瓦尔喀与诸将计议,欲以进为退,先攻王屏藩,以通平凉之路。总兵王怀忠道:“军粮既缺两月,军心已是惶恐,若再出军,必然哗变矣。”瓦尔喀道:“如不出兵,今莫经略未到而援应已绝,又将奈何?为今之计,断不能坐以待毙。惟于死里求生,除进兵以外,已无他策矣。”

  便决意进兵。定议一出栈道,一出略阳,并攻王屏藩一军,以通固原之路。

  王怀忠又复谏道:“以图海大军,合诸张勇、王进宝、赵良栋,不下大兵十万,又皆能战之员,且不能大挫屏藩,吾欲以饥病之卒抗之,安能取胜?”

  瓦尔喀道:“兵法有云:置之死地而后生。三军既值穷困,焉有不奋力者乎?汝莫多言,吾自有主意。”说罢,便不听王怀忠之言,即决意速进。王怀忠怏怏而退。

  不料军中自缺饷两月,皆有怨言,乃闻王屏藩分军略阳及栈道,以断水陆运道,军心更惊。只由王怀忠力言退保广元,只系静候运饷,不久将到,因此稳住军心。不提防自瓦尔喀进兵之令一下,军心皆愤,都道:“退保广元,既言静候运饷,又云不久将到,今何以忽然要离广元进兵?可知粮饷将到广元之说,皆是假话耳。且两月不发饷,如何能战?”军中你言我语,互相传说,都道:“不能枵腹从公。若必进兵,怕不是战死,亦要饿死。”故一时哗噪起来。由王怀忠几番抚慰,终是不从。时瓦尔喀正定明日进兵,忽听军士哗噪,王怀忠劝谕不从,不觉大怒。立传令杀了数人,以为以杀示威。

  不料军心更为不服,反溃变起来。王怀忠制之不住,反谓王怀忠以巧言相骗,故王怀忠部下四千人,反先行溃散,怀忠制之不住。那时军心既变,瓦尔喀即领卫队从间道逃回西安。

  惟提督王辅臣,本三桂养子,久有附从三桂之意,且欲与王屏藩相应,联合东征,只以经略大臣莫洛将到,西安军又方得手,未敢猝举。忽闻王怀忠军变,瓦尔喀已逃,乃大喜道:“此天助大周以予我成功矣。”言时,以手加额。即派部将李之伦阳言抚驯溃兵,尽收王怀忠之众,赏以粮食。那逃军以饥饿之际,忽得温饱,已感激王辅臣不尽。辅臣深知其意,更示以恩义。

  分嘱部将向逃军说道:“周皇此举,全为大明国家之计,故天必助周也。昔周皇借兵入关,本以靖闯、献之乱,不料敌人即因而覆我国家。周天子奋越戎行,欲洗前愆,并与臣民共图复国,是以待人皆开诚布公,待将则优其爵赏,待兵则优其粮食。能战之卒,亦不次升迁。故每遇战时,周军必一以当百,又安能拒敌之乎?今吾军中亦非粮饷足备,以月支数金,犹不应期,军士之苦极矣。王提督深为恻悯,故不敢劳动三军。当尔等溃散之先,王提督已知军士无粮。不聚尔等,必然逃散;因逃散之故,又必然见诛;故收留尔等,全是一片慈心。不料经略莫洛、将军瓦尔喀,反谓尔等为变,责王提督不应将尔等收留,反将王提督加罪,且勒限王提督将尔等杀戮。王提督意殊不忍,抵死不肯承命,要为汝等保全。然尔等勿忧,王提督宁愿被罪,断不肯为此不义也。”这一席话,说得逃军人人愤怨,皆道:“王提督既为我等保全,我等愿为王提督效死,虽肝脑涂地,誓无悔也。”王辅臣见军心如此,一发得意。到次日,已打听得大学士经略大臣将抵宁羌,即向诸军道:“莫洛统兵将抵宁羌,以我收留王怀忠叛卒,欲治我罪也。又遣贝子鄂洞继进,焉能御之?如三军能用吾命,尚可早谋,否则,不堪设想。吾若被害,三军亦不能苟存也。”军士听得,皆奋然道:“既缺我们粮饷,又逼我们苦战,不能,又加之杀戮。安有此理?今大周正强,吾等附周以图功名,有何不可?岂可守此以待杀乎?”王辅臣心中大喜,便道:“汝等既有此心,吾可为汝等成全。吾初时亦欲事一而终,今逼吾至于此极,亦莫可如何,惟有与汝等共生死耳。但今日附周,须要立功方可。不如待莫洛未至,出计破之。若不然,恐莫洛与鄂洞齐到,便不能抵御矣。”诸军听得,皆踊跃愿从。王辅臣至此,军中仍树大清旗号,惟阴勒诸军准备吴周旗帜。密令部将李之伦、王光邦各领精兵三千,各到宁羌,择要地埋伏。一面使人报知莫经略,告以汉中保宁兵变,汉中已陷,催莫洛星夜前来救应。去后,王辅臣复分路伏兵。

  时莫洛接得王辅臣报告,知道汉中既失,陇右俱危,乃叹道:“辅臣本三桂养子,今独留心王事,真忠臣也。”遂催兵趱程。王辅臣亦率师迎接,更密告王屏藩,使邀攻鄂洞。那莫洛方使人打听王辅臣仍竖大清旗帜,更为心稳。那日正过宁羌,已近日暮,莫洛见山路狭迫,树木丛杂,正生疑心,忽报王辅臣大军已在前头接应,已离此不远。莫洛见过此便能与王辅臣合军,便不复畏惧,只顾进前。忽一声号炮,左有王光邦,右有李之伦,两路杀出,万矢齐发,都向莫洛军中射来。王辅臣又督兵进杀,倏忽间王辅臣军中尽换大周旗帜。莫军大惊,只发矢还射,惟不知王光邦、李之伦、王辅臣人马多少。王、李二军又只是埋伏暗射,无不命中。莫军既不见王光邦、李之伦人马之面,矢皆虚发,无可如何,因此大败。莫洛急令退避,直退至平阳之地,方结营待战。一面飞奏王辅臣军变,一面催贝子鄂洞领兵前来救援。不料鄂洞听得王辅臣反清助周,又益以王怀忠部下之众,声势既大,已有畏心,不敢前进。

  那时王辅臣听得莫洛已经退军,乃与左右计议道:“莫经略以战场失利故以急退,彼料我必追,以求一战也。然彼以孤军深入,不虞我军反戈相向,诚为失算。然我若追之,必中彼计。惟不先破莫军,又必为我巨患。以鄂洞大兵离此不远,待鄂洞到时,我无能为矣。今宜间道疾趋,绕至莫洛军前夹击之,彼必大败。莫洛既败,鄂洞亦不敢进矣。”便令王光邦、李之伦休要卸甲,从小路偷过莫洛军前进兵。王、李二将得令,不敢怠慢,即率军前行。

  时正夜分,王、李二将令军中不要举火。至莫洛军前时,已有四更天气,远望一带,灯光万点,正是莫军人马。王、李二将各举暗号,即望灯光发矢乱射。时莫洛亦自留心防人掩袭,故令军轮流值守。奈在夜里,不知周军在于何处,故军中只受攻击,无可抵御。少时,王辅臣军亦到,矢如飞蝗。莫洛连中数箭,登时殒命。自莫洛死后,正是一时无主军投散,有降的,有逃的,不计其数。计此一场战事,莫军中将领死伤十余员。王辅臣将亡卒一一招抚,军声大震。贝子鄂洞更畏缩不敢前进。王辅臣见鄂洞不来,亦不复进,惟乘势经略各郡。自是汉中、羌宁、广元、保宁一带,俱为吴周所有。三桂闻报,即发银三十万犒赏各军。王辅臣即与王屏藩会合,并连栈道,略阳、固原俱是周军屯扎。王辅臣更与屏藩计议,以王屏藩再出平凉,以攻图海,自己要领兵取西安,免了后患,然后直进。至于清军,自莫洛既死,大为震动,早由西安将军瓦尔喀八百里加紧由驿驰报入京。那时清朝听得,好不惶骇,即发谕旨至顺承郡王与图海及瓦尔喀等,将保宁引回之兵及夷陵赴援之兵皆回集西安。又令兰州驻守各营赴延安驻扎,以厚势力。以贝子鄂洞及陕督哈占阶拥兵不发,以至莫洛被戕,即行革职留任,以观后效。一面旌恤莫洛,一面责成图海收复各郡。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清朝自莫洛死后,已大为震动。三桂又催促各路乘胜攻击。自图海追了王屏藩之后,北京并未曾得过一次捷报,军机中人甚为焦虑。时大学士明珠方在政府,正为军情忧虑,那日恰有西洋人南怀仁来见。那南怀仁本精于天文之学,从欧洲来到,志在传教。后清朝以其精于天文,就任用了他在钦天监办事。因中国人向来迷信天象,以为此次三桂起事,其成败如何必有天象示告,故不时向南怀仁询问。当下南怀仁见了明珠,那明珠即问道:“此次吴三桂起事,势甚猖獗,足下观此次战事,究竟如何?”南怀仁道:今日之不胜,只由人事,非关于天意也。我军承平以后,久经疲惫,三桂养精蓄锐以待时,又以花言诱动军心,故乐为死战。以疲惫之卒当死战之士,谁能御之?某观中国军械,皆窳败不堪使用。幸而三桂亦无利器,否则更不堪设想。若以吾欧洲利炮御之,欲剪灭三桂实如反掌。”明珠听了,大喜道:“你们西洋大炮,足下能制之否?”南怀仁道:“某自幼亦曾入炮厂执业,此种利炮,某实能制之。但恐鞭长莫及耳。”明珠道:“若制此种利炮,约需时日几何方能制就呢?”南怀仁道:“视夫工匠多少与器械齐便否耳。”明珠道:“既有此种利炮,无论如何亦当制造。纵不能收取急效,亦当能为将来准备。足下只管行事,取需款项,当令户部随时给发。”南怀仁领命,即绘定制炮形图。恰当时广东、澳门久为西人来东居留之地,凡西洋商业中人运货东来者,皆屯集澳门。亦有时以洋舶往还津沪。南怀仁更于此等西洋人有谙悉制造者,皆延之为助,分头赶铸。又以在北京制炮运往各省,殊多转折,即请明珠于未为三桂所踞之省会,分设制炮厂,分配洋人驻扎厂中制造。由是设一厂于扬州,以应苏杭之用;设一厂于河南,分应陕西、湖北之用。召集工匠数千,日夜兴作。惟制造不能计日可成,以三桂军势既锐,复由南怀仁献议,先往澳门购买大炮数尊,先运至上海。适安亲王岳乐正出九江,就以新购西洋大炮数尊移至岳乐军中应用。

  自制造西洋大炮这点消息报到三桂军中,夏国相适驻守长沙,自念此种西洋大炮必为己军之害,乃留部将扼守长沙,自己即令大军径出江南,欲直捣扬州,先夺炮厂。即一面催促耿王起兵,自领大军沿醴陵而进。果然势如破竹,由醴陵直陷萍乡。吉安知府文秀直弃城而遁,夏国相乃直入吉安进发。

  夏国相复遣部将高大节,引五千人从间道先攻饶州,以为犄角。两军会合,并取南昌。那时安亲王岳乐已由九江直抵袁州,闻夏国相分两头而来,屯兵城中不敢遽进,志在西洋大炮一到,方敢出师。夏国相遂乘机传檄,各郡纷纷投附,署南昌巡抚将军希尔根亦弃城夜遁。夏国相既得南昌,声势大震,岳乐更不敢出。忽报西洋大炮已购到数尊,岳乐便以马队为中军,另抽步队二千人列为大炮队,以旧日之炮杂以西洋大炮,离袁州而来。正是:只因利器能催敌,自令先声足慑人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四回 高大节智破安亲王 夏国相败走醴陵县

  话说安亲王岳乐,因江西紧急,又值西洋大炮已购到数尊,即领军离了九江,望袁州进发。又以周将夏国相、高大节分两路而来,恐孤军不能抵御,复咨请简亲王喇布移镇江之兵为后援,会师追捣。先有细作报入夏国相军中。

  时夏国相正与高大节同驻南昌,听得两王军到,国相却与大节计议道:“吾等初进江西,岳乐且观望不进,是彼犹畏我也。我得一南昌,于敌无损,不如弃之以破安、简两王。彼两军既破,则望风而解,不患江西不复为我有也。”高大节道:“某本武夫,本不敢妄言方略。但得一城守一城,将疲于奔命矣。今敌军已悉数精锐而来,西自平凉,南自武汉,皆不能通。若能破简、安二王,沿江宁而进,料武汉之敌军亦退,即可长驱大进。苟只图保守,万一旷日持久,人心尽变,是前功亦废也。诚如相国之言,即能坚守南昌,敌人将合兵攻我,反客为主,反受吃亏耳。相国之言是也。”夏国相道:“将军骁勇善战,可领本部兵马并及部将,从小路抄过袁州,吾且权守南昌。料安、简二王必争来攻我,我即退兵。敌军必来追赶,将军却抄出其后以邀击之。彼二王皆纨绔子弟,以亲见任,一闻腹背受敌,必无主持,因而破之实如反掌耳。”高大节领诺而去。

  且说简亲王喇布,自领兵到了镇江,实未经一战。忽闻安亲王岳乐咨调合兵,乃不得不行。及到九江,依然逗留观望。那岳乐日盼简王到来,以厚兵力。惟久候依然不到,便连番催促。简王喇布没奈何,只阳允进兵,仍缓缓而行。夏国相听得,谓左右道:“凡畏敌者必争功。我若充南昌,彼必齐进矣。且岳乐若不进兵,高大节一军亦无所用也。”乃决意退出南昌,拔队离城,望萍乡而退。岳乐听得,即飞报简王道:“敌人闻我两军俱至,已弃城遁矣,宜速即进,毋失机会。”简王得此消息,自念领兵而来未有寸功,今南昌空虚,若乘机而入,即是克复南昌,此功不小。说了,左右皆以为然。

  简王即令诸军立出,昼夜不停,务以先入南昌为上。更怕岳乐夺了头功,乃亲自督队。果然兵不离甲,马不停蹄,先到了南昌,全无阻力。比及岳乐至时,简王已到了南昌多时矣。岳乐心甚不悦,以为简王夺去自己大功。正欲诘责,那简王已有文书到来,约请安王岳乐直趋萍乡。岳乐部将伊坦布谏道:“简王以南昌空虚,乘机先进以夺我头功,今又欲以我军直进萍乡,是战事则吾军当之,功劳则彼受之矣。然夏国相由醴陵直抵南昌,未尝挫失,今忽然尽退,恐其中必诈,不可不防也。”岳乐道:“简王既进南昌,吾军亦到此间,未尝遇险,料夏国相必无狡计于其中。彼之遽退,或者武汉一路马宝失败,已为蔡毓荣所乘耳。闻蔡毓荣与马宝已经十数小战,马宝颇为失利,故吾料夏国相退兵,必因此故也。今所宜计者,只吾军宜直进否耳。”伊坦布道:“吾军虽进,然江西设有军警,简王必守南昌不住。那时吾军反被人要截,将无退路矣。”岳乐听罢,亦以为然,因此踌躇未决。忽然接得袁州急报,知周将高大节领兵数万,已将抵袁州。岳乐听得,大惊道:“似此是前有夏国相,后有高大节,吾军危矣,不如回军为上。”伊坦布又道:“简王争功,只属私愤,今却不必计较。宜一面告他以袁州有警,吾军已中道折回,令他固守南昌,以为声援。若南昌不守,是江西全失矣。”岳乐便一面知照简王,一面回军。那简王听得,已吓得魂不附体。当初只道得了头功,今日反受了危险,如何不惧?又不敢遽尔离城,惟下令闭城紧守,自不消说。

  单说高大节本部人马阳称数万,实则只有八千。那高大节生平骁勇耐战,又善能以少击众。自行抵袁州之后,逆料岳乐必然回军,乃与诸将计议道:“当岳乐离开袁州时,若简王喇布仍留半军驻守九江,吾军断不易得手。今彼悉为我夏丞相所料,不计利害,但要争功,以全军坐困南昌,岳乐又同时俱进,使江西上游空虚无备,是彼失算也。今岳乐若闻我军反出其后,必星夜回军,却好中计。”言罢,乃嘱副将韩大任道:“离此数十里有一座螺子山,山如螺形,树木丛杂。且山下平原绝少,只是溪涧纵横,支河错落,并无战场。足下可领千人先伏山上。岳乐回军,必经此间,待其至时,排枪劲矢一齐施放,岳乐必不能抵御。且彼所恃者,数尊西洋大炮耳,大炮仰攻甚难,吾军必获大捷,足下之功不少。”又嘱部将吴用华领军千人,离螺子山十余里择林木深处埋伏,等韩大任军中号炮响应,即行杀出,以为接应。又嘱部将李雄飞道:“岳乐虽不晓军事,但他军中必有经事之人。若到螺子山,惧有埋伏也。足下领军千人直过螺子山十余里,阻山立营以待之。彼若见有伏兵,必来攻击,足下当引军即退。彼以为伏兵已过,方放心直行。待至韩军得手,然后掩出可也。但立营须阻山隘,以避他大炮,方为要着。”又嘱韩大任,于清军到时先发号炮,以告诸军。各人领命去了。高大节又派部将多名,或领千人,或数百,为游击之师。高大节却统中军,留一半于袁州,阳言将出九江,却亲自领兵为各路救应。分拨既定,正是:准备窝弓擒猛虎,安排香饵钓鳌鱼。

  那时岳乐自听得袁州有警,以江西上游已失,自己孤军深入实非良策,便星夜回军。那日黄昏以后,将行抵螺子山,伊坦布进道:“螺子左扼山岭,右阻溪河,地势甚险。若有伏军,必难抵御,不可不防。”岳乐道:“高大节全军方争九江,以图进取。以九江为数省咽喉,乃四战之地,宜其在所必争。彼何暇留军此间耶?”正说话间,忽前军探马报道:“前头已有伏兵,但旌旗不多,人数甚少耳。”岳乐道:“果不出伊坦布所料。以些少伏兵,何足忧虑?且已为吾军所见,亦无用矣。”乃急令前军攻之,并移炮队往攻。

  当岳乐军来时,周将李雄飞即与接战。甫一时间,雄飞即敛军而退。岳军正欲追赶,岳乐急止之,并道:“彼伏兵既退,若追之反恐中计。今当乘胜过了螺子山,此后更无虑矣。”遂催促军士疾行。

  恰当螺子山,已近夜分。岳乐心怯,谓左右道:“此地甚险,不如驻扎一夜,明早方行为上。”伊坦布道:“岂驻此一夜便无险乎?以我愚见,三军既已到此,速宜趱路。若一经驻扎,军心必馁。且敌人若有伏兵,虽驻扎亦不能免害也。”岳乐听罢,深以为然。以事已到此,已无可如何,只令军士举火乘夜急行。忽到初更时分,突闻山上炮声响亮。此炮便是号炮。时岳乐军已且行且惊,到此时闻炮声震地,更魂飞魄散,不知所措,一时哗噪起来。岳乐正欲制止之,忽然枪声乱鸣,箭亦齐发,如飞蝗一般。岳乐欲令军士还击,又不知敌军在何处,惟山上矢石齐望火光射来。岳乐急欲回军,伊坦布道:“今即回军,安知后路不更有埋伏?由今思之,前之伏兵只诱敌耳。今进前与退后,其路程皆一也。不如冒险前进,较为上策。”岳乐无奈,只令一面进前,一面向山还击。怎奈由下攻上,绝不中要害。周将韩大任更令军士一齐发击,岳军死伤甚众。岳乐只督军士冒险前行,践踏尸首而过。有逃亡的,皆落河边凫水,欲逃过对岸。惟韩大任军中矢弹已及于河面,故岳乐逃亡的军士,虽凫水之际,亦难防避弹子,遂亦多死于水中。岳乐虽见军士逃亡,亦不能制止,惟有与诸军死命奔逃。伊坦布已先死于军中,岳乐亦被伤数处。及甫过了螺子山,那死不尽的残兵心魂甫定,忽然炮声响亮,已有周将吴用华截出。岳军见了吴周旗号,已心胆俱裂。诸将面面相觑,皆相谓道:“军士固皆惊魂未定,战马亦多被伤难行。人虽不畏,马亦难战矣。似此,如之奈何?”岳乐道:“吾一时不细,误中奸计,至今惟决一死战耳。吾位为至亲,三军亦八旗人物,断不能屈膝以降也。”诸将道:“三军逃命时,器械辎重已委弃不全。即新购的西洋大炮,亦付之中道矣。空拳搏战,焉有胜理?”岳乐道:“此处溪河较狭,且水势不深,吾军虽败,尚存万余人,不如以军中物具杂泥石投诸河中,填河而避之。过此之后,即绕道先奔鄱阳湖。以鄱阳湖尚有水师屯驻,可往依之,尚可徐图恢复元气也。且袁州既为贼将高大节所据,吾亦不能通九江之路矣,居此亦无他法。”诸将听罢,皆以为然,即令军士各就地挖土泥一包,一齐投诸溪中,杂以军中笨重器具。

  幸河水不深,煞时河中已如平地。那时吴世华见岳乐不进,正前来发击,韩大任、李雄飞亦从后赶来。岳乐即令军士齐遁,也不敢还战。诸军如丧家狗,恨不得爷娘多生两条腿,各自没命的跑。时周将韩大任、吴用华、李雄飞,皆令军中向岳乐军人丛处发射。岳乐军死伤甚众,惟死命奔逃,遗下器械辎重无算。韩大任亦不追赶,只令收军。计是役杀得岳乐军中人人丧胆,个个惊心。总兵及副都统死伤数名,其余将校死伤数十名,军士则三停折了两停。

  凡降的、逃的,韩大任皆收置军中。其余死者,尸骸层叠,只令军士掘土掩之。其得西洋大炮数尊,余外器械粮食不计其数,即班师回袁州报捷。高大节喜道:“此一战足令敌人胆落矣。”于是论功请赏,以吴用华夺得大旗两面,且击毙岳乐部将总兵两名、都统一名,遂录为头功,请赏以金吾卫大将军之衔,以提督请补。韩大任不悦,谓左右道:“黑夜之战,矢石乱发,枪炮交加,安知敌将死于谁人之手?吾在山中指挥各路,敌将多受夷伤。战后计点场中,以死于螺子山中为最众,安见我韩某不应得头功耶?若无我一军挫之,敌人以全力争趋,恐吴用华亦不能抵敌也。”自此日有怨言。或有告知高大节者,高大节道:“吾与大任实执军权,当藉此以鼓励部将,何必争功?且大任据螺子山为营,又在黑夜之中,是只有彼军攻敌,断无敌军攻彼也。吴用华实当敌军来路之冲,既能斩将搴旗,录为头功,安得不宜?”因此高大节对于韩大任之怨望,惟诈不知,诸事仍与韩大任商酌。惟大任意未释然,思倾陷大节。

  会三桂驸马胡国柱回镇长沙,因夏国相出征,三桂以长沙为四冲之地,兼因应岳州、荆州及江西各军,非有重员驻镇长沙不可,故以胡国柱当此任。

  大任本国柱之甥行,国柱以其骁勇,深爱之。故韩大任一闻国柱回长沙,即喜道:“吾知所以泄吾愤矣。高大节一任,惟吾足以代之也。”乃为书献谗于胡国柱,谓螺子山一战本足以擒岳乐,乃各路游击之师高大节既中道撤回,且高大节又拥兵不发,故岳乐得逍遥遁去,闻岳乐阴与高大节相通,许大节封侯之位,今高大节拥兵袁州,迟疑观望,即原于此,等语。胡国柱听得,以韩大任之说为然。一面催夏国相再进江西,一面撤高大节回长沙,往岳州助战,反令高大节以兵权交于大任。大节听得,吃了一惊。即回复国柱,谓军事得手,方将直进江南,岳州有马宝主持,兵力已足,无用再助,等语。

  国柱大怒,乃益信大节拥兵抗命,韩大任之言更觉可信,立发令由驿驰大节军中,立令即行交代。高大节犹以为坐失机会,嗟怨不已。来使道:“将军尚在梦中耶?韩将军乃胡驸马之姻党也。胡驸马才略优长,而偏听任性的是其最短。韩将军既言于先,已如先入为主,将军虽有百口,焉能分辩也?”

  高大节至此时方知为韩大任所卖,乃叹道:“今后国家大事,将断送此辈之手矣。”乃请韩大任入帐,谓之道:“胡驸马有令,以军权付于将军。吾与将军本无意见,方期同心协力,共成大功。今某以得胜获咎,诚非所料。吾之迟迟未进者,殆欲夏丞相既进南昌,后劲既坚,方好长驱大进耳。九江为数省咽喉,乃四战之地,战守皆非易事,将军勉之可也。”韩大任时有惭色,一言不发。高大节交代既讫,即随带亲兵再回长沙。

  韩大任自代高大节领了全军之后,即提兵直入九江,欲长驱大进,更不待夏国相兵到,以为后援。夏国相退到醴陵,甫接得高大节军报,知道清将简王及将军希尔根,因图争功已先进兵南昌,又在螺子山一战已大败岳乐,得了全功。夏国相喜道:“今番江西一省才安稳为我所有也。”是时夏国相仍未知胡国柱有撤回高大节一事,即督兵复由醴陵直出萍乡,复向南昌进发。

  原来简王及军将希尔根,自听得岳乐败于高大节之手,即弃城而遁,故夏国相到时殊不费力,已复得南昌。正欲知照高大节,使直出九江,自己直出鄱阳湖,以断清朝水师接应,并蹑岳乐之后,一面又催闽王耿精忠,将人马折回,直出浙江,分三路而进,忽报高大节已被撤回,今以韩大任代领全军,已望九江去了也。夏国相跌足叹道:“大任虽勇有余而谋不足,可以任偏裨,必不足以当重任也。今偏师轻进,即为失算矣,其败可立待也。不知谁人主意,撤回高大节,一误至此!”说犹未已,已报高大节使人赍函来到。夏国相就在案上拆开一阅,书道:大节以一介武夫荷相国委任,又蒙大周皇帝恩宠,虽肝脑涂地,方称本心。奈以不善将将,虽胜犹辱也。大节与韩大任同受节钺,自昔同心戮力,所向有功。自螺子山一战,大节以吴用华当敌军来路之冲,独能斩将搴旗,故录功首,方欲借此鼓励偏裨,不意因是而大任积成怨府,谓大节阴与岳乐往来,故拥兵袁州,观望不出。胡驸马不察,立撤大节军权。大节若不交代,恐斧钺随之矣。大节奉职无状,夫复何言?今闻大任已督兵前进,欲从九江渡过左岸。以清将杨捷老于戎行,大任非其敌手。且岳乐虽败,犹有劲旅数万,配以吉林马队,未可轻视。今岳乐退驻鄱阳湖,与水师相合,声势复张,是江西内患依然未清也。相国兵力若未到南昌,岳乐不难蹑大任之后,杨捷亦可角其前,是大任即不败杨捷,亦当败于岳乐矣。相国老谋深算,为国家大局计,将何法以善其后乎?谨此布达。区区伏惟荃察。

  罪将高大节顿首

  夏国相看罢,叹道:“高大节真将才也,吾不敢以武夫视之。今日局面,吾不能复出鄱阳湖矣,须望袁州进发,以援应大任也。”便下令三军,直趋袁州。

  且说岳乐自败走后,退至鄱阳湖。不多时简王及将军希尔根亦奔到。二人见了岳乐,已有惭色。岳乐道:“两位忽然至此,得毋南昌已失守乎?”

  简王不能答。岳乐道:“吾与君于朝廷位为至亲,观天下大局如此,正当同心协力,以图肃清。今前事可不必多说,惟图此后奏功,更不宜以前事芥蒂也。”简王至此,顿首伏罪。正说话间,已报驻长江水师提督杨捷已有书到来,谓韩大任已代高大节为帅,将直行渡江,吾知所以破之矣,惟夏国相若知韩大任轻进,必观兵袁州、九江一带,以为声援,可以择伏要而破之,等语。岳乐看罢来信,深以为然。时清朝方以董卫国为江西总督,带兵五万前赴南昌。岳乐即与董卫国商议,令董卫国先领军直趋南昌,以截夏国相之后。

  岳乐复与简王及希尔根,率人马直入袁州,以截国相。时国相不知董卫国已到,只留兵二千驻守南昌省城。行至中途,听得岳乐与简王及希尔根同出袁州索战,夏国相惊道:“简王乃惊弓之鸟,岳乐亦败军之将,今一旦尽出,袁州得毋救兵已至乎?”时部将郭壮谋,乃郭壮图之弟,方从国相军中,乃进道:“吾虽至此,甚忧。南昌设有敌警,恐区区二千人必守南昌不住也。”

  国相道:“公言亦是。今不如折出鄱阳湖,以图进取。”郭壮谋道:“相国所言亦是一着,但设有差失,是与韩大任两军俱败矣。”夏国相道:“此大任误了我也。苟知大任轻出,吾断不令耿王回军。”正议论间,忽报清朝已令董卫国为江西总督,已带兵五万直赴南昌去矣。国相叹道:“董卫国如此神速,必非简王可比。彼必争萍乡以断吾后路。萍乡若失,彼将直出湖南,是大局亦震动矣。不如退兵。”遂令三军齐退。

  且说安王岳乐与简王同出袁州,知道夏国相中道折回,便令诸将追之,并谓诸将道:“夏国相在三桂军中号为能将,当乘其失算之时,并力追之。”

  乃留希尔根驻袁州,以要韩大任之后,自与简王并力追来。时夏国相亦虞岳乐以屡败之余,必奋勇求雪前耻,又恐为董卫国所截,乃令急趋萍乡。原来董卫国亦欲急争萍乡,一路惟以先复南昌为根本,以为南昌唾手可复。不料到南昌时,直延数日南昌方下。因吴元祚为夏国相部将,方领二千人扼守南昌,亦惧国相为董卫国所截,故死力坚持数日。及听得国相将到萍乡,方弃南昌而遁。及奔到萍乡时,国相亦全军俱到。吴元祚具述前因,夏国相道:“非公死守数日,则吾军俱危矣。今董卫国必领兵来争,吾军不能独当两面,须扼醴陵,阻湖南要道方可。然吾若尽弃萍乡,则岳乐与董卫国必长驱大进矣。不知谁人敢暂守萍乡,吾自有计可以拒董卫国也。”郭壮谋道:“某愿以死当之。”夏国相大喜,乃令郭壮谋与吴元祚共驻萍乡,夏国相仍望醴陵而退。正是:方见吴军能破敌,莫言清将总无人。

  要知夏国相后计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五回 韩大任败死扬子江 高提台大战大觉寺

  话说夏国相留郭壮谋吴元祚共守萍乡,自行退兵,回醴陵而去。战将谭洪向国相问道:“相国既回醴陵,复留二将扼守萍乡,此何故也?”夏国相道:“我若全军俱退,彼将乘势直捣湖南。用军之道,全在一鼓作气而已,因失算而中道折回,军心即馁,焉能再战?我若全军俱败,必湖南震动,大势将为瓦解。吾之必留二将以扼守萍乡,即为此故。”谭洪又道:“如相国所言,是相国以全军在江西且不能一战,独留郭、吴二将,又焉能拒敌?得毋陷郭、吴二将于危地乎?然则相国谓将有计以破董卫国,又何故也?”夏国相又道:“吾之失算者,在不知撤回高大节耳。吾以为大节能军,且在战胜之后,军声既振,当可前进。且大节持重历练,必待吾军到时再商行止。俟吾先撤耿王之兵,使改道沿浙江而进,吾却直趋鄱阳湖,而以大节直出九江,共分三路,渡长江以窥金陵、准阳。彼敌将杨捷虽扼守长江一带,必然顾此失彼。岳乐如惊弓之鸟,亦断不能济事,吾故为此计耳。今韩大任轻出,杨捷固不难邀而破之,而岳乐又得董卫国一军以为之助,诚非我所及料。今则非再用高大节不可也。岳乐轻进而无复远图,若郭、吴二将能死守萍乡,使敌将不能轻入湖南,吾调高大节入江西以断岳乐之后,则敌军必退矣。”

  言已,又道:“高大节一战,敌人胆落。若再入江西,彼仍以我为诱敌。且大节乘胜,军心必奋,故可用也。”谭洪听罢,无语。夏国相即将高大节被诬及韩大任轻敌妄进各情,咨报长沙胡国柱,又请任用高大节再带兵入江西。

  又语胡国柱道:“马宝既拥重兵,应急图进取,只被清将蔡毓荣扼阻,不能大进,宜益兵助之,以图大举。若旷日持久,非我国福也。”胡国柱至是乃知为韩大任所误。

  原来胡国柱本有才略,惟是三桂招为驸马,执掌大权,意颇自满。虽回镇长沙,只有调兵檄将,与清冲锋陷阵,出生入死,大不相同。故虽闻夏国相之言,只催动马宝进兵,并不肯自往岳州前敌。时马宝与蔡毓荣势均力敌,大小数十战,只有胜负,终未能再取寸土。马宝亦屡催胡国柱前来助战,奈胡国柱终不肯自出,只派员带兵相助而已。但胡国柱虽因贵而骄,惟素崇拜马宝、夏国相二人,故闻夏国相之言,自愧无以对高大节,乃欲再令高大节往代韩大任,即撤韩大任回湘,以治其罔上争权、贻误军情之罪。乃即请高大节至帐中,直说道:“今接夏丞相来书,具知将军冤抑。大任竖子误国非轻,某悔之晚矣,他日当治其罪,为将军泄愤也。今欲再劳将军往代大任,代统其众,以图进取,愿将军毋以前事为念。”高大节道:“弟受国厚恩,方图死报。得驸马明白,于愿已足,今以驸马所委任,何敢多辞?但闻韩大任已出九江,将渡江北向,恐弟到时,已全军皆溃矣。以大任勇虽有余,实非将才足为杨捷之敌手。则某此时,又焉能代统其众乎?”胡国柱道:“然则将军之意,如何乃可?”高大节道:“夏丞相之意,欲某带兵重入江西,以壮声援,此处相离不远,或犹可及。以韩大任之胜负虽非可知,惟未尝不能稍资臂助也。”胡国柱又道:“将军之言诚是。吾今拟拨精兵二万,令将军疾行,将军当相机行事,力顾大局,慎毋以前嫌介意也。”高大节笑道:“驸马得毋尚疑大节乎?某蒙委任,断不敢有负大德。”遂领了精兵二万人,星驰电卷,疾进江西而去。

  且说董卫国自进了南昌,即派兵入萍乡,欲向湖南而进。探得萍乡尚有周兵驻扎,欲候岳乐到时方敢进战。乃与部下计议,幕府来则安道:“夏国相老于戎行,今未见敌形,先自急退,其中恐有诈也。”董卫国道:“某亦虑此。彼全军在江西,何至畏敌?且虽然退兵,又不尽退,尚留大兵扼萍乡要道,亦属可疑。国相有谋,断不留兵故立险地。吾之不敢遽进,正为此耳。况吾军初到南昌,自离京以后昼夜奔弛,三军尚在喘息之间,稍有差池,恐不免胜而后败。今惟有分守要道,以防周军窜进,然后待安王到时,再商行止耳。”来则安听罢,大为赞成。这点消息报到郭壮谋军中,乃与吴元祚计议道:“董卫国忽然不进,殆惧我有谋也,今更当用计以疑之。”乃将各营故为移动。郭壮谋又使人遍布谣言,谓福建耿王已得夏国相之令,因董卫国已到南昌,将复行领兵入江西等语。董卫国听得,更滋疑虑,日惟盼岳乐兵到,故目前惟各守要道,权且罢兵。原来岳乐与简王领兵到袁州后,本欲留简王驻兵要九江之下,即自行带兵南来。惟得杨捷文报,请以全力截韩大任,待破了大任之后,然后以全军入湘。故岳乐只令董卫国暂勿轻进,反领兵望北而行。

  且说韩大任自代高大节将兵,即统兵北上,一路并无拦阻。又听得长江左岸清朝兵力尚空,便欲急渡。探得杨捷水师多半屯于长江上游九江一带,原不大防备,乃谓左右道:“前者大将军马宝,曾派员分出九江,惜以岳州战事方急,中道折回。今吾至此,方知九江易取也。高大节无谋,迁延不进,大失机会。古人有言: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吾渡江以后,当望北而进,即足以分敌人驻武汉兵力,则马宝亦易进兵也。”部将吴用华道:“九江为数省咽喉,敌人焉有不争?今乃不设守备,让吾独进长江,要又无守护,恐有奸计,不可不防。”韩大任道:“杨捷急援武昌,不暇南顾,岳乐等亦争功南下,此处空虚,无怪其然。汝如此多疑,何以用兵?”便不听诸将之言,出资募集民船,速渡对岸。不提防清国长江水师提督杨捷,已派员沿途侦探韩大任行动,却将所领水师各船,或扮作鱼船,或扮作商船,埋伏兵马。另咨调陆军埋伏左岸,却另择能战各水军船只,择芦苇深处埋伏,日不扬旗,夜不举火,待韩大任渡江时击之。又故购船只应韩大任所募,大任不知是计,及见已募得民船,即促令过江。

  韩大任既不知杨捷定计,见募得民船,不胜之喜。又不听诸将之言,仓猝前进,即率领各军分头下船。又飞函禀知马宝,告以渡江将先据镇江而进。

  以为敌军听得自己渡江,必然震动,马宝可以乘势进扑武汉地方,心中自以为得计。不料各军渡江,甫至中流,各船家却翻扑水中。大任实无防备,故船家俱得泅没入水。韩大任此时已知中计,急令军士驾船,欲驰回右岸。突见各船渐渐下坠。原来船底先已凿开,只用板轻轻盖回,自船户没入水中之后,已开了船底机关,自然沉下。这都是杨捷预先布置,却择善水的船家冒充民船船户,韩大任全无计较,即自行渡江,故恰好中计。当下韩大任军中见船已渐沉,一时哗噪起来。不多时,已见杨捷的水师船纷纷出现,满布江中,矢石交飞,枪炮齐响,皆望韩军打来。韩军此时如何能敌?有跃入水中凫水而逃的,有呼天叫地的。大任所领军士,皆滇黔旧部陆军,向不知水性。

  自各船大半沉没后,军士只飘泊水中,时大任的坐船虽未沉溺,惟杨捷军中枪箭齐发,韩大任已中数伤,惟匿不动。杨捷却督率各军,追向大任的坐船围攻。忽然船上正中一炮,船身已破。韩大任自知不能倖生,即拔剑自刎。

  军士见主将已死,其未沉的船只只有投降。杨捷见大任全军已无还拒之力,亦令军中不再发枪,准令周兵投降,所有凫过右岸的,亦不再追赶。余外泅在水中及溺毙的,尸首布满江中。辎重器械,亦随江飘荡。杨捷令军士一一打捞,所获无算。统计韩大任所领人马不下二万余人,逃生的不及十之二,其余或溺毙,或被擒,或投降,已全军倾覆。杨捷不费多时,并无损伤,已大获全胜。自此一战之后,周军意气为之一沮。杨捷由驿报入京。是时,清朝康熙帝正议亲征,听得杨捷在长江一捷,始罢亲征之议。即加杨捷少保官衔,并不究简王及希尔根弃城逃遁之罪。复奖赏岳乐及董卫国二人,即降谕催令各军乘胜南下。

  安王岳乐得谕之后,即会商简王及卫国,合兵分路前进。以简王及希尔根从江西东路而下,以防耿王福建之兵。董卫国就近先行,而自行督兵为后路。正部署军事之际,忽探马飞报道:“胡国柱复用高大节为帅,领军二万人,号称四万,已复向江西来了。”岳乐听得,谓左右道:“由今观之,杨捷之胜实出天幸。胡国柱殆亦知大任必败,故复以高大节代韩大任也。若大任渡江稍迟数天,高大节一到,兵权即不在大任手上,断不由大任作主,高某亦断不肯遽行渡江也。大节为人骁勇善战,既有谋又谨慎,敌将夏国相倚为长城。今彼复入江西,局面又当一变矣。我若全军南下,得毋高大节反要我后乎?不如驻兵以待之。”都统明阿进道:“周军分道四出,忽来忽去。苟一闻周兵复出江西,我便不敢南下,是我永无南下之日也。设周兵忽进江西,忽回湖南,我若视其进退以为行止,势将疲于奔命矣。兵法有云:宁致人而不致于人。若只为人牵制,此兵家所大忌也。今若驻兵以待,是高大节一日不到江西,我即一日屯兵不能进退。劳师糜饷,实非良策。愿大王思之。”

  岳乐道:“吾所惧者,中夏国相、胡国柱等奸计耳。如君所言,亦有至理,君主见若何,不妨明说。”明阿道:“今日之策,惟有直走萍乡耳。我若得萍乡,将长驱直入湖南。蔡军可由上游而下,吾军却由下游会进长沙,直捣敌人巢穴。那时高大节纵能纵横江西,又将何用?王爷若仍有疑心,亦只合分军留驻袁州,以为后援。若以全军驻扎,迁延不进,非某所敢言也。”岳乐听罢,仍犹豫不决。明阿又道:“此外亦有一策。吾军奉命而来,志在征伐,不如先令董卫国直走萍乡,我却探实高大节来路,督兵往迎,以求一战。终胜屯兵此地也。”岳乐道:“倘耿王复进江西,又将如何?”明阿道:“尚有简王及希尔根,两军尚驻江西,以为游击。即放心远进,无忧矣。愿王爷勿再思疑。”岳乐道:“我全军且惧不能独当敌人,若又复分军,实非良策。不如以全军候高大节一战,以雪全败之耻可也。”时岳乐全军正驻扎袁州上游,遂回军望西北而行。

  且说高大节领军二万人,却令分军为二队,以一路由平江过义宁,自统一路由浏阳过新昌,共趋奉新县,以撼南昌省会。时部下诸将以区区万人军力本不为厚,故多不赞成分军之议。原来高大节善能以少击众,故不从诸将之意,并以平江一路由副将胡国梁统之,并嘱道:“吾到新昌时,若不遇清兵,吾将绕兵北向。将军到义宁,若遇敌人,休与急战,若不遇敌人,可直趋奉新,以窥南昌。吾自可以为援应也。”胡国梁领命后,即提兵东行。那时高大节一军既过浏阳,探得岳乐正驻军袁州上游,遂令军士疾进。部将谭进宇道:“袁州下邻萍乡,不如改道萍乡而进,与夏丞相一军合,较为稳着。”

  高大节道:“吾昔破岳乐,未尝亲抵岳军之前,今日奈何反下萍乡?今惟有直走新昌耳。且岳乐若闻吾至,必自回军求与我一战,断不敢深入也。诸君休再多言,待破敌后,与诸君同唱凯歌。”便督军直望新昌而去。

  那日正行近新昌,已近日暮,那地名唤做大觉寺,即令军士扎营。忽探马报称,安亲王岳乐已回军,正望西北而来,惟行程甚缓,计明日可以到此间矣。高大节道:“果不出吾所料也。彼行程独缓者,盖惧军力疲惫,为我所乘耳。吾先到一天,正好教军士休息,明日却好教他中计。”便一面飞报胡国梁一路,改令暂住义宁,以免简王及希尔根两军拦下,一面将本部人马一万人分为两停,待岳乐一军到时,乘其喘息未定,即以两停人马轮流攻战。

  又于每停之中,各分为十队,每队五百人,使岳乐应接不暇。分布既定,并令偃旗息鼓,专候来军。

  原来安亲王岳乐亦沿途打听高大节行程,并谓左右道:“高大节由浏阳进兵,必争新昌一路,志在牵制南昌,使董卫国不能急进,以助彼夏国相进兵也。吾当先争新昌,以断高大节之望。”说罢催军疾行。部将明阿问道:“王爷此次回军,初时行程甚缓,至此又令疾进,何前后互异耶?”岳乐道:“缓时欲养兵力,急时欲争要地故也。”明阿听罢,即不复言。军行将抵新昌,尚未得高大节驻军何处的实耗。岳乐即喜道:“新昌必未失也。”即传令到新昌驻扎。徐见居民纷纷逃走,却言周兵已过大觉寺,已望北而行,并言此处已离周兵不远。岳乐即传令直走。时已近夜,岳乐见于前次螺子山之败,不敢夜行,即令军士下寨。夜里令军中轮流值宿,以备不虞。果然自夜至晓,全无敌军动静。不提防天甫黎明,军中起来,只见各处一带山林,皆是高大节的旗帜。岳乐军中见了,已如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。正是:终夜未曾闻敌耗,侵晨竟已碎军心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六回 高大节愤死九江城 吴三桂亲征松磁市

  话说岳乐军中于翌晨起来,见四围山林树木中尽是周兵旗帜,始知高大节已先到此间,军士皆魂飞魄散。因螺子山一战,军中皆知大节的名字,更互相畏葸。岳乐即传令军中,急进新昌。忽然喊声大震,高军已分十数路,卷地杀来。每路人马不知多少,岳乐军皆无心恋战,惟互相逃窜。岳乐制止不住,然犹故作镇静,即号令军中,分头接应。怎奈高大节军锋甚锐,又蓄力已久,皆猛勇前进,直奔岳军。高大节又选精锐百骑,自为前锋,疾驰而出,直奔岳乐,皆英锐莫当。岳乐不能抵御,先自望后而退。岳军见主将已逃,亦纷纷溃走。那高大节初时本分两停人马,志在轮流接战。今见甫行交绥,岳军即退,已无容轮战,即令十数路一齐追赶。并下令军中道:“岳乐此去,必走新昌,与南昌衔接,望得此与董卫国联合也。”便分军二千人,使部将高琦领之,打着自己旗号,从间道先到新昌城,一面饬军士从上游横贯而追。

  那时岳乐自奔逃之后,欲避出重围,即与周兵混战,却令军士还枪向后抵御,且战且走。一面令明阿领五千人,先争新昌,分为犄角,并护南昌要道。高大节亦知其意,转令军中放开重围,让岳乐走出,只衔尾赶来。十数路不住环击,令岳乐无从混战。高大节一头追赶,一头下令招降,故岳军散去愈众,岳乐大愤。及奔至一座小山,令军中就地阻山为营,再与高军混战,忽流星马飞报祸事,那都统明阿欲奔新昌,被高大节分军截击,都统明阿已阵亡去了,所领五千人,尽降高军去也。岳乐听得,心胆俱裂,不觉叹道:“大节不死,吾不得安。”正说间,高大节已率百骑驰至。岳乐护兵有吉林马队二千名,即下令护兵道:“彼汉兵也,汝等降亦不得生,速宜死战。”

  护兵闻令,一齐奋发,矢石齐下,大节不能进,军势稍却。岳乐即率军与高军混战。还亏高军十数路杀来,岳乐终站立不住,望后复走。高大节复追二十余里,天色已暮,权且收兵。计此一战,杀得岳军七断八续,人马死伤甚众。岳乐令军士不要住歇,直望南昌而走。

  时董卫国听得岳乐败北,即引军来救,同进南昌省城。高大节听得岳乐已有救兵,亦不再追赶,先引军据了新昌。一面向胡国柱、夏国相二处报捷,并请国相进兵。不料夏国相默计高大节已过江西,即引兵已复出萍乡,仍望南昌进发。高大节得有消息,即与夏国相会期共攻南昌。时清将岳乐既败,部下只存残卒万余人,董卫国亦只有二万人,但自高大节两战,人心胆落,南昌城内居民,日传高军将至,省垣必陷,故纷纷迁徙。人心动摇,军心亦馁,且互相逃窜。董卫国道:“昔日乘一鼓之气,不能遽入湖南,大为失算。今军心如此,固不能战,亦必守南昌不住,不如避之。”岳乐道:“简王尚拥重兵,惟屡次观望,劳师糜饷,使我奔驰数年毫无寸功,能不愧死?”徐又道:“昔以完全兵力犹不能御敌,今既败之后,兵无斗心,外无援力,焉能用武?即坐守此间,亦不能独当两路之冲也。”便与董卫国计议,率领人马,携取库款,弃南昌而逃。高大节复思夏国相既进江西,即谓左右道:“岳乐、董卫国等坐守孤城,一军不能当两路之冲,必弃城走矣,吾当截之,勿令其再养元气也。”正欲派兵时,已得有岳乐弃去南昌的报告,即叹道:“彼逃诚速,今追之亦不及矣,真可惜也。”部将吴用华道:“岳乐自领兵以来,未尝得一胜仗。吾军与战二次,皆溃。今虽逃去,亦不足虑,将军何故为之叹息耶?”高大节道:“非也。岳乐虽非能将,然性情勇毅,其志不因败而惊,气不因败而馁。今日虽败,明日复来,不可不防。若简王喇布、将军布尔根等,吾直视之如儿戏耳。”说罢,左右皆为叹服。

  时胡国梁所领一军已到新昌。高大节暂留胡国梁驻扎新昌,欲亲进南昌省城,与夏国相面商进兵之法。忽接得夏国相来扎,着高大节领兵先夺九江,以免敌军得准备防守,并言自行领兵夺鄱阳湖,即制造水师船只,以备渡江之用。时夏国相又催令耿王进兵,并调水师提督林兴珠领内河水师,会于鄱阳湖,故约高大节于本军夺得鄱阳湖之后,一日渡江。高大节得令不敢怠慢,即提兵直往九江,沿义宁而进。时韩大任既死,其弟韩元任尚在胡国柱军中,元任即大节军中胡国梁之婿。元任既愤其兄之死,以高大节直沿平江过新昌,不肯先出九江以救大任,故数短大节于胡国柱之前。且此次大节得胜,胡国梁只另领一军先赴义宁,故不与其功,遂向左右道:“高大节以我先出义宁,以义宁既不用战争,又不用攻守,实置我于无用之地耳。若以我为无用,既不宜以我分领一军。且驻扎义宁,虚延时日,由湖南即直趋九江,或犹可以救韩大任也。”因是积有怨言。

  那时清将安王岳乐以屡败于高大节,心中正愤,忽探得大节军中将帅不睦,于是布发谣言,谓大节坐视韩大任不救,且屯兵于义宁、新昌,不截击岳乐及董卫国,使岳乐二人得全师而遁,实大失机会等语,传遍江西。胡国梁即飞报胡国柱。时国柱听得,以前者误听韩大任之言,致撤回高大节,已贻误于前,故闻国梁之言,亦不敢轻信。惟韩元任日在国柱之前数短高大节,且谣言所播亦有道理,不由胡国柱不疑,便驰函力责高大节,责以既不应虚留义宁一军不救大任,又责以不应放过岳乐,自后须竭力从公,勿以私仇害公事等语。大节听得,意殊不乐。自知又为人所搆陷,大为抑郁,遂致得疾。

  乃与左右计议,以本军既进,若以主帅得病中道折回,敌人必乘机交攻,非为良策,便讳病不布,力疾先进九江,时清将简王及希尔根正驻九江城,因听得高大节已到,即弃城而遁。高大节即进了九江城,威声大震,附近州县纷纷降附。自是高大节疾益加剧,所有医药俱皆无效。自惧一旦弃世,必致贻误军机,一面报知胡国柱使人接代,俾得卸去兵权,解任养疴,一面又驰函报知夏国相。函道:弟自复统师干,重进江西,仗国家之灵,所向克捷。岳乐远遁,遂抵九江。得接胡驸马函报,责以勉力国事,毋以公事发私仇。窃惟韩大任锐意渡江,弟即先进九江亦难得及,且无以破岳乐一军,则南昌之道梗塞,弟所以由平江先入新昌者,此耳。弟唯不敢轻敌,以简王尚扼上游,不得不分兵先驻义宁堵截者,亦非有他意也。驸马见责,弟方黾勉以图,何期二竖遽侵,不能视事。设因疾不起,反贻误军情,厥罪尤重。已函报驸马派员交代,俾得解职养疴。他日若藉鸿庇,兹克将痊,当复叩马前,重受驱策也。区区之意,除请命胡驸马之外,谨具函报告下情,以报知己。伏惟钧鉴。

  夏国相得书,知道高大节得疾之由,不胜太息。即与胡国柱函商,派员接代。唯时高大节病势已日深一日,自知不起,乃以军符印信交副将胡国梁执掌。越日更吐鲜血不止,遂殁于军中。自高大节殁后,江西一带军事又复多变动,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陕西一路,王屏藩自退至固原,王辅臣自戕莫洛、破鄂洞之后,即与王屏藩合兵,互为犄角,欲通平凉之路,先扑西安。将军瓦尔喀弃城夜遁,辅臣遂入西安,声势大振。三桂先发白银二十万犒军,又以王爵赐封辅臣,故王辅臣益为尽力。以王屏藩屡扼于图海一军,便欲与屏藩合兵共攻图海。

  时屏藩与图海相持,势力悉敌,大小百战皆不分胜负,两军互有死亡,又互有增兵。相持年余,屏藩终不能越平凉之路,已欲舍去平凉,改道扰凤翔而进。及闻王辅臣合攻图海之计,即与王辅臣计议。辅臣道:“以将军本部,已足与图海相持,图海且不能得志。若益以弟处一军,可以摧图海而有余。图海若败,余子皆不足虑矣。”王屏藩道:“此言甚是。但图海老将,若见稍有失利,惟率军死守,必不轻战,吾故无可如何耳。且其部下,如张勇、王进宝、赵良栋,皆骁勇耐战,虽不能当我两路之兵,然彼未尝不足以自守也。”时吴之茂在旁,亦道:“在此相战一年,终不能奈图海何,军心亦已气沮。若徒在此搏战,必无济于事。愚以为另分一军,能越出图海之后,以趋山西,则图海必望风而退矣。”王辅臣道:“若以一军先绕道山西,似为良策。然兵少则不足于用,兵多则此间已失一大军,从前所得之土地亦将复失,又将奈何?前者周皇已发李本深领军入陕,惜本深因病中道折回,遂无有继进者耳。今不如奏知周皇,派兵绕道入晋,较为得计。”王屏藩听得,大以为然。乃会奏三桂。三桂览毕,拍案起道:“朕自入川以来,不征久矣。今小儿辈不能了事,非朕亲征不可。”便大阅师徒,下谕亲征。共领二十军,计共八万人,择日起程,望松磁市进发。正是:已见诸军难胜敌,又劳三桂再兴兵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七回 走固原王辅臣投降 夺荆州蔡毓荣献捷

  话说吴三桂接得王屏藩奏报,便要亲征,向松磁市进发。时清朝康熙十三年,吴周改元为昭武元年,于成都大营宫室,又增封各官,仍以云南为故宫,衡州为改元即位之地,已定为都会,至是又经营四川,谓为新都。三桂既以内事委付大驸马郭壮图,兼守云南故都,而自欲往来于四川、湖南,以为因应。初时以国权付诸驸马胡国柱,欲以军旅之事付诸夏国相及马宝二人,即欲深居简出。及见王辅臣、王屏藩、吴之茂、谭洪等均不能通平凉之路,即集成都诸臣计议。三桂道:“长安为古来建都之地,重关叠险,可以自立,此朕所必争。叵耐图海孺子,阻朕大计,欺朕儿辈,以塞平凉之路,此朕所最愤也。昔朕驰驱戎马,图海尚为朕副,诸事尚由朕指点。今欲为逄蒙杀羿耶?吾必手刃之,以雪朕愤。”诸臣听罢,齐道:“以陛下战必能胜,攻必能取,纵横天下二十余年,谁不望风而溃?今若亲征,必能早定大事,此国家之福也。”三桂听了大喜。即转进后宫,向爱妃莲儿具述亲征之故。莲儿道:“自陛下入川以来,久不与军事。人生如白驹过隙,宜及早平定大事。陛下春秋已高,若再事迁延,且国事不知若何,更恐将来继位者,无复如陛下之英雄,则国事殆矣。即有诸臣能事,何若陛下亲见其成?况陛下先声夺人,此行一出,军心亦定,是天下不足平也。故以妾愚见,亲征为是。”三桂道:“汝妇人且知大事,然朕岂有不知?朕初起义,六省俱下,遂及成都。今朕久未亲征,军事即多挫折,故朕意已决。所不能舍去者,卿耳。”莲儿道:“陛下戏言耶?陛下此行,必能了事,即不复再亲戎马之劳,妾亦得长侍左右矣。”三桂道:“后日之事,由后日言之。然朕目前,焉能遽离卿也?”

  莲儿至此自忖:三桂必要与自己同行,己若不肯时,必不肯出征;自己若去时,又恐致碍军事。乃转一计道:“妾自幼怕见烽火之烟及枪炮之声,且又不曾见过战事,妾焉能随陛下于戎马之中?愿陛下毋以妾一人误国家之大事。”三桂道:“何误之有?卿虽随军,朕自有法处置,不劳爱卿费心也。”

  莲儿又道:“妾闻妇人在军,兵气不扬。陛下不必如此,请以国事为重。”

  三桂听已,笑道:“卿何见之浅也!古人且恃娘子军以取胜,古来女将立功,犹且不少,安见妇人在军便误兵事耶?”莲儿道:“陛下此言差矣。此乃古之女将军,妾实非其类也。”三桂道:“昔韩世忠为宋名将,每战必以红玉跟随,卿何不效之?”莲儿道:“妾自问无此效力,恐误陛下军事。”三桂道:“卿若不同行,朕惟有罢亲征之议,断不能委卿于他人之手,使冷暖不知,饥饱不闻也。”莲儿道:“陛下痴耳!陛下身居九五,玉食万方,妾承恩宠,使令满前。陛下即爱妾,亦何所顾虑耶?”三桂道:“无论如何朕断不舍卿而去,卿勿多言。”莲儿至是又忖:己若不去,三桂必不出征,惟有应允同行。三桂大喜,即下令校阅师徒。以李本深病势已渐愈,乃用为前部先锋。共大小将校数百员,领大军十万,出成都而去。

  早由百官送出城外,三桂谓百官道:“烦诸卿为朕整理内事,待朕平定天下之日,当回来与诸卿作太平宴也。”百官听已,皆呼万岁。时吴三桂之意,先欲扼松磁,而以舟师陈列虎渡口,以为犄角,并截荆州上游大兵,以断清兵咽喉之道。遂分派大将王会、洪福二人,分掠谷城、郧阳等处,以为声援。然后自统大军,斜望东北而进。

  早有消息报到图海军中,图海道:“三桂此行,欲扼我之后也。我此时当求先进,彼军一败,则吾军在陕西再无所碍,吾即可长驱入蜀。若待三桂兵到,彼声势更大,不可为矣。”乃以部将张勇、王进宝,分两路先趋西安,以击王辅臣一军;自统大军进发;另遣部将赵良栋、朱芬等,分军牵制王屏藩一路。分拨既定,立即拔队起程。

  时王辅臣听得图海军到,便知会王屏藩应敌。惟左右皆谏道:“图海向以持重老我师,今忽然出来,必有原故。或周皇已经出师,故彼急于求战,战如不胜,然后退兵耳。我不如以其道还治其人,深沟固垒,以图自守。彼求战不得,而周皇大兵又持其后,图海必败。图海既败,即平凉之路可通,亦可长驱以出晋阳,此最上之策也。”王辅臣听罢,不以为然,并道:“我军屡攻图海,皆被图海坚持,终不能决个胜负。今彼到来,岂可放过?吾将以一战克之。若旷日持久,实非良策。”乃一面知会王屏藩,告以出师,使速为接应。唯王屏藩已接三桂明谕,知道三桂已经起兵,本不欲即战,不料图海此次出兵非常迅速,因料王辅臣、王屏藩若彼此互商,必执持重稳着,便求战不得,大非所宜,故催令赵良栋、朱芬一路先进,自己亦鼓励三军疾行,并道:“王辅臣初从三桂,未尝少挫,必轻于一战。实则吾反惧屏藩,不惧辅臣也。此行破辅臣必矣。”

  时王辅臣既拒众臣之谏,将所部人马离城望东而进,单迎图海,而以部将吴雄,领军守城。心中既轻视图海,一军已全没准备,只求急战而已。清将图海行至中途,谓王进宝道:“王屏藩用兵较王辅臣略为谨慎,必派兵往援辅臣,可于半路要击其救兵,彼见兵已失,军心必落矣。且王辅臣若败,必走固原,以求庇于王屏藩。汝可领兵斜向固原一路,兵缓缓而进,以向屏藩所发救兵。若破其救兵之后,可回军以截王辅臣。既不与辅臣相遇,亦可前去助战也。”又谓张勇道:“王辅臣尽提大兵前来,西安城内必然空虚。汝可以轻骑绕道,抄出王辅臣之后,以袭西安。若既得西安,辅臣必立脚不住。即西安不下,亦可散布谣言,以犹彼军心也。”二将领命去后,图海又调贝子鄂洞一军前来会战。去后,即率兵疾驰。

  行抵虎山墩地方,已与王辅臣相遇。那王辅臣以图海远来,便急欲开战。

  忽接王屏藩来书,力言急战之不利,惟必派兵来援等语。那时王辅臣仍以屏藩之言为非,并谓左右道:“屏藩畏事如此,宜其转战经年尚不能通平凉之路也。”言罢,正在督战间,忽报图海一军现依山结阵。王辅臣道:“彼军扎营既定,攻之即难,不如从速求战。便号令诸军,鼓噪而进,直逼图海前营。惟图海初犹不动,辅臣乃併力攻击。图海谓诸将道:“我扎营未定,而彼军来攻,守无可守,不如应之。”便传令诸军混战,自晨至午喊杀连天,尚未分胜负。正酣战间,忽左路纷纷溃退,原来贝子鄂洞已引兵到来。前因经略莫洛被戕一事,鄂洞受了严谴,此次更为奋勇。王辅臣此时已战了多时,不能胜图海一军,料难再当鄂洞之众,心中颇为悔怯。但念此一次为生死关头,仍力督军奋勇抵御,并望王屏藩救兵到来接应而已。

  不料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军中已传西安失守,军心大惧,一时纷乱起来。王辅臣方杀数人,并传令道:“吾离西安时,已留重兵守御,西安城池坚固,安能便下?汝们休信谣言。”王辅臣虽如此说,争奈军中多是西安人,正不知城池是否失守,各有父母兄弟家人妇子,方不知死生存亡,如何不挂念?故皆无心恋战。不想西安失守之信,愈传愈紧,军士多有哭泣的,战力大缓。图海及鄂洞乘势攻击,王辅臣虽然奋勇,奈军士已互相溃退。时王辅臣正欲暂退西安,奈叠来报告,皆知西安已陷。原来张勇先派一千人潜进城中,那守将吴雄以为王辅臣尚在前敌,料敌军不能猝至,故守备亦缓。清将张勇乃乘机令军士改装混入,及至攻城时,在内呐喊助威,城中周军不知清兵何时进城,一时慌乱,张勇乃乘势拔了西安。吴雄惧王辅臣见罪,已自刎而死。这点消息传出,王辅臣知西安确已失守,不禁心胆俱裂。计思前敌不能抵御,西安又不能回去,因王屏藩有发兵相援之报,乃率败兵迳奔固原。

  时图海一军已占领虎山墩,即分两路,一路以贝子鄂洞先趋西安,一路则自将所部,追逐王辅臣。图海并谓诸将道:“王辅臣以勇略出于一时,三桂认为义子,付以重任,若能破之,则屏藩亦将胆落矣。今乘彼穷蹙之时,幸勿放过。诸君立功,在此一举。”言罢,诸将皆乘一胜锐气,踊跃而进,直蹑辅臣之后追来。

  时王辅臣亲自断后,且战且走,犹望与王屏藩的救兵相遇。约行走数十里,已近入夜,忽见前途尘头大起,疑是王屏藩的救兵。原来王进宝得了图海之命,要阻截屏藩援应,那王屏藩又被赵良栋及朱芬牵制,不能移动,已派出吴之茂领兵五千人往援辅臣。甫至途中,已被张勇探得行踪,用埋伏计袭破吴之茂一军,复领兵而回,正遇辅臣,故辅臣误以为屏藩的救兵,又在入夜,不能分辨。正自心喜,忽来军行近,枪声齐响,皆向辅臣军中攻击。

  王辅臣大惊。随见探马报道:“此非王屏藩救兵,乃敌将张勇引军来截去路,吾救兵已为张勇所败矣。”王辅臣此时见前后受敌,即欲自刎。惟念三军性命系于自己,若有一线之路,亦当相持,乃移军斜向一山驻扎。

  少时图海与张勇两路俱到,将山下团团围住。王辅臣惟令三军草草结营,准备矢石,以图撑拒。图海与王辅臣几番冲突,终不能登山。图海道:“辅臣虽败,犹死斗如此,真勇将也。若非先破西安与破彼救兵,恐此次胜负正未可知矣。”便令三军再攻。一连日夜,不能得手。图海乃令军士四围截缉,以断王辅臣水道。辅臣乃谓军中道:“吾军中多王怀清旧部,以前日兵变之故,吾乃抚而用之,图海仇恨深矣。汝辈若降,皂白不分,必尽为图海所杀。今惟有竭力死守耳,不久必有救兵驰到,便是生机。即或不然,本帅亦与诸军共死于此,断不独自生还,以负三军也。”三军闻言,皆为感泣,故死力相拒。奈隔两日之后,水道俱困,粮亦渐尽,仍未有外援。王辅臣乃自领一军,先行欲冲突下山。惟图海人马众多,终不能冲出,又复上山屯歇。眼见诸军多有渴毙的,有饿毙的,王辅臣束手无策。

  时正在焦灼间,忽报图海使人送书至。王辅臣听得,已知图海来意,不觉长叹一声,然后把来函拆视,函道:辅臣将军麾下:将军本沐本朝恩泽,只听吴三桂一时之煽动,阳受父子之情,遂订君臣之分。舍现有之富贵,而冀立不可知之功名,此稍有识者,所不为矣。而将军弗悟于前,复乐为尽力沉迷,猖獗以至于此,此某所以为将军惜也。然前辙已往,来轸方猷。将军以勇盖三军,以孤军独当数路。血战数日,危而不变。将军即念吴氏笼络之亲情,惟时局至此,外援既绝,犹复撑斗,将军亦可以告无罪矣。将军勇略为某所爱,倘能自悔迷途,遐登觉岸,束身来归,当表奏朝廷,如前录用。弃瑕奖美,固朝廷所乐为。既能为一己留有用之身,复能为三军救垂危之命,仁至义尽,为将军计,莫善于此。即将军不自惜其死,如三军何?倘将军不以仆言为河汉,某亦不忍故尽其力,惟将军图之。

  王辅臣看了,意复踌躇。原来图海于战时已服辅臣之勇,今见其身处绝地,犹能临危制变,鼓励三军,一发敬服,故甚爱之。且欲于辅臣降后优待辅臣,以为之倡,故以此函相劝。时辅臣本有待屏藩来救之心,不料王屏藩亦被敌军牵制,虽那时清将朱芬已被屏藩枪击阵亡,奈何赵良栋善能用军,王屏藩终不能取胜,方自顾不暇,焉能更顾辅臣?是以王辅臣日盼救兵,如望解倒悬,奈救兵依然不至。又为图海一函所感动,即与左右计议,以定降否。惟部下诸将,皆面面相觑,不复置词,惟俯首而已。王辅臣道:“吾已知诸军之意。以吾一着之差,以至于此,吾罪固重,然安忍祸及诸军?”乃函复图海,如允不杀降,即愿相投。图海自无不允肯。王辅臣即率众投降。

  辅臣甫至营门,图海即亲自出接,即谓道:“将军此战,实生某敬服之心。”辅臣逊谢后,图海却点辅臣军中,辎重已尽,粮食乏绝,降兵皆有饥渴之色。图海乃命赐以饮食,并谓部下诸将道:“辅臣军粮既尽,水草亦乏,而军心依然不变,可谓善于用兵。古之良将不及也,吾甚敬之。”自此优待辅臣,并问以攻败屏藩之计。辅臣不答,随道:“人生所重者,知己。三桂视我如子,屏藩视我如兄,焉有子弟可以攻其父兄之理!且吴氏旧部,皆惯战劲旅,恐不能猝取。愿公毋轻视之。”图海听罢,默然。随表奏告捷,并请优待辅臣,以为来者劝。遂率兵自取固原。忽报赵良栋、朱芬往攻王屏藩,被屏藩坚壁相拒,不能取胜。朱芬并已阵亡,并请援助。图海道:“屏藩果不易攻也。吾军已疲矣,今宜抚恤各郡,稍休士卒,再行进取。”便令赵良栋暂行退兵。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吴三桂已至松磁,时前部先锋李本深又复患病,三桂只得再令送回成都安置。时三桂方遣将分兵南略均州、南漳,以通兴安、汉中之路。那日正用晚膳,恰报到王辅臣兵败欲走固原,即被数路围困,水源困乏,粮食俱尽,王屏藩又被敌人牵制,不能相救,以致辅臣已降。三桂听得,面色突变,双手打战,杯箸俱坠,半晌不能发言。徐徐道:“辅臣与朕有父子之情,今且如此,人心难固矣!何天不助我也?”又叹道:“辅臣虎将,今以资敌,安能有济乎?”言罢,口吐鲜血,遂以致病不能视事。左右皆请回军,吴三桂道:“朕不易到此,疾病时所常有,何至因此即退耶?”左右遂不敢言。

  奈三桂病势终未痊可,诸将皆为顾虑,恐敌军一到,势不可为矣,又再请三桂回军。三桂道:“若胡国柱、马宝、夏国相、李本深,有一人在此,朕断不回军也。今真无如何矣!”言罢,长叹一声,即令全军先返成都。惟前遣出分掠兴元、南漳、郧阳各路,暂不撤回。以壮声势。

  这点消息报入清将蔡毓荣军中,毓荣即集诸将计议道:“周将马宝本属能员,今久踞岳州,不能再越一步,天之不助吴国,亦可见矣。三桂直出松磁,实欲踏平晋、汴,今又因病折回,军心必馁矣。吾自受任以来,未立大功,不过以顺承郡王观望不前,惧无后援耳。今有此时机,且不能不进。况三桂已留兵分掠各郡,若任其得胜,后患更多,尤不能不急进也。荆州为川、湖咽喉交通之地,三桂得此,实足西顾成都,东顾长沙。今当先取荆州,以断彼交通之地,则彼军首尾不能相顾矣。”便令巴尔布、硕岱、珠满等,各率兵五千人,分道直取荆州。又令杨捷统率水师,直驶上游,以为水陆并进。

  分拨既定,并嘱诸将道:“敌兵在荆州城内不及万人,尚无准备,今宜疾趋,使不能为之防备,则荆州唾手可定也。”诸将得令,一齐奋发。时周军因蔡毓荣许久不出,不大留意,胡国柱在长沙本兼理各路,又日事饮酒赋诗,故荆州全不提防。敌人猝至,遂使蔡毓荣得收其功。正是:守城既已无奇策,来将何难奏凯歌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八回 弃岳州马宝走长沙 据平凉屏藩破图海

  话说清将蔡毓荣令巴尔布、硕岱、珠满、杨捷等,分水陆两路共取荆州。

  巴尔布却令珠满领五千人握长沙通荆州之路,以防长沙救兵,自与硕岱并杨捷直趋荆州而去。时长沙城内只有周将马应麒驻守,所部约有五千人,不意清兵猝至,适又卧病,故全未准备。比至那日黄昏时分,忽闻城中喧闹之声,早有守城将士飞报前来,道是敌军大兵。马应麒闻报,大吃一惊,从病中跃起,急欲向长沙告急,惟四门已被困得铁桶相似。马应麒只得扶病而起,督军守城,竭力抵御,以待外应。惟城中人马虽少,然守御甚力,巴尔布等几番猛攻,终不能下。巴尔布却谓部下道:“蔡都督以此任委诸吾等,若不能复一荆州,何望恢复数省?且以四路之众,而不能克一荆州城,亦贻人笑。今志在城池必下。惟攻城之道,宜于初到之时鼓励锐气;若旷日持久,敌人救兵环集,不可为矣。”乃令各路各选壮士千人,以五百人持攻城之具,以五百人各执火箭,随攻随射,猛扑而进。杨捷又发炮助攻,不分昼夜,喊杀连天。城上守兵虽能抵敌攻城,却不能防避火箭,故守城军士不能立足,都却退而下。巴尔布正攻北门,乘城上守兵却退之际,直逼城下,一面猛攻,一面射火,又一面叠土而登。及至城上时,以火器当先,刀枪随后,一声喊进。城守人马并未准备防火,皆不敢近,清兵早破了南门,复乘机纵火,居民大乱。马应麒虽不能支持,仍率兵巷战。不料清将硕岱愤居民附从周将,逢者便杀,居民皆仓皇奔遁,呼男唤女,哭声震天,又被火器猛烈,民房多已着火。马应麒叹道:“为吾一人失机,贻累满城百姓,吾何忍偷生天地耶?”

  乃径奔回衙中,先杀其妻,并杀其女,然后自刎而死。时部下见主将已奔,皆倒戈愿降。硕岱所部犹自不舍,依然乱杀。还亏巴尔布及杨捷两人,急为戒止,准令各军投降,并救灭城中余火,安抚城内居民。一面飞报蔡毓荣,报告捷音,一面留兵荆州城内。复分兵于城外,以为犄角,再候蔡毓荣号令,以定行止。

  且说蔡毓荣自发兵袭取荆州之后,早料巴尔布等出其不意,必能得手,即调兵往取岳州。时周将马宝统率全军,叠经进攻武昌、汉阳,皆不能得志,大小不下数十战,互有胜负。但那时虽依然往攻,独不见蔡毓荣调将出战,乃与部下计议。杨嘉来道:“驻守岳州两年,不能进取尺土,积时愈久,蔡毓荣筹防愈密,岳州之无用可知矣。不如弃之,复沿九江而进,散蔡毓荣历年筹防之局,从新进取,实为上策。且江西一地,经高大节再破岳乐,乘胜之威,更易得手也。”马宝道:“周皇初意,欲沿两湖直趋大河南北,以应川陕之兵,故岳州为必争之地。奈屡次渡湖,具不得天时,使蔡毓荣得以徐徐准备,而悉锐以防。我军势如骑虎,已难于遽下矣。吾今日非不知岳州难以用武,奈长沙、衡州皆吾军根据,一旦弃去岳州,不啻自撤藩篱,稍有差池,何堪设想?此某所以屡筹不决也。”杨嘉来道:“胡驸马亦世之良将,顾安坐长沙,惟饮酒高会。如其不然,适锐以求一猛战,犹不至顿兵耗日也。今舍九江乘胜可以进取之机,而长驻岳州无用之地,窃为元帅不取。”马宝道:“吾亦曾分军先出九江,奈以不能得手,中道撤回。今我全军方惧不能独当蔡毓荣,再无分军之理。正惟胡驸马如此,若全撤岳州,如湖南全局何?”

  部将谭洪又道:“某虽在此,甚忧荆州。若荆州一失,川湖交通皆断,即岳州、长沙,亦肩背单寒矣。以荆州守卫空虚,蔡毓荣旬日不出,必有别计,不可不防。”马宝深以为然。

  正议论对付之策,忽探马飞报:荆州已失,守将已自尽,我军已大半降清矣。马宝听得大惊。杨嘉来道:“荆州已失,川湖消息既断,此时不特岳州无用,恐湖南亦震动矣。”马宝道:“从前蔡毓荣之不敢遽攻岳州者,惧长沙发兵,沿荆州以掩其后也。惜胡驸马拥兵不动,坐误大计。今蔡毓荣连日不出,不过专听荆州消息耳。彼若已复荆州,更无顾虑,吾料彼军直出矣。”

  说犹未了,见军中震动,前军报告道清兵大至,速宜拒敌。马宝听得,速发令道:“昔日我攻清兵,蔡毓荣惟以逸待劳,守而不战,今我军当如其道以施之。彼见无懈可击,必领兵而退,那时别作计较。”诸将听得,无语,以马宝之策,不大谓然。马宝乃再道:“吾非惧蔡毓荣者,不过事前未有布置,不能即战耳,诸君请勿多疑。”说了便令水师提督林兴珠谨防洞庭,以防清将杨捷水师之侵入,一面令诸将严守。果然彼攻此御,喊杀连天,一连日夜蔡毓荣不能得志。马宝谓左右道:“凡攻坚只靠初时锐气,今经一日夜我尚无损,蔡毓荣不能为矣。”

  不料正说间,忽报称林兴珠未到时,清将杨捷已领水师袭进洞庭去。马宝听得,一时慌乱。左右道:“洞庭若失,彼若以舟师渡陆军,以攻长沙,更分兵沿荆州而进,则长沙亦危矣。今不如退保长沙,较为得计。”马宝道:“退兵自是正策,但退亦不易。因彼全军来攻,我若退时,彼将蹑我之后,追奔逐北,我军必大受残伤矣。吾已有计在此,不烦诸君顾虑也。”乃令三军一面抵敌,一面掘土取泥,使壁垒益加高厚,即渐缓其抵御之力,待敌军攻近时,始还枪抵战。夜则熄灭灯火。如是两日,蔡毓荣见马宝将壁垒增高,不料马宝即退,又恐难攻下岳州,心中大为忧虑。即传令移荆州人马先攻长沙,一面又令杨捷以水师兵船渡陆军过湖,以截马宝之后,因此一连日夜不出。马宝见得蔡军忽然不出,乃谓诸将道:“蔡毓荣必将渡兵过湖,攻我后路,或迳攻长沙,是以不出。吾退军,此其时矣。”乃令三军仍将旌旗虚竖,一队一队陆续退出。

  约两日,蔡毓荣计期荆州之兵料已起程,且渡湖之兵亦料已登岸,乃悉锐猛攻岳州城外周营。只见马宝营中,只有旌旗,绝无动静。渐进渐近,始知全是空营。毓荣乃叹道:“古人有以进为退者,今马宝直以守为退,瞒过吾矣,真能将也。”蔡毓荣言罢,即传令进岳州城。左右皆以为不可,并道:“马宝坚持近两载,焉有骤弃岳州之理?恐悉聚城中,以诱我们进城耳。”

  蔡毓荣道:“弃犄角而守孤城,马宝必不出此也。彼加增壁垒,正为退计。彼料我必攻长沙,故出于此,又何疑乎?”于是率兵齐进岳州,并飞檄荆州,撤回径攻长沙之众。诸将皆谏道:“吾军正当乘势而下,何以反退?”蔡毓荣道:“非尔筹所知也。马宝全军未惫,势力尚雄,且又能军,更加以胡国柱之众,岂能擅取长沙乎?前之移调荆州一军,不过以马宝未退耳。今则长沙为周军精锐所聚,非合各路之力,不敢窥之也。”便令三军固守岳州,并与荆州一路相联一气,以防再失。一面奏报收复荆、岳二州,一面会商岳乐,为会取长沙之计。

  且说马宝率兵退至长沙,以军情渐渐吃紧,即会商胡国柱,整顿长沙防务。又报知夏国相,告以弃去岳州,请夏国相筹固根本,再寻机会,然后进取。一面又报知成都,奏陈弃去岳州之故。时吴三桂病才渐愈,听得岳州复失,不觉长叹道:“朕初起事,不过数月间六省齐陷。乃转战经年,何反不如初也?今陕西既已失利,湖南又复吃紧,朕将奈何?”说罢,不胜慨叹。

  时爱妃莲儿在旁,即进道:“历来帝王开创,皆经许多挫折,然后能成大事。

  以汉高祖雄才大略,其手下又多谋臣勇将,且树诛讨无道秦之名,正是名正言顺,天与人归,乃既危于荥阳、成皋,又危于鸿门,终于一战成功。今陛下虽偶然失意,犹未及汉高在荥阳之甚也。以陛下文武兼资,今病已渐愈,不久必当就痊,即能再复亲征,以图大事,何必灰心如此?”三桂听已,道:“卿言亦良是。以妇人犹有此见识,不负朕恩矣。今湖南新挫,未能再起。王屏藩性情沉毅,临事有断,必足以当图海。朕当先令屏藩进兵,朕若稍愈,必再出发矣。”说罢,即召提督马雄图领精兵万人,往助王屏藩,并催王屏藩从速进兵,以通平凉之路。马雄图得令,即领受三桂敕谕,领兵入陕。行时,三桂嘱道:“生力军一到,屏藩一定举兵,卿可兼程而往。但至时,去固原尚隔两日路程即当留养军力,以应王屏藩之用。屏藩更事已久,不劳多嘱,但嘱体朕心而为之。卿等不负朕,朕必不负卿也。”马雄图即领命而行,并由驿先驰报王屏藩,告以新兵将到,并告知行期。即辞成都,沿德阳过昭化、广源,直向陕西进发。

  是时马雄图所领精兵,一来防为敌军要截,二来又防是缓了行程,即迤西取道白马关而进。故一路路程安稳,行程迅速,并无阻碍。不一日,已到秦安县,计去固原已是不远,且又东近平凉,便依三桂所嘱,缓了行程,以养军力。

  那时王屏藩已接得马雄报告,知已领新军到来,料知三桂必催自己出战,乃与部下计议。吴之茂道:“王辅臣英雄耐战,昔合其力犹不能得志于图海,今我军势既孤,即增万人,亦未见兵力雄厚,尚非图海敌手也。孙子云:知己知彼,百战百胜。愚意以为苟非同皇亲领大军而来,必难了事,望元帅思之。”谭洪道:“我所争平凉之路,而图海亦悉力以阻平凉。今不如留马雄图新兵扼守白马要道,以固西川根本,然后我军舍平凉一路,绕道而南,应汉中之兵,以再趋凤翔,出图海不意,以扰河北,究为稳着。不知元帅以为然否?”王屏藩道:“此皆非长策也。兵不在多,在夫能将。王辅臣虽败,而图海不敢正视我军者,以我军多是秦陇中人,习于强悍而又久历戎行,向称耐战故也。若谓绕道而南,合汉中兵力以取凤翔,似为稳着,然军行既远,图海岂有不知?是横竖与图海战耳。以地理而论,则我军在此,较图海为尤胜。是舍此他图,仍非长策也。”吴之茂、谭洪听罢,道:“元帅之言甚是,但将以何计处之?”王屏藩道:“吾前此之失败者,以专力趋于平凉一路,故图海亦能悉力相拒。今彼既复西安省城,必注重西安,我却调兵以争平凉,有何不可?”

  正议论间,忽报马雄图新兵已到,都在城外驻扎。王屏藩即令新军先行扎营,并请马雄图来见。马雄图即往见王屏藩,宣布三桂所嘱。屏藩道:“周皇之意,吾已知之矣。”说罢,并以所计向雄图说知。雄图道:“末将初进此间,情形不熟,只能受元帅驱策耳。”王屏藩便令马雄图领新军万人,移东绕道,潜出镇源,以绕平凉之后;再令吴之茂领本部人马,由西路先取隆德,夹攻平凉;王屏藩自居中路,直向平凉进发。谭洪扼守固原,以拒贝子鄂洞之兵,以免后顾;又嘱令马雄图、吴之茂督率军士迅速驰走,俾出图海不意,以制其死命。分拨既定,各路人马一齐起行。

  且说图海正回驻平凉,已听得屏藩又复增兵,遂与诸将计议。以为屏藩不日必然出战,一面传令西安,嘱贝子鄂洞紧顾西安省城,如王屏藩尽提固原之兵前来,可分兵乘间袭取固原,以要其后路。传令已毕,复大集各路将官王进宝、张勇、赵良栋等,会议应敌。王进宝道:“我料屏藩未必遽出。自辅臣降后,彼军已孤,今之增兵正欲助守耳。”赵良栋道:“此说不然。彼军起事,志在进取,安有不出者乎?”张勇道:“吾所忧者,西安耳。鄂洞人马尚少,恐屏藩乘间取之也。”图海道:“王张二将之言,皆非也。当王辅臣尚未附周之时,王屏藩以孤军力争平凉,未尝少怯。今王辅臣虽降,而屏藩一军未损,且复增兵,安得不出乎?若西安一路,敌人必不注意。彼盖视西安为囊中物,若能破我军,何忧西安不下?故屏藩虽出,必不复争西安,其必向我军求战无疑矣。”不料图海与诸将正议论间,已报到王屏藩引军大至。图海此时犹不大着意,只说道:“果不出吾之所料也。”一面筹议应敌,一面着人再探王屏藩此来随带有何等将官。去后,已接连报到道:“王屏藩自统大军,前部先锋乃马雄图、吴之茂也。”原来王屏藩本派马雄图、吴之茂分兵,分略镇源、隆德而进,此次于先锋队独打马、吴二人旗号,盖欲图海不注意镇源、隆德两路也。果然图海听得,谓诸将道:“马雄图即新领增兵之人也。吾闻屏藩军中,以吴之茂、谭洪为健将,列为左右护队。今独遣吴之茂,料他留谭洪扼固原,是屏藩精锐悉聚于此矣。”于是令王进宝、张勇各领本部人马,分应屏藩两路前军,自居中路,而令赵良栋所部为游击之师。

  分拨既定,屏藩军已到,就地与清军混战。图海惊道:“彼军新来,应有布置于先。今急求混战,其中可疑。”左右皆道:“屏藩此来,行程甚缓,必有他谋也。”图海听得,猛然道:“是矣。彼将绕平凉之后,故缓其行程,以待应兵也。”不想说犹未了,早报到镇源已经失守,敌将随后来也。图海急撤游击一军,令赵良栋先当镇源一路。不多时又报到,隆德已失守,敌军分两路而至,以夹攻平凉,为首大将,乃马雄图、吴之茂也。图海大惊道:“然则屏藩前部,必无马、吴二将。彼必打马、吴旗号者,欲我疏于镇源、隆德二路耳。屏藩却瞒过我也。”言罢,便欲再移张勇一军。忽然屏藩引大军猛扑,图海军中队伍全乱。王屏藩此时已知图海不虞自己猝至,未曾准备,故有此慌乱,即乘势攻之。图海军中哗然大震,还亏图海与张勇及王进宝皆久经战阵,尚能制下三军。张勇、王进宝二人,已知此战必然失利,惟是身先士卒,奋勇抵御。两军相距,不及二里,弹石如雨而下。屏藩前部已稍却。

  王屏藩大惊,见图海军中如此锐战,也疑镇源、隆德两路有失。但到此时,自料一经退后,必至全军覆败,乃亦复身先士卒,猛勇攻扑。两军喊杀连天,忽然见图海左军在西南角上,已纷纷溃乱。原来吴之茂已由隆德杀至,图海军正被王屏藩牵制,不能移动,吴之茂遂直进猛击,故图海左军为张勇所领者,皆望后而奔。王屏藩至此,已知吴之茂一军已自得手,即乘势蹑之。张勇以前后被敌,全军大败,并王进宝亦不能立足,一并溃散下来。王屏藩即领全军并力追赶,并下令道:“如得图海者,当赏万金,并奏封上爵。”周兵闻令,人人争先,要捉图海。正是:只因周将谋先定,几使清兵命不全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九回 弃江西国相退兵 走广东尚王殒命

  说话王屏藩乘图海退时,率军追赶,并下令如有杀得图海者,即获重赏,故此人人奋勇,清兵如何抵御?惟有各自奔逃。图海见周兵两路蹑追,恐平凉有失,乃令王进宝殿后,独当吴之茂,而己则亲自当王屏藩一军,即令张勇先行回守平凉。并向张勇道:“王屏藩累岁经营,志在通平凉之路。盖自平凉以外,庆阳、正宁一带,其守将多系王屏藩党羽,以为平凉一通,则足与各路联合,指东而趋,秦晋皆非吾有矣。将军宜并力守之。”张勇道:“屏藩来势甚猛,必布置在先。鄂洞虽守西安,势已孤立,吾甚忧之。”图海道:“固原去西安尚远,屏藩之力,必不及此也。”张勇道:“汉中久为周兵所踞,固不难于进取。且吾闻武功、扶风一带,亦有周兵分驻,此皆西安咽喉之路,若合而制西安一路,何忧不能?今我军此败,非如寻常小挫,声势已难于恢复。若并鄂洞一军亦归败北,是吾国在秦陇之兵力,已一朝丧尽矣。不如设法宁弃西安,以保全鄂洞一军,尚可徐图再举也。”图海道:“将军之言诚为上策,即能守西安,亦无裨大局,诚不如弃之。”便发令由驿驰报鄂洞,急弃西安,即移军长武,以为声援,兼顾凤翔一路。去后,即令三军且战且走。

  张勇当先欲进城中,忽见城北一带尘头大起,远望已见一支人马,捲地追来。早有探马飞报道:“镇源已陷,敌势甚锐,不能抵挡。来将乃新领增兵马雄图也。”张勇听得,即谓部将道:“休要理会,先据城中可也。”不想说犹未了,马雄图一军已相离不远,即放枪向张勇轰击,清兵更乱。原来马雄图一军,皆川陕建儿,惯在山上行走,故既陷镇源之后,即如飞而至。

  这一支又是生力军,张勇以溃败之际,焉能抵敌?故清兵去城中尚隔二里,已纷纷逃窜。马雄图却分军一路追逐张勇,一路先来争城。时王屏藩与吴之茂又蹑后而至,图海此时直已没法。但见军士呼天叫地,没命的乱窜。图海料知平凉难守,且诸军如惊弓之鸟,纵然再驻平凉,亦无所用,乃改令诸军俱弃平凉,望长武而逃。

  那时王屏藩见清兵乱窜,料图海必立脚不住,仍与吴之茂、马雄图分三路尾追。并下令道:“图海在清国军中号为能将,扼我平凉,降我辅臣,势如猛虎。今当其陷落平凉,速宜制其死命。若纵之归山,必噬人矣。三军当雪屡劫之仇,立不世之勋。如能杀得图海,封王之位不难致也。”于是鼓励三军,奋勇直追,万枪齐发。屏藩更下令降者免死,于是清兵在后的多有投降。屏藩一面招纳,一面猛走,并令军士放枪向败兵丛中攻击。

  那图海正走之间,忽座下马已中一颗弹子,登时仆地,把图海掀翻下来。

  恰部将王振标在旁,急扶起图海,以己马让之骑坐。王进宝先护图海杀出,并谓图海道:“我只顾退,彼只顾追,彼料我必无救应,必然不舍。我败军纷窜,难以顾及。主帅为三军所系,速图自保。”说罢,乃令骁骑数百辅以吉林马队,先保图海直透重围。还亏有此一着,图海幸免于死。周兵虽勇,终不能制图海死命。只见清兵除降者之外,死伤枕藉。沿途累尸,屏藩军士追时,且践尸而过。直追一日,将近长武,见图海又已去远,屏藩方始收军。

  计是役,清兵死伤者万余人,降者万余人,将校死伤者不计其数。王屏藩大获全胜。一面奏知三桂,一面留吴之茂一军,更拨部将十余员,协守平凉。

  并令马雄图驻扎附近,以扼守要道。即大令将士给资犒赏,屏藩却向诸将道:“吾久居秦陇,熟知地势,部下健将劲旅又不可谓不多,乃转战经年,始通平凉之路。自是清兵失其隘要,吾军进取尤易,吾意周皇闻之,必喜形于色,诸君必获重赏也。今图海此去,必扼长武,然后再复增兵,以图恢复。以其精力丧尽,非增兵不能再举。然吾已有法处之矣。”便飞咨汉中一路,直出凤翔,扰岐山、扶风、武功一带,以增西安。复令谭洪以固原本部抚收各郡,再令马雄图分军北掠庆阳一带,以孤长武之势。分拨既定,自行传檄各郡县,为招徕计。以军士苦战之后,暂令休兵,然后再进。

  且说图海领败残人马,奔至长武。见追军已退,方始心安,谓左右道:“吾自用兵以来,未尝狼狈至此。今军力已十丧七八,料难再举。”言罢大哭。诸将齐来慰藉,图海道:“此次之败,皆属吾过。以吾不料屏藩骤出,未有布置于先也。然胜不足喜,败不为忧。昔者辅臣未降,屏藩兵力如昨,吾犹能降辅臣,制屏藩,今敌人既少辅臣一军,反能胜我,以吾既降辅臣之后,军心已骄耳。自后诸将宜勤攻吾过,以匡不逮,庶乎有济。若不然,举全国将为吴三桂有矣,何止平凉一地乎?”王进宝道:“现在敌患已深,将如何处置?”图海道:“鄂洞一军,兵力未损,吾借此亦足以支持,然吾惧三桂复出也。待吾与鄂洞相会之后,再作计议。”便一面以败残兵马挑选精锐,尚有万余人,以张勇、王进宝、赵良栋各统三千,分驻要害,自居长武驻守。余外军中伤者、弱者,均遣发回籍。次日贝子鄂洞已到,所部不下二万人,图海即与之联合。因此军势稍稍复振。赵良栋请借此兵力,以雪平凉一战之耻,图海道:“此尚非可战之时也。”遂咨报顺承郡王,请增兵二万,以扼秦晋门户。即函请蔡毓荣及岳乐,共趋长沙,以阻三桂北上。

  时清朝亦以西路一军久无大效,以长沙、衡州为三桂根本,即令岳乐急趋长沙。岳乐乃集诸将计议道:“江西一地,屡得屡失,大费兵力。敌人欲踞此以与福建相通,故江西为其所必争之地也。今蔡毓荣已复岳州,敌军必顾长沙大局,若敌人精锐悉聚长沙,恐单恃毓荣一军亦难了事。若以我军共趋长沙,亦是一着。”董卫国道:“如王爷所言,则我军之在湖南者兵力甚厚。然若江西复为敌有,恐敌人将东连福建,西应湖南,以拊我之背。我将困于一隅,亦非长策也。今不如仍率兵南下,沿江西以窥湖南,较为上策。”

  岳乐亦以为然。乃具奏以入湖南一道,仍沿江西而进。即请简亲王喇布及将军希尔根,领军先赴湖南,以壮蔡毓荣声势。岳乐即令水师提督杨捷扼守长江,以防敌军偷渡。自率大兵,用董卫国为前部,望南进发。先陷了南康,直指瑞州、临江二处。岳乐仍欲先进南昌,并绝饶、赣,以断福建交通之路。

  董卫国谏道:“福建一路,细思之,殊不足虑。耿王从三桂数年,出兵未尝越境,其志可知矣。若辈之从三桂,志在复明耳,及见三桂僭号,已大半灰心,不过以得罪朝廷,未能反正。我若逼之,反迫其为三桂效死力而已。南昌非可守之地,不如冒险前进,以撼湖南,犹冀得一制其死命。以我军聚于湖南者既多,即冒险,亦无大碍也。”岳乐以为然,乃率兵由袁州直趋萍乡。

  时周将夏国相已得马宝报告,知马宝已弃岳州,并回长沙,特请夏国相共顾湖南根本。夏国相听得,乃叹道:“吾国将才兵力,未尝逊于敌人,乃军务难窘如此,实在可叹。且马宝为世之能将,竟不能越岳州一步。今蓟、岳二州,以次得而复失,长沙大局又不知如何,设有差池,吾在江西亦复何用?今不如退兵,共保湖南根本,然后会议大计,再图进取可也。”正议间,忽报岳乐已统大军乘势南下。夏国相听得,更惊道:“岳乐一旦猛进至此,得毋敌人已制湖南之死命乎?吾至是益不能不退矣。”乃急传令郭壮谋、胡国栋二军,以次渐退,先扼醴陵要隘,以阻由江西入湖南之路,然后自率大军,陆续退入湖南。

  时马宝以夏军既退,若并聚于长沙,则势力反孤,急与夏国相、胡国柱计议道:“我军全聚于长沙,彼将合而攻我,我必吃亏。今不如分道驻守,以湖南粮饷足备,亦足支一年有余。一面请诸周皇,由成都直发大兵,分扰郧阳以迄樊城一带,即足以牵制蔡毓荣。而此处即竭力以拒岳乐,方为稳着。”

  夏国相道:“军兴以来,转战经年,粮项渐竭。自今以往,应为持久之计策。某思得三策在此:一为扩充两广、川、湘、云、贵盐运,以增急利;一为招集工人开采川、滇矿产,大举鼓铸,以为日后之需;一为遣人入粤,与尚之信商量,推广鱼盐之利,以为后援。财力既充,军气自壮。如若不然,恐今日之失意不足忧,而将来之竭蹶乃大可患也。”胡国柱道:“夏公三策,皆所应行。然吾惜军兴以来,军事诸多棘手。耿精忠与郑经,阳有归附之名,而未尝认真出师一助,使江淮一带,敌人不费一矢,甚可叹也。”马宝道:“胡驸马为国至戚,若发此言,军心馁矣。历来开创,皆经艰难挫折,方告成功。今区区之失,何足介意?天下事求之在人,不如求之在己。郑经与耿精忠,其得力与否,不必再言。今当依夏公三策行之,再图战守可也。”于是以夏国相一军扼守浏阳、醴陵一带,马宝与胡国柱自守长沙要道,郭壮谋守西北上游,以阻荆州来路之冲。令胡国柱回军衡、永,以固根本。一面以军情奏报成都,请三桂调兵郧阳,以趋樊城一带。并请依夏国相三策,速开办矿产,推广鱼盐,以储库款。复派尚书王绪,入粤知会尚之信,冀扩充两粤鱼盐之利。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尚之信自归附三桂后,初本锐意欲助三桂共成大事,自孙延龄被杀之后,颇不谓然,以为三桂轻于杀降,心颇失望。故初时曾与台湾郑经相通,并及耿精忠,欲联合闽广各省,挥军北上。自此见耿精忠与郑经不大出力,遂亦不免意怀观望。时朝廷以三桂既踞湘、赣,台湾、福建亦阻隔不通,深以两广为虑,仍欲笼络尚之信一人。以为既赦之信之罪,则三桂仍有两广一带为后虑,耿精忠亦可观感,不难舍吴周复行归附,实一举两得。乃派员入粤首赦尚氏之罪,封之信为宣议将军。在之信本不欲再附清朝,但此时不免有从违不决之意,故亦受宣议将军之职,惟依然未背三桂。及王绪到时,之信仍以礼相接。王绪先将来意说明,尚之信即责道:“延龄只为马雄所构陷,自附从吴氏以后,本无失德,忽然见诛,为降者不亦难乎?”王绪道:“闻延龄当日只为其手下人所害,以苗兵出其不意而杀之耳。事或由吴世宾不善意防闲,然终非周皇之过。故事后悔之,且为延龄哀恤矣,何大王犹介意于此事耶?此诚某所不及料也。”尚之信又道:“周皇起义之始,志在复明。及兵到衡阳,即僭居大位,复明者固如是乎?”王绪此时,自知之信之所言甚是,但不得不设法辩明,即答道:“周皇初亦访求明裔,奈不得其人。以国事不可无人主持,乃权居此位,将来自有办法。今大事未成,大王遽为此语,某窃为大王不取。”尚之信至是无词,乃款王绪于密室中,共商大计。

  之信把上项事情及清朝封为宣议将军之事,一一向王绪细述,并道:“今清朝复以将军莽依图出师广西,由广东而进,其意监视我也。目前莽依图火牌已到,欲令我从,广西宜去与否,吾尚未决。”王绪道:“既莽依图欲令大王从征,大王不妨相从,即乘间劫杀莽将军,以破之,实为妙着。”之信深以为然。乃与王绪相约,名为逐王绪于境外,阴则实奉其计而行。

  数日后,莽依图已到,不知尚之信计,相见时惟宣示清朝德意,已有旨,复封之信为平南王,令尚之信从征。之信慨然相从,即部署人马。时广西为周将马承荫驻守,之信先与马承荫相通,然后领人马起程,莽依图全然不觉。

  先是尚可喜藩下有张伯全、张士选者,素党于尚之孝,不悦于尚之信之为人。尚之信惧其泄漏,乃召张伯全及张士选到衙中,托称有事相议,欲执杀之。惟二张大惧,不敢见之信面,即闻令先逃至莽依图军中,告发尚之信为变。莽依图不听,并责二张道:“如之信真心从乱,则出兵多时矣。前此乃之信一时之误,今已反正受职从征,尔何得谗间主人?”因是不从二张之言。二张见莽依图不从,自知留粤不得,乃逃至京中告变。莽依图乃与尚之信一同起兵,望广西而行。

  时亦有王国栋者,为旗人逃仆,之信爱之,倚为心腹,更保为都统。又有沈上达者,乃江西优童,之信宠之,所有藩府家事俱为沈上达所掌握。若王府护卫张祯祥,之信亦皆宠之。初则三人结为一党,继则以王国栋既为都统,威福自恣,反凌虐张、沈二人。张祯祥大愤,欲合沈上达并攻国栋,为国栋知悉,即遣告知沈上达,谓祯祥谋夺藩府家政之权,由是上达亦嫉祯祥。

  祯祥势孤,益怀怨望。时尚之孝欲代为平南王,方谋搆陷其兄之信,即阴与张祯祥交通,张祯祥遂党于之孝。会王国栋与沈上达共争一女伶,终为王国栋所得,沈上达亦愤国栋,恨不从祯祥所言,至是乃复与张祯祥来往,尚之孝遂并收沈上达为心腹。当张伯全、张士选逃至京中举发之信,清朝乃令侍郎宜昌阿赴粤查办,王国栋即在被查之列。王国栋大惧,乃以金钱之力,极力与粤抚金隽交欢。金隽许以勿党之信,将来将功抵罪。故自尚之信离广东后,所有私人尽皆变志。

  当之信起程入广西时,幕下李天植谓之信道:“抚公金隽外容虽与大王交欢,然日与之孝往来,恐非大王之福。”尚之信道:“王国栋现统藩兵,何必多虑?”李天植道:“国栋等小人,恐不足靠也。”之信道:“吾向以恩结之,彼有天良,必不负我。”因此之信全不介意。及到广西,之信乃约周将马承荫攻莽依图之前,自己即于中谋杀莽依图。奈马承荫不能依期而至,尚之信军中举动先已漏。之信知事无成,即率本部奔还广东,欲先杀粤抚金隽,然后尽率旗兵,以截莽依图之后。不料甫回广东,即为王国栋所缚。正是:

  附周空具冲天志,回粤先登断首台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回 郭壮图饰时修古塔 夏国相倡议弃长沙

  话说尚之信阴通周将马承荫,谋攻莽依图不克,知事已泄,即奔广东,欲先杀却巡抚金隽,尽调旗兵以截莽依图之后。初不意回粤有变,当至端溪,李天植复谏道:“大王既离广东,现在不知广东情形如何,不如缓进。待探过事势,然后进城,方为稳着。”尚之信道:“我既回东,莽依图必驰报金隽,乃宜昌阿设法制我矣。此行断不能缓也。”李天植道:“吾所虑者,王国栋等耳。彼谄事大王,究为底事?不过欲藉大王之力以得一高官。沈上达、张祯祥二人,又只博大王之宠任,以厚敛金钱耳。宵小之徒,变幻最易。今彼等高官厚资皆已如愿,应不复记大王矣。”尚之信道:“汝言诚过虑。吾附三桂非一日矣,不闻王国栋等即为我害,何至今日乃疑之?”李天植道:“彼一时此一时也。大王昔日威震广东,威权独握,谁不慑服?今此次回粤,为失意而还,彼辈已多疑虑。况又有巡抚金隽及钦差宜昌阿同在广东,皆谋以对待大王。而令弟之孝,又日谋倾陷大王,以期袭王位,此诚不得不虑也。”

  尚之信听罢,默然不语。但念王国栋未必遽变,且惧莽依图先到广东,为先发制人,仍主急回羊城,便不从李天植之言,即率三军急回城去。到时,早有人报道:“王国栋已率旗兵前来迎接矣。”尚之信大喜道:“王国栋果非负我者也,李天植何过虑耶?”说未已,已见王国栋下马迎候,尚之信与握手甚欢。尚之信并密询王国栋道:“自吾离广东而后,金隽、宜昌阿等有何举动乎?”王国栋道:“无举动,闻宜昌阿将次进京,金隽则惟盼大王捷音耳。”尚之信听罢,并不思疑,遂并马入城。之信又谓王国栋道:“藩府旗兵,何时可以征集齐备?”王国栋道:“权在大王,欲速则速。不知大王言此,有何用意?”尚之信道:“先臣误前明遂亡,吾心实未尝忘明室,欲一赎前人之愆,故附从三桂,此尔所不知也。吾到广西后,谋攻莽依图不克,今当尽起旗兵,尽杀金隽及宜昌阿,以截莽依图之后。但事须速举,迟则反受人制矣。汝为吾心腹,当助吾一臂。或有疑汝不足靠者,顾吾不之信也。”

  王国栋听罢,半晌乃答曰:“吾从大王久矣,今日犹有疑我者耶?特吾亦不复计较。只如大王所言,旗兵亦易征集耳。旗兵久受藩府厚恩,断无有不从命者,大王可以放心也。”言罢,已到城中。时王国栋所领的人马,皆拥护前行,之信本部反在后面。李天植深以为忧,欲赶上观看。不意王国栋早授意手下,以扬鞭为号,甫到城门,即一声呼喝,国栋护兵一齐动手,把尚之信拿下,立即缚之。尚之信欲挣扎时,奈众寡不敌,早已就缚。即厉声曰:“吾何负于汝?奈何为奸细耶?”王国栋道:“此抚军及钦差之意也。”言罢,不做理会,即蜂拥直进金隽衙门。后路人马犹多有不知,惟李天植见前军王国栋的人马飞驰入城,情知有变,乃留兵在城外,先带一小队赶进城中。

  知道王国栋已押尚之信至金隽衙门,复派兵将城门紧守。李天植正欲到抚衙问个底细,不想钦差宜昌阿及抚臣金隽已异常神速,即刻会同讯问,以诘究尚之信通周背清之事。尚之信初不自承,惟王国栋、沈上达、张祯祥三人,交口指证其事。王国栋并指曰:“之信欲起兵谋杀钦差及巡抚,以截莽依图归路一事,一一坐实。”尚之信自知难免,乃向王国栋等三人骂道:“吾待汝们不薄,何转眼不识,反陷吾耶?”王国栋等三人,默然不答。惟张祯祥稍有悔心,闻尚之信之言,面为发赤。宜昌阿便欲将尚之信押下,再究同谋之人。王国栋恐被藩兵要劫,乃向宜昌阿道:“尚之信劫父自立,久拥兵权,藩下尚多腹心。若假以时日,之信不难脱矣。”金隽以为然。宜昌阿乃即令押尚之信至市曹斩决。故尚之信自被掩捕,以至斩首,不过半日间,多有不知。

  自尚之信既杀之后,李天植知得,即具函至抚衙诘问尚王之罪。王国栋复指天植为同谋,宜昌阿欲一并治之。金隽道:“尚王既杀,藩兵尚在天植之手。藩兵多有受尚氏私恩者,天植不难煽而为变,反为后患。不如缓之,再作后图。”宜昌阿亦以为是,乃宣布尚氏罪名,并慰覆天植,令其解散藩兵。天植道:“吾生为尚王亲信,受恩已重,不得不为之报仇。”乃向藩兵宣言:“尚王罪不至此,只为三数小人忘恩搆陷耳。”藩兵闻尚王被杀,多有哗然。李天植乃复至函金隽,略道:尚王通周之事已在前时,既已归正,岂宜复构其狱?谓其欲举兵以截莽依图之后,乃王国栋一人之言耳。忘恩负主,复构而致之死地,罪诚重矣。钦差与中丞等必欲庇之,其如人心何?这等语。宜昌阿乃与金隽酌议,知道藩兵已愤,若真个激变起来,终是不可。

  乃与李天植往复函订,愿斩王国栋、沈上达、张祯祥三人之首,以谢藩兵,须李天植解散兵权,天植应允。金隽乃将王国栋、沈上达、张祯祥三人,谓为献谗陷主,即同押赴市曹斩决。可怜王、沈、张三人,藉尚之信之力得图富贵,反以陷尚之信而死不旋踵,亦可为忘恩背主者戒矣。

  是时,金隽把王、沈、张三人已经斩首一事函告李天植。天植听得,即谓左右道:“宜昌阿与金隽之必杀王国栋三人者,以惧藩兵为患也。彼欲得吾而甘心久矣。主仇既报,吾事已了,吾敢贪生乎?”言已,又谓藩下将校道:“吾主之志虽大,然三桂非成业之人也。自后汝等不宜妄动。”言罢即拔剑自刎而亡。初时宜昌阿、金隽只望王国栋等既杀之后,李天植即为解散兵权也,不料到天植更能自尽。故听得天植之死,反为感动。以天植义不忘主,至为可敬,乃并请为之封赠。自后藩府兵权,乃移归尚之孝管理,并奏诸以之孝承袭平南王爵。之孝力反之信所为,屡出师入广西,以助莽依图。

  自是吴三桂那里,又多两广后患。计先后失长沙,失岳州,今又失尚之信,三桂军中大为震动。马宝、夏国相等,以云南为起事之根本,前军有失,饷项艰难,乃飞报云南,须认真筹款接济。

  时三桂大驸马郭壮图在云南驻守,接应各路饷项。自前次军粮紧急,已增采五矿,又广通贸易,以资税饷。但人马既多,需饷浩大,徭役又重,以故民多怨言。自先后接得弃江西、退岳州及尚之信败亡之耗,知道国事艰难,人心更骇。以两广为庾富之地,尚王既死,三桂实去一大助力,恐自此云南征赋更重。故云南人士,此时谣言更多。郭壮图深以为虑,乃谋所以镇定人心。时方重修归化寺,寺中住持弘念方请诸郭壮图助资重建。那寺本建于明朝成化年间,日久渐已颓废。弘念知郭壮图欲粉饰人心,乃诡称佛祖降言,将佑大周兴基,江山不久光复,请增拓禅林,以彰灵应。时则王屏藩大破图海之捷音方到云南,各处人士举国若狂,皆酬资相助。因此大兴土木,不数月间,大工即已落成。郭壮图更请三桂仿行封禅之典,粉饰承平,志为盛事。

  并封弘念禅号,并为碑文以纪其事。那碑道:昆明五里有山,曰金马。晋人常璩著《南中志》,称其中有山神光影。

  汉宣帝乃遣谏议大夫王褒祭之,殆即其地焉。自大明太祖皇帝崇尚佛教,敕天下郡县各建寺门,故成化时恪遵祖制,遂建寺于金马山,名归化。嘉靖间又复修之,置田罗僧,以供象教,于是乎有归化寺。然而前驱昆池,云霞蒸蔚;后拥呼马,斗杓悬干。右俯城雉,朝市肩摩;左瞰平皋,塍畔鳞集。

  此则滇郡之胜地。是以殿庑精舍,香厨鸟台,与夫古木奇卉,根干盆峙于其间。胡为而坊欹,而山门颓,而大殿倾圮。俯仰兴衰,不禁有今昔之感。方今皇周肇兴,大事将成,迭沾灵应,非重加修饰,何以答护灵光?适住持弘念,持一纸以乞疏,将欲重整殿宇,高其门若坊,以复旧观。而左都督巴公乐轩,内府总兵官高公德轩,乃不介而孚,相与弁首,以图厥成。第军需孔亟,正供维艰之际,安必其人有余资,向法门以作福田者。特请留守将军云南总督驸马郭公简臣,内府右将军张公弼吉,内府后将军赵公子远协助之。

  自是赞成者亦实繁有徒。未及期而所谓殿与门若坊,丹刻翼飞,轮奂立见。

  是虽众心共悦以竟其成,实由一二人贵志殚力,鼓舞善念不倦,乃有如此。

  夫天下事莫难于创,而莫不难于继。每见夫辟草莱、披荆棘以结构一刹,层轩延袤,飞阁逶迤,顾而成之,如出反掌。及依旧规嗣遗绪。以施补葺于胜概,或百计图维,反力不副心,如负重登高然,何哉?岂古今人不相及,其视物我之轻重交战于胸中而不能自力耶?抑世有治乱,事有缓急,承平则道愿斯宏,扰攘则自顾无暇,不无性命身家之累,条于中而罔恤其他欤?然创逢人主之好尚,而又祸福死生之说以悚其私人之趋事就功者,常喜而速。继遭世故之变迁,奔走公家,虽知佛有不舍之擅,无缘之慈,而无见效于目前,遂不免以梵言为末务。故创者欲大宫室,饰法相,其功甚易,继者非太平无事,不能无废乎前业。今独能相鼓励底厥成者,因由于佛法无量,灵应及时。

  然亦赖有不计治乱,精进一心之释子也。若弘念者,其近是。是以记。

  大学士太子少保兼礼部尚书林天擎撰文

  三韩八十居士徐魁书

  留守将军兼云南总督大驸马郭壮图

  世袭将军何进忠内府右将军张国勋

  内府后将军赵永宁左都督巴克勇

  张国忠张光祖等

  大周照武三年仲冬上浣住持僧弘念立

  时归化寺落成时,郭壮图、林天擎并奏知三桂,称为谕勅重修。三桂并派林天擎、郭壮图,恭代诣寺拈香,以答灵祥。复加尊佛法,如封泰山禅梁父故事,弄得云南举国若狂。当兴工时,云南文武官员各捐资财,更拨库帑,大兴土木。又于落成之后,郭壮图欲请封赠弘念禅号。惟林天擎以为不可,并道:“国家财用已迫,而战事机势复不如前,此后实心筹划犹恐不及,若徒务虚名,终属无当。驸马为国至戚,休戚相关,即周皇陛下侈务虚名,驸马犹谏之。君子实事求是,不宜如此。”郭壮图道:“某非不知也,以人心震动,事即难为。此举诚粉饰欺时,吾亦不得已而为之耳。”林天擎道:“驸马既知如此,自当着实设法,以抒前敌之忧。粉饰一时,岂为长策耶?”正议论间,忽胡国柱、马宝、夏国相军报驰至,以岳州失守,江西已弃,尚王已死,两广湖南势皆危迫,速募新军以助前敌,急扩运道以裕饷源,等语。

  郭壮图听得,乃叹道:“胡、夏二公精于谋略,久为周皇所称许。马宝亦李定国劲将,降归而后,久立战功。之三人者,皆一时之能员,何今日亦颓困至此耶?”言罢,与林天擎互相嗟叹。惟有回复长沙,宣告云南财政竭蹶情形,只有尽力筹划而已。

  时胡国柱与马宝俱在长沙,而夏国相却扎在浏阳。清兵已面面趋向,皆欲会攻长沙。马宝即谓胡国柱道:“今大局已危,当会议长策,以抒目前之急。驸马与国休戚,当振刷精神也。”正说间,夏国相已至,马宝即与计议。

  夏国相道:“今吾等数人悉聚于湖南,而敌人更无后顾,亦悉力以向。长沙当数面之冲,实非长策。以其只有抵御之力,并无进取之能,终亦难于久持也。”马宝道:“前者之失,计在于进兵太缓,后者之失,计在于守老湖南。而川陕之军,又不能长驱大进,以分敌人之力。故敌军悉聚于此间,其势既厚,我即难于争胜。今则更形竭蹶,若大势既去,即徒保长沙,亦无当也。”

  夏国相道:“此说极是。以某愚见,不如弃去长沙,分道进兵。此后虽得城池,亦不必设兵守御,但长驱北上,则敌人或穷于应付,而我军终有得手之处。若徒守此间,只事拒守,无能为矣。”胡国柱道:“二公之论极高。弟自奉命驻扎长沙,未尝征伐,反徒耗精力耳。今当请诸周皇,力主弃去长沙之议,使敌人累军经营以攻湖南者,一旦落空,反改而御我,岂不甚善?”

  夏国相道:“但恐周皇注重长沙,恐请命而行必不从也。”马宝道:“夏公之言亦是。但未得周皇之命,谁敢弃之?恐亦徒受责备耳。”胡国柱道:“不如分为二策。先请诸周皇,力言长沙危险,驻守无用。如周皇能出大兵直趋汴梁,自可以解长沙之危。否则,非弃长沙不足以转危为安。看周皇如何主意便是。”马、夏二人皆以为然。便把所议情形,驰驿奏报成都而去。正是:人谋虽在空筹计,天意难回反促亡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一回 出郧阳三桂殡天 陷敌营莲儿绝粒

  话说胡国柱、夏国相、马宝等,以请弃长沙之议奏知三桂。三桂那时觉胡、夏、马三人意见皆同,料不为无见。但湖南一省,费许多兵力以支持至于今日,若一旦弃之,实为可惜。且惧一经弃去湖南,是岳州既失,江西又亡,人心不知弃去湖南的原因,反以为湖南又复失守,必致大为震动,那时人心既去,大局更不可问矣。想到这里,便把弃去湖南之议大不愿行。又看胡国柱等奏词并称,若不允弃去湖南,必须成都出发,大兵直趋汴梁,以要清兵之后,然后可以挽回等语,自念军兴以后,军事一向得手,自从自己久居成都,今岁不战,明年不征,即战争竭蹶至此。从这里看来,是自己亲征之事必不可免,因此便大集诸臣会议。时李本深已经病故,故各大臣俱无主裁,惟各于弃湖南之事多不赞成。因大半不知战法,只以为湖南一省怎好轻弃,因此皆主张勿弃湖南。三桂便决意亲征。退后即进宫里,以此事告知莲儿。那莲儿亦主张三桂亲征之说,并道:“胡驸马及马、夏二公,亦未必主张舍弃湖南,不过欲陛下亲征耳。以陛下神威,不患亲征不胜,如是不特湖南可保,且大事可成。得失之机,在此一举,愿陛下速行。”三桂深以为然,即令约会诸军,以备出发,并以莲儿从军。莲儿初犹欲辞,三桂道:“前次亦与卿从军,不过朕已得病回军,卿究未尝误朕事也,卿其勿疑。”因此,莲儿恐自己不去,三桂必不出。三桂既得莲儿同行,心甚欣慰。先以亲征之令,颁布陕西、湖南以振励两处军心,并留降将罗森镇守成都。

  那罗森本清朝四川巡抚,时未设川督,并以王屏藩领川陕总督之名,兼应四川。复以亲属吴永年、吴炳光驻守成都一地。那时三桂年已六十有六,更事既久,凡事不肯冒险而行。故虽然亲征,仍先固成都根本,然后起程。

  一面令罗森照运军饷,即率大兵十万,以郑蛟麟为前部先锋,并大将王会、洪福、林天柱、谭延祚等数十员,望郧阳进发。大将王会进道:“今湖南势在危迫,而陛下不进湖南,何也?”三桂道:“兵法在攻其所必救。昔孙膑围魏救赵,卒败魏兵。朕今将绕出蔡毓荣之后也。”诸将听罢无语。

  大军既出成都,远近震动。因三桂老于戎行,向为清兵所畏。惟自进成都之后,颇事酒色,后宫美女至数十人,一切政事皆委诸臣下,惟事娱乐,故人心渐变,以为三桂以开创之主且如此颓丧,不久必败。及闻此次亲征,无不骇异。清朝诸将亦惧三桂,自听得三桂出征,即欲于三桂未至以前先破湖南,以绝三桂之望。于是安王岳乐会同董卫国先踞萍乡,以撼浏阳;蔡毓荣即率诸将由荆、岳二州分攻长沙;贝子尚善亦与水师提督杨捷由镇江先出长江上游,以攻洞庭;三面齐进。时周将水师提督林兴珠,方驻洞庭扼守。

  尚善以林兴珠穷而相投,不可深信,意欲诛之。杨捷道:“杀降诛附,古人所戒。彼以岳州既失,孤军无援,其投降乃出于至诚,何必疑之?且优待林兴珠以为来者劝,亦计之得也。”尚善无词。杨捷即请提奏录用林兴珠,仍令领带水军。自此尚善一军,亦得协力以攻长沙矣。

  且说吴三桂与诸将直统十万大军,迳趋郧阳。军行时,一面使人持令箭驰调汉中人马,分略扶风、武功一带,以壮王屏藩声势,一面调王会、洪福各统五千人,从间道先趋襄阳,以分敌兵。待大军将到河南,然后移襄阳之兵直走樊城会合,以图北伐。分拨既定,三军奋勇赶行。自三桂亲征之议为清将所知,顺承郡王即以大军退驻开封,图海亦调将军穆占先领军万人速趋湖北,以厚湖北兵力。旋即分头飞奏入京。时清朝君臣听得,康熙帝即欲亲征,惟诸臣力谏。适西藏达赖喇嘛有奏到京,谓三桂如肯乞降,可优礼待之,以释其心。康熙帝看罢,怒道:“三桂今日断无乞降之理。然为彼一人,扰及全国,朕必不能曲赦之也。今诸臣皆惧三桂,岂三桂有三头六臂耶?彼一战未必便能到京。而彼年近七旬,行将就木,朕决不畏三桂也。”正言间,忽贝子尚善奏报已克洞庭,并降了林兴珠。诸臣齐道:“彼人心已去,三桂将无能为,不劳车驾亲征矣。”康熙帝乃罢亲征之议。即分头飞谕顺承郡王、图海、岳乐及蔡毓荣,赶速进兵。

  且说周将王会、洪福奉三桂之命,往袭襄阳。濒行时,三桂嘱道:“襄阳为汴鄂来往咽喉之地,然自蔡毓荣夏入岳州之后,已全军南趋,顺承郡王闻我军将至,又回驻开封,是襄阳一地,必守卫空虚。吾军此行,可一鼓而下。但两位将军须分为两军,以一军入城,以一军留外驻扎,以为犄角,则敌人虽有救兵驰至,亦不至受困也。如襄阳既下,可飞报前来,朕自有法以处之矣。”王会、洪福领命,欢喜而行。即分为两军,各统五千人,驰向襄阳进发。

  时襄阳一地,有清总兵李占标驻守,部下仅三千人,且以为南有蔡毓荣,北有顺承郡王,共两路大军援应襄阳,万无一失,故绝不防备。单是图海曾飞报顺承郡王,以三桂一出,须重防樊城一带,故顺承郡王亦只拨兵马五千人驻守樊城,而以襄阳一路地属湖北,只咨请蔡毓荣分军防守。不想顺承郡王的军札尚未到蔡毓荣军中,而王会、洪福两军已到。即有探子飞报李占标道:“周军大至矣,奈何?”李占标听得,绝不准备,并道:“王屏藩厄于图海,夏国相厄于安王岳乐,马宝厄于蔡毓荣,今三桂大军又只向郧阳进发。试问有周兵从何大至?休得造谣,以乱军心。”乃说犹未了,忽流星马又飞报,周兵已将近城。李占标此时已半信半疑,即披挂上马,驰出城外一看。

  奈未至城楼,那时守兵已一齐哗噪。因一来不知周兵人马多少,二来周兵猝临,主将号令未有,故一时慌乱起来,倒互相逃窜,以致居民震动,多有望东而逃者。原来周兵恐襄阳有兵固守,乃兼道而行,时已直薄西南两门,矢石分施,枪炮齐发。城中只有守兵三千,又要分守各门,如何拒敌?李占标见兵士已逃,居民又窜,城中呼声震地。李占标自知不能挽救,仍自传令紧守,却私自遁回衙中,携了家眷,带了二三十名亲信勇丁,直弃城先遁。先逃至樊城,只诈称周兵人马大至,不能守御,以图掩饰。是时襄阳守兵知主将既逃,更无主脑,惟有举城投降,即大开城门,迎周军入城。王会即留洪福一军驻扎城外,自行领兵入城。一面安排居民,一面报知三桂,听候行止。

  且说吴三桂大军到了郧阳,即大集诸将,置酒高会。三桂道:“朕初时欲直趋汴梁,然顺承郡王一孺子耳,固非吾敌,图海又为王屏藩所牵制,必不能救援,是汴梁乃吾囊中物耳。独蔡毓荣一军,为吾军劲敌,蔡虏不死,南部不安。朕待襄阳捷音一到,当先分兵会同襄阳得胜之兵,南陷武昌,以制蔡毓荣。则马宝诸将,因此复苏,朕亦得专力北方,再无后顾。”说罢,诸将皆呼万岁。正饮间,忽报湖南有军报飞至。三桂大惊失色,诸将道:“陛下何必失惊,或者胡驸马捷音来也。”三桂就令呈长沙军报上来,即在席上拆阅。却是长沙报称粮草已困,云南不见运到,特请设法援助。三桂道:“向来湖南一军只靠云南接济,四川一路却接应陕西。今长沙粮道不济,即令四川帮助亦恐不及,却怎生是好?”正说着,忽又报蔡毓荣尽移荆汉大军以逼长沙,岳乐又由江西入湘,攻浏阳甚急,故长沙极危。三桂听至此,正自嗟叹,又忽报称贝子尚善会同水师提督杨捷已克洞庭,水师提督林兴珠已投降去也。吴三桂听得,大叫一声,吐出鲜血来,立行晕倒。左右急为救醒,乃徐徐叹道:“土地将失,人心复去,大事已矣。朕将奈何?”左右皆劝道:“昔陛下起义之初,只有云南一省,乃奋袂一起,各省随附。今湖南虽危,未必即失。纵或湖南失去,仍有云南、贵州、四川及陕西之半,势力尚雄于初起之时也。若以我人物多众,则林兴珠之降,如太仓少一粟,无关大局。陛下何必灰心如此?”吴三桂道:“彼一时此一时也。初时起义,人心向附,其势自顺。今转战经年,士气已堕矣。势短粮绌,朕所自知。故宁愿当时少得一城,不愿今日稍失一地。若林兴珠虽非重要人物,然兴珠随朕久矣,朕待之如子弟,且委以水师全权。今日一旦负朕降敌,可见人心已不如前也,朕安得不惊心乎?”大将郑蛟麟道:“昔王辅臣声威十倍林兴珠,虽在陕降敌,而一王屏藩即足以破图海。愿陛下放心,臣等愿竭力,国家何争一林兴珠乎?”三桂道:“辅臣之降,出于不得已,且为敌人所畏敬。今林兴珠真负国也。朕非为一林兴珠惜,只为人心惜耳。”说罢,仍叹息不置,又复咯起血来。左右亦不欲再言,以扰其病躯。正欲扶三桂退下,忽报襄阳捷音已到。三桂听得,稍露喜悦的面色。但方才一连咯血二次,已面色青白,精神不支,只由左右扶着,欹在椅上。部将林天柱进道:“陛下适因湖南警报,殊过于忧虑。不知失之东隅,亦可收诸桑榆。无论长沙为我大军所聚,未必即失,但观襄阳之捷,是湖南虽失,我军亦可北进,陛下当即发谕起军北上。想顺承郡王,一纨绔子耳,必非陛下敌手。得据汴梁,以临北京,将势如破竹。成败之机,在此一举矣,愿陛下振奋图之。”时三桂于林天柱所言,亦欲有所答语,但觉头晕喉梗,不欲多言。郑蛟麟见三桂如此情景,不免着慌,即使左右扶三桂退下。诸将亦不欢而散。惟各自私议,以襄阳既下,足以振动军威,多欲瞒着三桂病情,分兵出发。各部将均推郑蛟麟作主,郑蛟麟道:“此次为主上亲征,与寻常出军不同。若在别将,就可代他行令,至于主上之兵符印信,谁能代之?某断不敢为也。今且多候一宵,看主上情景如何,再作商议。”部将谭延祚道:“设有差池,是大周不幸也。”各人听罢,唯摇首叹息。

  不料吴三桂退后,精神更惫。时在郧阳,正借清国镇署为行官。是时三桂已觉困极,只为军事在心,又不能稳睡,只有爱妃莲儿在旁伺候。但见三桂病势昏沉,甚为焦虑,速延医士诊治。服药后仍无起色。忽然三桂张目向莲儿问道:“朕今年几何矣?”莲儿道:“陛下只宜宽心静睡,醒后病势自退,不必多言以劳神思。”三桂又叹道:“朕恨不起事于十年以前也。”说罢,双目复闭,惟终睡不着。一来年纪已耄,二来又数年溺于酒色,体魄极弱,已经两次咯血,如何支持得起?约至二更时分,又复摇首而叹,口中复咯出血来,沾染枕褥。莲儿再催医师治理,依然无效。医师道:“治此症,宜先撇尽愁思,方能调理。陛下国事甚重,切宜宽心。”说了,不见三桂答言,医士遂退出。莲儿不离左右,知三桂目虽紧闭,心自明白,即心生一计,唤左右侍儿环集,故说军情。或说已有军报马宝大破蔡毓荣,或说夏国相大破岳乐,欲以娱三桂之意。不想三桂素知莲儿能忖己意,且言之太过,三桂不特不信,反以为湖南更危。惟口虽不言,心更增虑,整整一夜不能睡着。

  比及天明,病势益增。三桂自知不起,即谓莲儿道:“朕将与卿永诀矣,卿将奈何?”莲儿听罢,忍不住泪,已呼呼而哭。徐道:“陛下须保重御体,以国事为重,毋但为一妇人计也。”三桂道:“噫!汝识见犹胜于朕耳,朕死迟矣。”莲儿听至此,更为大哭。徐又道:“陛下但注意后事,若藉国家之灵,病当立退。设有不幸,妾当随金棺而回奉安。陵寝之日,妾必随英魂于地下也。妾受陛下厚恩,非此不足以图报。且为妾一人而误陛下大事多矣,又焉忍偷生乎?”说罢,椎胸大恸。三桂此时忽像回光返照,神思忽觉清醒,遂向莲儿慰道:“此朕自误,于卿底事?”正说着,忽侍儿报称,诸将入来问安。三桂随谕令延诸将进来。莲儿即拭泪闪在一旁,诸将乃鱼贯而入,为郑蛟麟、谭延祚、吴应祺、吴国宾、吴用华、何大忠、林天柱、张国柱等,皆鹄立于三桂卧榻之前。三桂举目遍视诸将,不觉双目垂泪。郑蛟麟先说道:“陛下玉体如何?臣等极为盼望。愿早占勿药,以靖中原。”三桂此时,欲强起与诸将说话,惟四肢疲弱,终不能动。郑蛟麟道:“陛下不必过劳,倘有圣谕,臣等拱听。”三桂乃复睡下,呜咽言道:“朕此后恐不能与诸卿出军矣。”郑蛟麟道:“陛下何出此言?吉人天相,不久当自痊也。”三桂道:“朕觉神思恍惚,身体不宁,喉中梗咽,时复晕眩。朕已年逾七十,得此重疾,焉能永保?然生死亦常耳,独惜国事未定遭此不幸。朕固误国,亦恐误诸卿之前程也。”诸将齐道:“陛下何出此言?臣等受国厚恩,当以死报,愿陛下自重,以维系人心。”三桂道:“朕将不起矣。朕误数年光阴,以至于此。此次亲征,本欲扫荡中原,诸卿等与朕共作太平之宴。今若此,夫复何言?以大事未了,不得不以一言相托。”郑蛟麟道:“陛下有何明训,伏乞直言。”三桂道:“昔朕长子在辽东所生,已在京不幸为敌所害。惟次子尚幼,今当国家多事,非赖诸卿之力,断乎不可。”郑蛟麟道:“臣等虽肝脑涂地,必不负陛下也。”三桂又道:“胡国柱、郭壮图为朕至戚,必能尽忠报国。夏国相与朕论交最久,马宝向为李定国之勇将,自归朕以后,朕以心腹待之。此四人者,文经武纬,识略冠时,且心地忠硬,举义复国乃其素志,必能仰体朕心辅朕子以图大事。今南北相隔,不能面嘱,朕当以遗书一道烦诸卿转告朕意。”诸将听罢,皆挥泪答言:“谨遵明训。”三桂又道:“云南向称瘠苦,然自通商业、兴矿产,利源大增,朕因以为根据。四川乃天府之国,地势隘阻,田土优肥,户口千余万,民殷国富,士饱马腾,可资大业,皆勿轻弃之。湖广四战之地,只利于进取。今长沙危迫,势将不支,然云南实阻黔桂,可以无虞。特荆州为由湖入川要道,不可不争。若得之,可以固四川门户,亦可以为湖南声援也。屏藩在陕,足当图海。若汉中荆州以及黔桂门户,坚持即可以保川滇,然后以大军北趋,天下尚可图也。”郑蛟麟道:“陛下断事明见万里,臣等当以此意告知郭、胡、夏、马诸公,以成陛下之志。”三桂忽自叹道:“朕亦愚耳。数年蹉跎岁月,自误至此,乃欲藉后人以竟其志耳!”说罢,长叹一声,又复垂泪,诸将交相慰劝。三桂即令进笔墨,由左右强扶而起,草了遗书一通,嘱交郭壮图、胡国柱、夏国相、马宝四人阅看。写竟,精神已不支,又复倒睡。强向诸将劝谕一回,却令诸将暂行退出。郑蛟麟等遂遵令而退。莲儿复至榻前,三桂时默无一言,惟眼中垂泪,向莲儿似有依依之意。莲儿亦俯首而泣。

  少顷,三桂乃道:“朕果致死,卿将何依?”莲儿道:“陛下不必为妾计,妾固有以报陛下也。适闻陛下嘱谕诸将,后事已无可虑。但大军已至此间,究竟此大军如何处置,在妾愚见,当讳陛下大事,仍令诸将出军为是。”

  三桂道:“所有能将俱在湖南,其次亦在陕西,此间无有当此重任者。若勉强出军,反遭挫败。此军为精华所聚,若有差池,全国震动,是以难也。“三桂至此,复省起一事,乃传谕郑蛟麟、谭延祚复入。当郑、谭二人复至时,三桂乃嘱道:“朕若不讳,宜暂勿发丧。谭将军宜会合襄阳得胜之兵,与王会、洪福共取荆州,以固四川门户。敌人不料朕猝死,荆州可唾手而得。若郑将军可率诸将领大军陆续回去也。”谭、郑二人拱手领命。三桂又道:“愿诸卿努力前程,朕不能多嘱。”言罢,以口指心而殁。亡年六十九岁。论者以三桂置君父之仇于不顾,只为圆圆致引敌入关,复锄明裔于缅甸,及反正而后,又唯日事酒色,今岁不战,明年不征,坐待困毙,其忧愤而死,固有由也。后人有诗叹道:

  君父深仇且未知,谁教兵马渡京师。

  十年重镇称能将,一哭邻庭为爱姬。

  称号否留天子障,衔仇羞过伍胥祠。

  圆圆歌罢人何在?只有莲儿尚可儿。

  自三桂殁后,诸将即秘不发丧,莲儿亦唯暗中饮泣。郑蛟麟乃遵三桂遗嘱,令撤回襄阳之师。令谭延祚领本部人马会合王会、洪福往取荆州,俟荆州既得之后,好传遗诏于长沙。一面赶购金棺,先将三桂大殓。将大军十万,反旆成都。令大将吴应祺、吴国贵领一万人马,护三桂棺柩先行,郑蛟麟与诸将共统大军为后路,并保护吴三桂随营家小,向四川而退。

  且说清国大将图海,自败于王屏藩之后,再陆续增兵。以元气未复,只紧守要塞,并未与屏藩大战。及听得吴三桂以大兵十万亲征,直趋河南,深恐顺承郡王非三桂敌手,河南若亡,陕西亦将不保,乃令大将赵良栋领兵五万,沿汉中东北而下,以要三桂后路。时赵良栋以总兵积功荐升提督,并授为靖逆将军,权力故在图海之下。图海甚倚重之,特令当此大任。赵良栋道:“大将军所委,断不敢违。但闻三桂大兵十万,号称二十万,此行恐不足与抗,望大将军指示机宜。”图海道:“兵法在攻其所必救,今三桂以四川为根本,若以大军先趋四川,三桂必撤兵西还,此孙膑围魏救赵法也。若三桂一经退兵,彼人心胆落矣。待三桂退后,将军相机而行可也。”赵良栋领命而出,即号令诸军,整齐队伍,起程沿咸阳、兴平而下。大军已至紫阳,一面使人打听三桂人马行程。

  时郑蛟麟领大军在后,陆续向四川而回,也不知赵良栋领命拦截,只催军前趱。赵良栋亦不知三桂已死,以至回军。及探马飞报,有周兵大队不下十万人直向四川而行。赵良栋诧异道:“三桂本出河南,何以未经交绥,即自退军,得毋设此疑阵,以诱我耶?”便改装带了随从人等,亲自打听。但见周军军容惨淡,士气不扬,即回谓诸将道:“周兵果退矣。正不知何故退兵,吾当待其过,尽从后击之,可获全胜。”一面分拨人马,届时出战。

  时郑蛟麟所领大军已过去大半,忽闻紫阳上游似有人马。郑蛟麟道:“若有之,必是清兵。然不久必入川境,不必多虑,只顾前行便是。”莲儿道:“现在军有退心,士无斗志,若有埋伏,料难抵御。若此军稍有挫失,精锐尽矣。将军为国司命,请统大军先行,妾请以小队扮作先皇,多设旌旗以为疑兵。敌人以为先皇尚在后军,必向后军攻击,则大军可以安稳奔回。妾一妇人,死不足惜,即以妾一人而保全十万精锐,亦国家之福也。”郑蛟麟不从,莲儿因强之。郑蛟麟无可如何,只得留莲儿在后,陆续而退。莲儿乃乔扮三桂,从后而行。

  忽行至日暮,鼓声大震,上游无数人马出现,皆清将赵良栋旗号,周兵无不惊惧。赵良栋望见周营后军黄伞,以为三桂果在后军,暗忖道:“若拿得三桂,大事平矣。”乃亲率精锐,直向周兵后路攻来。这会分教绝世佳人随军失陷,千秋烈女绝粒捐生,遂成一段佳话。正是:欲救大军随阵后,却教烈女陷军前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二回 吴世蕃继位衡阳 夏国相退兵黔省

  话说清将赵良栋以为吴三桂必在后军,且拿得三桂,大事可定,实为不世之勋,便督兵直攻后军。时小数周兵皆一同溃走,莲儿自知不免,亦故为惊慌,杂于军中而逃。赵良栋见周军前队直走,不顾后军,心颇思疑。但见后军周兵人马极少,若三桂尚在,可不必理他前军。又念:“三桂若果在后军,何以前军置三桂于不顾?”皆不免疑虑。唯至此安排既定,亦惟有先围后军而已,即率人马把周兵的后路小队围定。莲儿料前军已去,乃谓随从军士道:“徒死无益,汝曹可以降矣。”于是随从军士皆降。

  时近入夜,莲儿即欲自刎。转念虽可一死,恐赵良栋以拿三桂不得,必追前军,计不如暂待之。正悬忖间,清兵拥到,将降兵尽驱入营中,并捕莲儿。清兵知不是三桂,急报知赵良栋,令先押被捕者至前,一问其原委。及至时,乃是一娇娆女子。赵良栋一见,活是一个美人,虽在惨难中,不失闭月羞花之貌,心中大爱之。乃喝问道:“汝是何人,敢冒作吴三桂耶?”莲儿道:“周皇陛下已由前军去矣,妾乃其侍儿也。”赵良栋道:“三桂既已出军,何以遽退?”莲儿道:“周军自有良谋,非妾所知,或藉此以诱将军之追耳。”赵良栋半信半疑,心中欲令莲儿为己所有,但军士在前,不便多说,乃令先押至后帐。此时莲儿不能走动,心中无限悲感,求死不得,偷生又不忍,惟于无人处以眼泪洗面,亦时以笔墨消遣,聊以解愁。

  日者赵良栋独至莲儿房内,莲儿方午睡。赵良栋见他案上有诗数首,即取而观之。题为《不得见》,共诗三首。诗道:

  弱柳飘今日,名花异去年。

  君王不得见,妾命薄如烟。

  国事今何若,侬心自糜他。

  君王不得见,妾命薄如花。

  故国难回首,深宫归未能。

  君王不得见,妾命薄如冰。

  赵良栋看罢,为之愀然。自忖:“莲儿一弱质女子,竟如此坚贞,实在难得。看来三桂手下,想不少忠臣义士。若三桂是济事的,好容易敌得他?”想罢即潜步而出。

  次日复往莲儿房内,莲儿见了大惊,以为赵良栋将图相犯。赵良栋知其意乃让莲儿坐下。良栋道:“昨日观得佳作,已知卿心事。但三桂非成业之主,卿虽矢志,亦徒自苦耳。”莲儿道:“妾闻忠臣不以兴亡变心,烈女不以盛衰改节。妾受周皇之宠,冠诸六宫,今虽失陷,岂忍负周皇耶?”赵良栋道:“吾且问卿,三桂方自出军,何以遽退?”莲儿道:“此周皇之命,非妾所知也。”良栋听罢,亦不再问。又道:“卿清才劲节,吾甚爱卿,卿能相从否?”莲儿道:“妾蒲柳之姿,不足以侍巾帼。且妾已从周皇,若改从将军,是辱节矣。辱节之女,将军何取焉?若蒙盛德,得纵回川,将买丝绣像为将军纪念,有生固不忘大德也。”赵良栋道:“三桂耄矣!倘已不禄,卿将如何?”莲儿道:“愿从诸地下。”赵良栋知莲儿志未可移,只长叹而出。

  自此莲儿立定心志,如不能释回,惟有一死。故赵良栋使人送来的饮食,概不沾唇,只称不愿饮食而已。如是数日,已饿极而病。早有人报知赵良栋,良栋听得,意殊不忍,意欲释之,又不忍舍去。乃使人向莲儿说道:“娘子毋自苦,将军有言,将纵娘子回去。然自绝饮食,终难行路。会当遣人送娘子回川,今适未得其便耳。娘子宜自爱,当进饮食,为他日回川计也。”莲儿道:“妾身虽在此,心在成都。赵将军若加怜悯,释妾回川,于就道之日,即进饮食矣。”那人回告赵良栋,良栋以其志不可强,即欲释之。左右有献谗于良栋者,却道:“凡人莫不贪生,何况一女子。彼目前绝饮食,不过要挟将军耳。囚之已久,必自生悔。观洪承畴之降,可以想见。今因其自绝饮食,即释之,是中彼计也。”良栋遂以为然,置莲儿于不理。惟天天仍使人送饮食前往,以为莲儿饥极必思求食。乃莲儿已矢志不移,惟奄奄一息,睡在床上,面色青黄,腰围消瘦,身软如绵,已不能动弹。尚有二三分气息,终不能死去,欲引手自绝其吭,然已无气力握。至十天左右,只觉喉中还留一点气。赵良栋使人视之,见所送饮食分毫不动,细察其脉息,那时亦饮食难进。赵良栋深悔误其性命,欲以参水灌之。那莲儿心上还有些明白,惟将牙关紧闭,水不能下。及至夜分,呜呼哀哉,敢是死了。年仅二十四岁。后人有诗赞道:

  君王晏驾返川东,谁保雄师伏女戎。

  质弱最怜殉节后,卵危况在覆巢中。

  三生已负牵牛约,一死犹成汗马功。

  蜀帝春魂今在否,啼痕空洒杜鹃红。

  自莲儿死后,赵良栋大为惋惜。赵良栋谓诸将道:“吾爱莲儿者,非爱其貌,乃爱其才耳。今尽节而死,吾甚惜之。”便命左右以礼为之厚葬。当殓时,莲儿面色如生,赵良栋与诸将皆为罗拜。后来赵良栋入川,即以莲儿棺柩营葬于夔州,谓为贞姬墓。此是后话,不必细表。时赵良栋以周兵退尽报知图海,请示行止。图海却暂令回军,待攻破王屏藩之后,然后再入川,并令赵良栋即回军陕西而去。

  单说谭延祚与王会、洪福同领人马,疾攻荆州。时清兵已尽移大兵会攻长沙一路,故荆州守兵无多,谭延祚却令王会、洪福先攻荆州城地。以王会入襄阳时所得清兵旗帜号衣极伙,即以本军扮作清兵,相机而进。当下王会与洪福先分攻荆州东北两门,荆州城内清将不虞周兵猝至,又以城中兵少,不敢出战,只闭城紧守。谭延祚料他必催取救兵,却于夜分率兵赚城。城内清将不辨真伪,以谭延祚军中尽是清兵旗帜,以为救兵已到,开门纳之。谭延祚率兵一拥而入,遂夺了荆州,杀散敌兵。谭延祚即令王会、洪福暂守荆州城,以待后令。即带了三桂遗诏,并领人马沿石门、常德、龙阳、宁乡入长沙而去。

  马宝听得谭延祚孤军到来,必有事故,乃急令接入。谭延祚乃宣读三桂遗诏,各员哭拜既毕,胡国柱道:“先皇遗诏所立次子,乃属庶出,且复年幼。先太子虽在京被害,而先皇太孙尚存,序当应立。昔明太祖既定天下,以长子虽殁,犹嘱立太孙建文皇帝,以嫡庶之序不可乱也。况太孙年已长成,若一旦立庶,反开争位之端。外患未宁,内忧先作,必不可也。”马宝道:“胡驸马之言虽是,然此乃先皇遗诏,谁敢违之?”夏国相便向谭延祚问道:“先皇书遗诏时,将军究在旁否?其时先皇病态又何如?”谭延祚道:“小将此时方与诸将至内问安,此诏却出于先皇御笔,惟病势已危矣。书诏甫毕,旋即晏驾。但尚能传嘱末将,先取荆州以通长沙之路也。先皇在日,以太子在京被害,常诫太孙努力国事,记念父仇。今遗诏并不提及太孙,何以一旦忘之?此亦乱命耳。乱命必不可从。且国有长君,为国之福。以吾之意,当依胡驸马之言,改立太孙以主国事。此为权宜,非故违先皇遗诏也。”马宝至是,亦无言语。胡国柱更一力主张,在座诸将皆无异议。夏国相便令诸将以次签名,改吴三桂之孙。暂令秘密丧事,待新主即位,然后发丧。遂一面令谭延祚以本部人马驰赴云南,接太孙吴世蕃至衡州即位。谭延祚领命疾行。

  讣至滇中,上下皆为失色。留守郭壮图即与大学士林天擎商议,即令谭延祚本军兼加派护队,送吴世蕃驰至衡州。

  时夏国相、马宝、胡国柱三人方扼守长沙,分内外犄角以抗拒清将。虽清兵各路环集,然周兵守御甚严,经数十小战,清兵终不能得手。夏国相一面将吴三桂死事秘不发丧,待新君即位,然后计算。那一日吴世蕃将至衡州,先由驿驰报长沙。夏国相听得世蕃将至,乃与胡国柱、马宝商议道:“今皇太孙已到,吾等须至衡州迎立新君。惟长沙地处重要,目下仍须固守。倘长沙一失,衡州亦危,反惊动车驾。故须能守长沙,然后能至衡州迎立也。诸将计将安出?”胡国柱道:“须留一能事者固守长沙,方能赴衡。”夏国相道:“坚忍宁耐能却大敌,莫如马将军,此重任非马将军不能当也。”马宝道:“此为国家大事,某不敢辞。但今局面不同,敌军云集,拒之非易也。今请往返以二十日为期,二十日以外,须诸君回此共商大计。”夏国相道:“往返数日,有十余日料理大事,计二十日可矣。”夏国相又道:“胡驸马为国至戚,不可不一行。”便将各路兵符尽交马宝,即与胡国柱起程,望衡州而去。

  那日到了衡州,时吴世蕃已先到。夏国相将三桂遗诏及各人改立长君之意,对林天擎等说知。时胡国柱、夏国相带同十余员至衡,林天擎亦随带十余员同至,即会议扶立新主。即以林天擎为赞礼,夏国相为护卫,以后日为黄道吉日,择定辰时,就在三桂旧日行宫即位。立召工役万人,先行赶将行宫油饰一新。夏国相等打点各员,排班俟候。先令谭延祚以本部人马及新来滇兵拥守城外,复以卫队守护行宫。到那日清晨,夏国相即扶世蕃即位。胡国柱率以下各官随班叩贺,皆呼万岁。议定以明年为洪化元年,所有各官俱有升赠。大赦国内,先发喜诏布告新君登位,并发哀诏颁布先皇之丧。凡国内百日内不鼓乐,并谕令夏国相、胡国柱及马宝,以国事未定,即宜缞绖用兵。所有军戎大事,宜战宜守,皆由夏国相、胡国柱、马宝三人便宜行事。

  夏国相等谢恩已毕,以长沙军情吃紧,新君不宜久居衡州,仍令谭延祚护送回滇。待至滇之后,延祚即领兵入川,以固川防。各人皆以为然。谭延祚即与林天擎共护吴世蕃回滇而去。

  夏国相、胡国柱随带哀喜两诏,同返长沙。夏国相及胡国柱至时,恰仅十六日。国相即与马宝计议道:“新君即位改元,势须颁布。恐先君既崩,军心疑惧。湖南又为清兵所聚,必难久守,且有守无战,徒费兵力,不如弃之,仍以川滇为根据,先复元气,后图再举,方为良策。”马宝道:“徒守此间,固知无益。但恐退守云南,则势反孤耳。”胡国柱道:“今军粮告竭,若弃长沙亦难进战,恐除退守滇黔以外,亦无他策也。”夏国相道:“四川天府之地,号为天险,可以自固。滇中左扼曲靖,右阻石门,皆可以固守。

  待敌军兵力一疲,而吾元气已复,再图大举,亦无不可。某已思得一策,当以整顿财力为先。宜一面增采五矿,改铸值十值百大钱,以裕军需,并鼓励民气,以图资助。复推广贸易,以裕商民。不久即可使财力充裕。及今图之,犹未为晚。若再遭竭蹶,势不可为矣。”胡国柱、马宝皆以为然,于是共议退师之计。马宝道:“退亦不易,今当先报荆州,使王会、洪福先行撤兵回川。吾将领兵独进宁乡、益阳,再折而西,以入贵州。公等自由长沙缓缓而退,彼以我兵力未惫,忽然退兵,必疑我有谋,应不敢尽其兵力也。且吾犹有一意,吾欲公等先回云南,整顿内事,吾仍当驻兵贵州,以阻来兵,方为稳策。若并弃贵州,反成孤立,恐清兵将以各路大兵扼黔桂,以撼云南,恐云南亦危矣,断不可也。”夏国相、胡国柱皆以为然。马宝乃即行分军两路,为前部扬言分掠宁乡、益阳,自己却领大军继进,嘱令部下若到益阳、宁乡,即撤军望贵州而退。果然清将疑周兵欲通荆州之路,蔡毓荣即分兵往救,惟自马宝起行之后,夏国相即乘夜退兵,直弃长沙而去。正是:数戴用兵徒耗力,一朝弃地急回车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三回 拔固原图海鏖兵 走汉中屏藩殉国

  话说周兵计撤退,自马宝进兵宁乡、益阳,以进为退,乘机折入贵州。

  时胡国柱、夏国相自马宝起程之后,即乘机退兵。胡国柱道:“我今退兵,清兵必乘势追袭,不如虚者实之,于城上仍遍插旌旗,以为疑兵,使清将见之,必以吾军未退,必不敢遽行南下也。”夏国相道:“此计直用不着。若如驸马所言,是直诱清兵来追耳。”胡国柱急问其故,夏国相道:“蔡毓荣合各路之众以困长沙,彼只为围困,而不为猛攻者,盖知吾军在长沙势已疲惫,不久必退,待吾退而后乘之耳。城厢内外,吾军人马数万,旦暮炊烟四起。凡有兵无兵,清将已一望知之矣。是兵少尚能以实者虚之,若兵多则全用不着也。”胡国柱道:“用兵之道,战固为难,退亦不易。今清国四面大兵绕集长沙,吾军若退,又何以保清兵不来追赶也?”夏国相道:“吾已思得一法在此,只如此如此,可以瞒过清将矣。”胡国柱鼓掌称善。夏国相便令三军各拿锹锄,纷纷掘地,泥沙飞扬,滚于空中。然后令诸将一齐打叠起行。到夜深,所有城内城外各军一齐向南而退。早有细作报知蔡毓荣与岳乐等,皆以周营日间沙尘飞滚,必然掘地。既是掘地,必然埋伏地雷,皆不欲遽追,以中其计,蔡毓荣持之尤坚。当部下诸将环集请追,蔡毓荣道:“非汝等所知也。观日间周营动静,必有大事,何必便退?恐不宜即追,追则中计矣。”因此与安王岳乐、贝子尚善及简王知照,暂仍按兵不动。

  到次日宁乡、益阳探报回称,该两地并无兵警,只有些小周兵,尚离数里即回军望南而退。蔡毓荣听得,正自疑惑,不一会,又得荆州由驿报到捷音,以周将王会、洪福已弃城而遁,现在已收复荆州。蔡毓荣所得那两路人马同时撤退,乃惊道:“彼真退兵矣,断无各路同时诱敌之理。彼国中必有事故,是以如此。今番马宝却瞒过吾也。”急令人打听长沙消息,见城中绝无动静。急拿土人问之,则称昨夜周兵已退去尽矣。蔡毓荣听得这点消息,急提兵入长沙。正是前方畏敌,今要争功,同时各路清兵皆进长沙而去。蔡毓荣见城内尚粘有周将告示,是谕令军民守制的,各衙署亦悬挂黄字灯笼,始知三桂已死。复寻土人问马宝退兵的光景,土人具述马宝进兵只为求退,军中掘地装做埋伏地雷的样子,亦只故作疑兵。蔡毓荣乃叹道:“夏国相、马宝皆能者也。若不然,彼在长沙只合敛手待毙,焉能逃去耶?若三桂有为,而又如此有能事者以佐之,则天下大势未可知也。今三桂已死,吾无忧矣。”

  便与岳乐相议奏道,以岳乐为亲王,就让岳乐领衔,奏明收复长沙。清朝以三桂踞长沙数年,一旦收复,乃大加赠赏。以岳乐劳师在外已经数载,即令回京休息,而以所部人马由贝子尚善兼统;以尚善晋封郡王衔,加蔡毓荣太子太保一等伯爵;其余各员皆陛赏有差。并令各路从速进兵,乘三桂溃败之时,收回疆土。尚善与蔡毓荣领命后,整顿各路人马,暂行休息,然后进取。

  清朝自以收复长沙之后,并谕知图海,示以长沙既复,冀以鼓励西路诸将之心,责令先肃清秦陇,即乘势入川。图海得令,以三桂既殁,川兵必难再出,鄂汴两省可无后顾,乃向顺承郡王部下取精兵二万,并吉林马队五千,驰赴入陕,以壮前军。适赵良栋又引军回陕,图海即大会诸将如赵良栋、张勇、王进宝、孙思克等商议进兵之计。图海道:“吾军败后,屏藩终不能进取。虽经数十战,吾以挫败之师,尚能却拒,是天将亡三桂矣。今屏藩分兵据阳平,扼要道,为平凉声援,亦不能越平凉一步。吾破屏藩,此其时矣。不知诸君有何妙计?”王进宝道:“屏藩大军东至凤翔,西迄秦安,连营相亘。又有吴之茂、谭洪以为左右,欲摧陷之,诚不为易。兵法在攻其要地。探闻周军驻陕,粮道俱屯于叆阳。某愿以一旅之师冒险深入叆阳,焚其粮草,据之以分其东西军势。然后以大军压其前,则屏藩必败无疑矣。”赵良栋道:“吾自探得三桂后军数十人,有一人唤做孙年。他有胞兄孙祚,现为屏藩后军营官。孙年谓受吾厚待,无可图报,愿劝其兄立功来归。俟吾军与屏藩交战时,使其兄举火为号,以扰屏藩军心。彼军心既乱,吾以军力乘之,彼复于中为变,屏藩不败何待?屏藩一败,是吾军一举而收复陕西也。”图海道:“二人之言,皆有见地。吾以为屏藩一军久以固原为根据,当先取之,然后望南而下,以制屏藩,实为要着。今当以一军先下叆阳,留军守把长武一带,却以大军先趋固原。待吾军与屏藩交战,即以孙年行其计可也。”诸将皆以为然。图海即分拨人马,准备行事。

  且说王屏藩自三桂殁后,已接哀诏,又接得新君即位,加封为镇西王,以吴之茂为荡西王,谭洪为镇国公,俱列为金吾卫大将军。屏藩等自受封后,益图奋勇,便与诸将商议进兵。吴之茂道:“先皇崩后,人心震动,此一次战事实为重要。某料图海知吾国丧,必乘势求战矣,不如先发制之。以陕西地势险阻,守则易,进则难,不如转向东南,沿扶风、武功以制长武之后。我全取进势,图海将分头抵御,我却沿咸阳而东,长驱疾行,以抚汴鄂之背。沿途招纳,令良将分兵把守要道,以防图海与蔡毓荣之后。是陕西而东,一举可定也。”谭洪道:“吴将军此策,胜则大事易成,败则只轮不返矣。且吾军远去,图海将袭我汉中,以窥川省,是前军未知胜负,而根本已摇,某窃不取。以胡、夏、马三将聚于湖南,犹不敢轻进,何况我军乎?”吴之茂道:“此不同也。胡、夏、马三将扼于长沙,而湖北、江西俱为敌有,实无可施展,故不轻进耳。若以汉中为虑,可飞函川省郑蛟麟,添兵助守汉中,以固川防,万无一失。今当国事迍邅之际,宁冒险图功。若旷日持久,军心益疲惫,国势益不可为矣。”王屏藩道:“将军之策如韩信之暗渡陈仓,我若行之,必为图海所不及料。因自先皇亲征,中道退兵,图海以为川兵不复再出。马宝及夏国相等既扼于长沙,吾军亦阻于陕西,图海以为更无后顾矣。吴将军之策,实出其不意。与其坐守陕西,以旷日无功,何如冒险一行,而冀大事之立就?故此策准可行之。”有部将李本纯道:“若依吴将军之策,我若少带兵,则无济于事,若尽提本处大兵而往,是已先弃陕西。且人马既众,军行又远,难保敌人不为邀击。可知此策若行,不特陕西既失,即前军胜负之数,亦不可知也。”王屏藩道:“陕西得失,无关大局。即数年据守固原,复通平凉之路,凤翔一带亦隶版图,究无损于图海。今吾轻兵远出,亦不必惧为敌人所知。以彼即知之,以为吾军将出以攻城争地,将分兵御守,然吾固非以求战,而但取猛进也。彼若不分兵守地,而必与吾战,则吾亦可转一策,以夺其城池以扰之,彼亦疲于奔命矣。”言罢,遂不从谭洪、李本纯之议,决意弃陕西沿东南而进。

  不意正在分兵,忽流星马飞报祸事,已有固原告急之报,称清兵大至,速求救援。王屏藩听得,大惊道:“今番吴将军之策亦不能行矣。以吾军若出,不特陕西即失,且汉中防守未固,则汉中亦危,吾军更为所蹑矣。似此如之奈何?”谭洪道:“彼既来攻,我当接战。非争固原,欲破大敌耳。前次之失,在图海既败,不乘势以求一大战,使图海得徐图布置,实为可惜。今当悉锐与战以破之。若图海一败再败,必引军而东,不特陕西可以保全,即三晋汴梁之路,亦可通矣。”王屏藩听罢,便率诸将统大军前往。军行时,屏藩并谓诸将道:“图海此来,知吾国新丧,欲乘机相迫耳。成败在此一举,诸君各自努力。”诸将听罢,人人奋勇。屏藩又以清将张勇原与己为厚交,前者曾具书劝降,当授以王爵,惟未见回答,乃再以书召之。张勇接书阅罢,谓带书人道:“吾与王将军为私交,既成敌国,各为其主,公事所在,此后幸勿以私语相往来也。”王屏藩得张勇回答,知张勇无降意,乃大怒道:“彼竟为吾敌效死力耶?且亦轻视吾军矣。今遇张勇,当杀之以泄此恨。”便引军驰行。

  大军甫到化平,已见前路尘头大起。急令人探视,则固原败兵也。时周在固原守将为副将陈旺,急至屏藩军前报道:“图海亲率重兵,已取固原矣。某以众寡不敌,莫可如何,今当速谋区处。”屏藩道:“彼进兵是何神速也?今不宜再进,惟驻化平以待之。”乃令陈旺引败残军士为后路,令吴之茂、谭洪分为左右军,互相犄角专待。

  图海自亲统大兵拔了固原,一面督兵南下以击王屏藩大军,一面令赵良栋令降弁孙年转致其兄行事,以图内应。并道:“王屏藩老于行军,量一后路营官举火内应,终恐不能奈屏藩何。惟既有内应,即无论如何亦可以扰彼军心,则吾军之进攻较易。以屏藩兵力雄厚,其部下能事者亦多,非此不足以撼之也。”赵良栋得令,密召孙年,着行其计。孙年道:“两军相距,不能以书信往来,须某亲往谒见吾兄。然先须给以凭据,于成功之后有以奖给吾兄,方可也。”赵良栋从之,立予一函,使孙年前往。孙年即密藏此函,逃至周营,自称被捕之后,至今方得逃回,遂由军士引见其兄孙祚。孙年乃将所谋一切,俱告其兄,并道:“今观大势,三桂已死,周室将亡。吾兄当预作他计,趁此立功投降,亦一机会也。”孙祚听罢,信口答之,只称相机图事,即留孙年于营中。孙祚自念:“生为周臣,死为周鬼,岂可改移志向?”

  乃将赵良栋之函,往见王屏藩。屏藩道:“汝意若何?”孙祚道:“吾不能以兄弟私情,误国家大事也。”屏藩道:“汝真忠臣也,今当乘机行之。汝回营后,瞒住汝弟,说称吾意不欲接战,只坚壁以劳图海之师,将分军沿凤翔而东,要长武之后,以趋汴梁。即约图海、赵良栋来劫我营,并以举火为号。我如此如此,可以破图海也。”孙祚得令,即回营瞒住孙年,请图海于次夜进兵,允以举火为号,以作内应。孙年即遁回清营报告。图海道:“此策或不可全恃,然无论如何吾亦当进兵。”惟赵良栋深信之,以自己重待孙年,而孙祚又为孙年兄弟,故坦然不疑,即勒令军马,决于次夜前进。

  周将王屏藩知孙祚之计已行,乃急令吴之茂、谭洪左右二军,偃旗息鼓,静悄无声,夜里不得举火,惟本部中军夜后仍有灯光。于吴谭二将,各授以密计。到次夜,中军大营仍然万点灯光,彻夜不息。图海观之,以为孙年之策未尝泄漏,并谓左右道:“如敌军哄我劫营,以待中计,必将偃旗息鼓,静悄无声。今屏藩军中整肃如常,是彼未尝知觉也。”便于三更时分,催赵良栋前进。惟仍恐有失,再令孙思克、张勇引兵为后援。时周营左右二军尚在斜后驻扎,当赵良栋到时,鼓噪一声,三军齐进。屏藩军中故作惊惶之状,望后便退。赵良栋忽见后营军中火起,却是孙祚叠起柴草,伪作举火,以疑清兵。良栋不知其故,以为应己,乘周兵退后之时,不及顾虑,即率军前追。

  约到十数里,忽然左右喊声大震,左有吴之茂,右有谭洪,两军并力横击。

  王屏藩复挥军杀回,赵良栋始知中计,急令退兵。惟周兵三路环攻,赵军又在惊慌之际,死伤甚众。还亏孙思克、张勇二军在后照应,听得前军已败,速来救援。周兵追杀十余里,见赵良栋救兵已至,方始收军。赵良栋身被数伤,折了人马三千有余,自向图海请罪。图海道:“彼此皆失,何独将军?此后惟奋力立功可矣。”赵良栋拜谢后,欲捕孙年治罪。不料孙年听得赵良栋中计,自恐不免,已自刎而死。赵良栋初疑孙年与孙祚交通,以陷清兵,今见其自刎,可知错疑了他,不免为之惋惜,只怨自己不细,乃令厚葬孙年。

  且说王屏藩自破了赵良栋,计点死伤军士,清兵已折去数千人。吴之茂道:“昨夜之战,若非敌人救兵已至,必捕赵良栋无疑矣。”王屏藩道:“吾亦惜大计小用也。然能令清兵折损数千,亦足挫其势。”乃令厚赏孙祚,并升为副将,一面商议乘胜进兵。吴之茂道:“图海远来,自应速战。今以神速兵力陷我固原,乃自固原而下,竟不急求一战,实在可疑。故吾虽在此,甚忧汉中。”谭洪道:“汉中相隔尚远,图海之兵力未必即能及之。今大敌当前,一经得胜,则万事皆了矣。”王屏藩以为然,乃决议进兵。以谭洪为前部,以吴之茂为各路援击,屏藩自统大军与图海交战。

  图海知屏藩必行进战,乃以孙思克领军先行试敌,正与谭洪相对。谭洪一股锐气,率军直前,孙思克亦悉军相距。吴之茂亦乘势夹击,孙思克一军先已败下来。屏藩乘势追赶,忽然东路一支军杀入,乃清将张勇也。屏藩令吴之茂力阻张勇一军,屏藩仍领军冒死而进。清将图海知前军有失,乃与贝子鄂洞齐统中军应援。屏藩转会谭洪力逼孙思克一军,自却以大军与图海应战,并传谕军中:“此次胜败,关系甚大,只要击鼓,不要鸣金。”两军各鼓锐气,喊杀连天。自巳至午,互有损伤,未分胜败。王屏藩乃下令军中:“先进者有功,退后者治罪。”亲自提剑指挥军士,一拥而进,清兵稍却。

  皆以周兵悍锐,一时心怯,前部吉林马队马多受伤,左右奔溃。右路孙思克一军,又为吴之茂所乘,清兵尽已失势。屏藩以为得手。

  不料正战间,后军飞报祸事,叆阳已经失去,粮道亦绝。王屏藩听得,大叫一声:“天丧我也!”早跌下马来。左右扶起,屏藩几已晕倒,只由部将先保屏藩退回。一时军中以主将已遁,叆阳又失,已断了粮道。那叆阳逼近汉中,屏藩一军多汉中人氏,故听得叆阳一失,不特忧粮草无着,且料清兵必迳取汉中,各动忧家之念,如何不惊惶?倒把方才一股锐气,化为乌有。

  清将图海在军中,正因军势已却,方自忧虑,忽见屏藩军中有惊惶景象,也疑王进宝一军冒险深入叆阳,必然得手,故王屏藩因此惶乱。忽令赵良栋挥军从左路横击周军,果然周兵渐溃。图海与贝子鄂洞即乘势进攻,周兵大败。

  前部谭洪身被数伤,犹死命殿后,率人马且战且走。吴之茂知大营已失,急欲移军救援,又为孙思克所蹑,亦救援不及,只一齐退后,遂一同败下。吴之茂知此次一败极为紧要,料图海必然尽力追逐,乃趁自己军中兵力未惫,遂亲自断后,令谭洪诸军先行,并使商诸王屏藩,恐化平一地亦立脚不住,宜速取华亭驻扎。谭洪亦以为然,乃领军先逃。惟图海知王屏藩骁勇能谋,性复能耐战,乘其溃败,欲并力除之,免留后患,乃令军士各备干粮,尾追而下。却令孙思克回应后路,而率赵良栋、张勇两员健将,奋力穷追。图海并下令道:“王屏藩乃吴三桂之虎也,乘其失穴,宜扑杀之。若令养回元气,又留一劲敌矣。若杀得王屏藩者,当赏万金。”故军士闻令,一齐奋勇,周兵惟有望南而逃。谭洪所领部下,听得失了叆阳,已如惊弓之鸟,惟没命奔走。故吴之茂断后一军,反落在后。清将赵良栋、张勇分两路夹击,吴之茂见前军溃走,全无队伍,自己孤军亦难支持,恐反受清兵围困,因此亦无心抵御,惟有急逃。

  将近日暮,已至化平,之茂欲先在化平驻扎,挡住来军,使王屏藩得先行整顿。不料清兵已随后蹑至,图海亦惧之茂再蹑化平,却另遣一军绕道先攻化平。吴之茂不能住足,又惟有随前军齐退。清兵大获全胜。直至夜分,月色高升,图海恐失了地势,且夜里又不便进兵,方始收军。计此一场大战,周兵折去不下七千人,若非吴之茂奋力断后,死伤更不止此数。

  时图海既获全胜,即令休兵两日,以全军南下,欲乘势以蹙王屏藩。那王屏藩亦知图海必不肯放松,自念既败之后,前军必不足以抗图海。且叆阳既失,恐汉中亦危,不如并弃华亭,共保汉中。吴之茂道:“图海乘我溃败,必蹑后穷追,若至汉中时,恐全军俱没矣。不如吾统本部,力当图海,将军自回汉中,以镇人心。”屏藩道:“将军若能如此,诚忠勇矣。然将军自料能拒图海各路大兵否乎?”吴之茂道:“此则不敢言。但求支持多一天,则将军早到汉中一天,庶稍能整顿耳。”王屏藩以为然。时谭洪方因伤致病,屏藩便与谭洪齐回汉中,留吴之茂一军暂挡来兵。吴之茂乃号令诸军,力言:“汉中未尝失守。今王大将军已回镇汉中,可以无虑。待王大将军到汉中,部署一切,吾军亦退矣,诸军各宜努力。须知吾军暂留于此,正所以保全汉中也。”并发资财,犒赏三军,军士一时振勇。吴之茂惟奋力抵御,缓缓而退。

  且说王进宝既拔叆阳,尽烧周兵粮草,即率兵望汉中而下。沿途招纳,声势大振。王屏藩亦知王进宝必趋汉中,故星夜奔驰。先到汉中后,还幸王进宝未到,一面分兵拒守关隘。那王进宝知屏藩既回,亦不敢遽进,暂留以待图海后命,王屏藩乃得着实布置。奈谭洪伤势沉重,甫到汉中,即已殁命。

  屏藩正在伤感,忽报吴之茂拒御图海大军,现已被图海各路围困。王屏藩叹道:“吴之茂不能免矣。吾若不救,是陷了吴之茂。吾若救之,又必失了汉中。以吾视师数年,今日乃狼狈至此!”叹罢,不禁吐出鲜血,自知大势难回,便欲以身殉国。正是:数载战争徒耗力,一朝挫败愿捐生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四回 胡国柱败走贵阳城 傅宏烈起兵桂林府

  话说王屏藩奔至汉中府,听得吴之茂被困,自知欲救不得,诚恐一经往救吴之茂,料清将王进宝必然直压汉中,那时吴之茂能救与否尚未可知,惟汉中已在必危,是更无归路矣。意欲调别将往援,惟谭洪已因伤致病,此外更无别将可当此大任。想罢,不觉欷歔长叹,便遣部将王国兴打谭洪旗号,往救之茂。一面分兵扼守要道,以防王进宝。

  原来吴之茂自领兵力拒图海,约守华亭两日,即弃城而遁。惟令军士步步为营,且御且退,于清兵来追,并不与战,只自谋抵御,以图缓缓退兵。

  图海观此情景,乃与诸将计议道:“观吴之茂动静,非留兵备战也。想王屏藩听得叆阳已失,防王进宝直下汉中以截其归路,故先回汉中扼守,以备王进宝。其留吴之茂于此,不过缓吾兵力,使吾等不能急下汉中,俾王屏藩得徐图整顿耳。吾等不可着他道儿,以王屏藩固虎也,稍养元气,即能噬人矣。今当各路齐进以捉吴之茂,则吾军南下当势如破竹。”便令赵良栋、张勇、孙思克齐进,三路夹攻吴之茂,图海自引大军,为各路援应。那吴之茂仍用前法,惟缓缓退兵。不想清兵各路大至,把吴之茂围困。那时吴之茂虽欲不战而不能,叵耐清兵人马众多,又乘胜之威,加倍奋勇,吴之茂无法,欲竭力杀出重围。那图海却令军士遍布谣言,谓汉中已失,周兵无家可归,惟降者免死。于是吴之茂军中,纷纷投降。吴之茂制之不得,已见军中星散,自己在重围中又绝了外援,且见清兵已各路逼近,料不能解脱,于是拔剑自刎而死。自吴之茂死后,所有未降军士以主将既殁,亦概归投降,那吴之茂一军,由是全军覆没。图海更令三军,再勿解甲,尽编降兵为后路,率诸将竭力进行,望汉中而下。

  时王国兴奉王屏藩之命,打谭洪旗号往援吴之茂一军。甫至中途,已听得吴之茂全军覆没,且吴之茂已经身死。自念本军不足挡图海,况吴之茂已死,全军俱覆,进亦无益,乃折军而回。徐听得图海自倾覆吴之茂,即引大军南下,遂星夜奔回汉中,向王屏藩报道:“之茂全军覆没,吾军已亡,今图海正引大军来也。”王屏藩听得大惊,徐叹道:“此我之失计,陷吴之茂者,即我也。吾负国家,又负之茂,吾罪大矣。”言罢,咯血不止。王国兴道:“此诚国家之不幸。然胜负亦兵家常耳,以将军智勇双全,久为图海所畏,今虽失败,尚可再图。即汉中难守,亦可遄返四川,为再举计,何必灰心如此?”王屏藩道:“化平之败,吾即欲捐生,犹以一息尚存,当留身以顾大局。今回思用兵数年,周皇以十数万之众付我大权,乃数年未得寸土,反损兵折将,疆宇日蹙,吾何以见川中父老乎?”说罢,又复吐血,左右乃扶入帐中。

  屏藩自念吴之茂已死,谭洪又被伤,自己又病势危剧,川中亦不见有救兵赶到,看来汉中必难久守,那时反为敌据,更是千载贻羞。且默察大局,势难再振,若不幸国亡,更何以自处?昔武侯有云:“成事在天,不可强也。”

  计不如一死,免致后来受辱。便扶病写书,飞报川中,使速筹战守。一面令人送谭洪回川养病,俾留勇将以备缓急,即遗书以兵符交付李本纯与陈聪及王国兴,暂守汉中,即立志自尽。

  忽报图海大兵已直趋汉中,约离此不远。王屏藩听得,即遣开左右,自叹道:“吾死更不能待矣。”即拔剑自刎而死。可怜王屏藩以一员勇将,临阵数十年,卓著战功,秦陇一带土人号为虎将。自归附三桂后,清国大将多败于其手,如歼丞相莫洛,败贝子鄂洞,破图海,通平凉,一如张勇、王进宝、赵良栋、孙思克等清国号为能战者,皆为所困。乃以一着之差,卒为图海所乘,致自刎而终。当时论者,诿为天意,亦王屏藩迁延不进有以自取之也。后人有诗叹道:

  屏藩称健将,妙策困清兵。

  绩自三秦著,名从百战成。

  方期摧大敌,遽尔失长城。

  月落星沉日,吴周梁栋倾。

  当王屏藩殁时,诸将犹且未知。及听得图海大兵将到,李本纯乃与诸将入帐请令,只见屏藩僵睡,枕畔血迹模糊,已吃了一惊,近前抚之,已是死了,正不知何时自尽,各人皆为伤感。转见案上犹有遗书,李本纯观之,知是以兵符交付自己,始知屏藩昨日送书回川,及遣谭洪回川养病,早决计一死。惟李本纯看遗书,只说着自己权领兵符,并未有嘱示遗计,乃与陈旺等议道:“王将军并无一计遗下,某何能当此重任?吾已知王将军之意,彼不忍言舍弃汉中,吾非图海敌手,故亦不忍言战耳。”言罢又道:“今只有两策于此。一则力守汉中,催救兵以为后助。一则惟有先退回川中耳。”陈旺及王国兴等听得,皆面面相觑。陈旺并道:“若能守得汉中,固是上策,但恐救兵未至,汉中已陷矣。以吾军中,实无拒守之力也。”王国兴亦道:“以昔日军威之盛,且不足以抗之,况今军势既弱,人心又如惊弓之鸟,恐十天亦不能支持,又安能待川兵之至乎?故以某愚见,退即后计可筹,守则三军难保。”李本纯听罢,遂决意兵退川中,令陈旺以本部兵马保护王屏藩棺柩先行,令王国兴为第二路,自己领兵为第三路,仍打着屏藩旗号,尽弃汉中而去。当起行时已近黄昏,仍令军中放起烟火来,以为疑兵,然后乘夜退去。

  未几,图海大军亦到,以未知谭洪被伤及王屏藩已死,仍不敢遽进,方与诸将议取汉中。及两日后见屏藩军中寂无消息,使人探知周兵已经去远,遂进兵收复汉中,令暂行休兵,然后商议入川,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吴世蕃自继位之后,已回云南,改五华宫为正殿。那五华宫乃永历帝旧日行宫,三桂在滇时加以修饰,颇为壮丽。吴世蕃人颇聪明,惟向来未经军事,故一切大事皆付与诸臣。以夏国相为上柱国左丞相,决理宫府机宜。

  以马宝、胡国柱为天下大元帅,总理军事。当马宝退兵时,本欲尽行退守贵州。胡国柱人本有才,唯逆料国事难挽,颇已灰心,终日惟以诗酒自娱。其妻谏之云:“驸马为国至戚,先皇大任相属。今嗣君新位,国事未定,人心惊疑,一息尚存,亦宜奋力。若坐观成败,试问破巢之下,安有完卵乎?”

  胡国柱乃大感悟,即与马宝计议道:“贵州地形隘阻,虽足以为云南屏蔽,然我愈退让,敌兵愈进。若敌兵既进贵州,云南益形震动矣。查由湘入黔之要道约有两处,一为辰州之展龙关,一为武冈之枫木岭,大有一夫守关万夫莫敌之势。某愿以本部人马分守两要道,而将军驻兵贵州,上应湖南,下应滇守,兼应广西,以为各路声援,并由将军应付粮草。若吾前军却得敌兵,将军却引军由黔而北,专取进势,以邀敌军之后,并为川湘声援可也。”马宝道:“驸马此策诚妙。果驸马戮力同心,某亦不必遽退贵州,可以留助将军,以拒前敌也。”胡国柱道:“此亦不必。以将军一军久疲于战,又在退挫之际,军心不定故也。若吾本部,久守长沙,蓄锐养精,未尝畏敌,故犹可用。待吾军稍挫清兵,则此时将军军心亦振矣。”马宝听得,难得胡国柱一旦如此奋勇,便从其计,先行引兵入黔,沿途布置,以固云南门户。时胡国柱本部尚有三万人,并以夏国相部将郭壮谋留在军中助力。遂以大将吴国贵领兵万人,会同郭壮谋本部,分守枫木岭,而自率二万人马,独守展龙关。

  时清廷以安王岳乐久劳师在外,以长沙既复,乃令回京,即改令贝子赖塔前赴湘省,代统岳乐之兵。将军穆占,亦由图海于长沙未下时,派令带兵赴鄂,以壮蔡毓荣之力。正是:军事棘手时则互相观望,及经得手,自然互相争功。先后如简王喇布,将军希尔根,贝子尚善,亦各统重兵屯住于湖南境内,不下十余万之众。时清廷方下诏,令各路齐捣长沙。蔡毓荣以赖塔、尚善、喇布、穆占、希尔根等,皆一时亲贵,诚不敢与之急功,而军机王公,亦欲以大功归于亲贵中人,乃令蔡毓荣回镇武昌,相机沿荆州以窥川省,而令赖塔等分道进滇。于是将军穆占及希尔根由贵州而进,以简王驻扎长沙以为后援,兼筹湖南善后。以尚善贝子收抚湘赣各郡。唯赖塔一军,恐广西兵力单弱,乃由湘入桂,即由桂进滇。分拨既定,穆占乃与希尔根计议道:“由湖南入贵州约有两要道,一为辰州之展龙关,一为武冈之枫木岭。方今胡国柱独守展龙关,而以吴国贵及郭壮谋驻守枫木岭,以阻我入黔之路。吾与将军各攻一处,待两处俱下,即长驱以入贵州,不知将军于两处之中欲取何地?”希尔根道:“彼此皆为国家出力耳,何必择地?请将军进攻展龙关,而吾以军力窥取枫木岭。待两处俱下,则分道同进贵州。若两处有一处未能得手,即互相援助可也。”于是穆占自取展龙关,希尔根往取枫木岭。

  且说胡国柱驻兵于展龙关,那展龙关左右峭壁,其势撑天,余外皆是小径小路。关前一条大路,直通贵州,胡国柱领重兵一部,屯驻关中,分一部在关后,以为后援。复分屯扎各小路,以防清兵偷进。时部将白廷华,为前时孙可望部将白文选之子。自孙可望殁后,即投诸吴三桂,至是乃在胡国柱军中。白廷华以诸降将皆为吴三桂重用,自以向在可望军中年少能战,今在国柱部下屈处下僚,颇为怨望。那胡国柱方以白廷华领兵巡哨各路,以备不虞,而廷华须命回至营中,正方置酒自酌,忽然营中军士失火。及救熄时,已被烧去粮草甚伙。胡国柱大怒,乃重责白廷华,谓其约军不严所致,先夺其官阶,留营效力赎罪。白廷华有心腹部校,唤做李英。白廷华自被夺去官阶之后,其心益愤,乃谓李英道:“吾辈本非懦夫,不过误投大周,乃不能施展耳。然吾等亦自失其机会,便在长沙时以本部降清,断不致寂寞至此也。”

  正言间,忽护粮哨弁蒋荣入见。白廷华二人乃以目示意,缄口不言。蒋荣见之,知必有异,乃故以言挑之道:“昨日粮草被火,至今不明失火原因,其间恐有奸细。而吾人徒受责罚,心殊不甘。”白廷华道:“彼此不甘,岂独汝耶。”言罢欷歔叹息。蒋荣道:“吾不欲受此职矣,求公设法遣去。”白廷华道:“汝何以忽萌去志耶?”蒋荣道:“军事当败,每多贻误,吾等能受得几次罪责耶?人生随处可以出头,固不必依恋吴周也。”白廷华道:“汝言诚是。汝有良谋,不妨直说,吾与汝有同心也。”蒋荣至此,乃细细直言道:“吾等设法投清,可乎?”白廷华道:“汝言虽好,但无门迳终是枉言。”

  蒋荣道:“留心待之,机会固不尽也。”白廷华以为然。三人乃共同歃血为誓,相约投降之计,各守秘密,以待机会。

  时将军穆占方悉兵锐攻展龙关,胡国柱时振刷精神,竭力守御。穆占一连攻了数日,不能得手,只分兵四出巡视山径,窥探小路,欲偷出展龙关之后。惟胡国柱分队四布,所有小路皆有小队守驻,清兵侦探小路的多为所捉。

  穆占见又用不着,心甚抑郁。那日尽率精锐再往攻关,令军士准备火器,且攻且进,并以火器掷击胡军。奈胡国柱先已准备水力,火器无功。关口又窄,全不着要害。关上守兵且矢石交下,清兵反溃伤多人。穆占无可如何,又再领兵而退。国柱见拒御得手,料清兵难以攻进关隘,单防有细作勾通敌人,故特派心腹员弁,不时巡察各营,密为防范,一面闭关自守,以拒清兵。那穆占自退兵之后,见叠次攻关不下,心更焦躁。乃募死士千人,定以赏格,如攻进关隘,各有重赏,若不幸死去,即各给予百金以为恩恤,并奏请以特恩追赠。却令应募之一千人各披甲为前队,每以布袋裹泥土一包冲至关前,叠土成埠,俾偷关而进。又以南怀仁所制西洋利炮运至前敌,攻击关门。号令既定,即鼓噪而进。不知胡国柱早作种种防备,见清兵前队各携布包,即知其计,立令前军于清兵前队未至关前时,即分头放枪猛击。若仍有抢到关前者,即以火器掷下。果然清营中死士千人,被周兵居高临下,千枪齐放,已有一半死于周兵乱枪之中。其余仍不退缩,纷纷冒险抢至关前,被周兵火器交施,尽发在火坑之内。忽然清营炮声震动,已将关门攻毁,穆占乘势率兵猛进。谁想关内周兵亦还炮相击,从关口向外击来较易中,故每放一炮,清营中即波开浪裂,死伤极众。加以关上周兵或放枪,或掷火,尽着清兵要害。清兵无可如何,不特无功,反折伤五六千人。穆占心中甚愤,乃将人马约退十余里,再筹良策。

  忽见前营分统祁保求见,穆占便问:“有何事故?”祁保道:“周营中白廷华向为孙可望部将白文选之子,自投三桂后,屈于胡国柱部下,不得重用,心怀怨望,久欲投清,以未得其便耳。今他因日前营中火事,被国柱重责,已决意来归。与部下蒋荣、李英相约,稍有机会,即为吾军内应矣。”

  穆占道:“昔赵良栋为孙年所误,致为王屏藩所算,折兵数千人,此举不可不慎。两军相距,防范极严,彼焉能走透消息?此最可疑也。”祁保道:“他部下李英,向在安王部下护粮,与吾为旧同事。昔安王在江西为高大节所败,投诸高大节军中,今乃改隶胡国柱部下,与吾最厚。现李英与白廷华相约,诈为逃出,昨夜至吾军中,具以情告,我因信其无他,将军亦不必多疑。”

  穆占道:“方今吾军叠次攻关,皆为胡国柱所挫,正在无法可施,得此机缘,亦是妙策。吾只惧为胡国柱所欺耳。”祁保道:“李英轻身至吾军中,设其中有诈,又将焉逃?惟在吾军善用之耳。”穆占听罢,点头称是,便道:“他若有心来归,固是好事。吾今有一策在此,吾料展龙关要隘,胡国柱守御极严,断难攻下。不如寻出小路,偷出关后反击胡国柱,庶乎可矣。”祁保道:“此计大妙。今胡国柱正防我军从小路偷过,方派白廷华巡视小路也。”穆占大喜,乃准此行事。祁保回商李英,使回营知会白廷华,设法引本部从小路偷过关后。李英道:“吾已逃出,岂可复回营?除是另遣一人耳。”祁保道:“两军相距,又安能派人前往敌营?是此计终无用矣。”李英道:“吾若回去,死不足惜,事必泄矣。不如另遣一人,如吾之伪为逃出者,往晤白廷华可也。”祁保以为然。乃选心腹人一名,由李英指以路径,直至白廷华营中,乞为收留。白廷华已知来历,即密与商议。乃具以情告,乞引带小路。

  白廷华乃四出分队,穆占亦派人分查小路,遂得与穆占军士相通,约以何时进兵,由白廷华引进。

  是时胡国柱视穆占连日不出,料知他因攻关不得,必偷路而过,方诫饬白廷华认真防范。那日胡国柱正在关内计点粮草,忽报敌军大至,已偷过此关从后击来也。胡国柱听得大惊,已知必有内应,忽传令拿白廷华。那时白廷华已不知去向。胡国柱无法,只调兵与穆占拒敌。不想关后敌兵大至,穆占又率兵从关外猛攻,胡国柱背腹受敌,惟有弃关夺路而逃。穆占以困兽犹斗,不欲过逼胡国柱,乃令放开一路,让胡国柱逃走。时国柱方以守关得力,飞报马宝,约以准备,复行进兵,不提防竟为白廷华所算,遂领兵奔回贵州而去。

  且说穆占既夺了展龙关,乃录白廷华为头功,优加擢用,奏请以副将随营效力。因是既得白廷华,遂尽知胡国柱军中虚实,一面休兵驻守展龙关,然后再进贵州,一面打听枫木岭消息。

  且说周将吴国贵、郭壮谋,以两路人马扼守枫木岭地方。那枫木岭多崇山峻岭,居武冈之下游,左出城步,右出黔阳,皆有山岭为之阻隔。将军希尔根方统大兵沿宝庆而下,但见山势嵯峨,并无平坦大道,且形势掩映,究竟大兵有无埋伏,实难探悉。希尔根因此大为忧闷,谓左右道:“早知地势如此,吾不带兵进来矣。”左右道:“敌兵既住于此,若不攻破此路,恐敌人再养锐气,不难再出以扰长沙,是我南下之兵,仍未免内顾矣。”希尔根道:“若以重兵守长沙,以防敌人再进,然后分兵以取广西、贵州,彼即守此要道,又焉能为力乎?”左右道:“然兵已到此,又将奈何?”希尔根道:“吾到此不易,固无空回之理。且既与穆将军约分道取隘,同指贵州,若我不由此进兵,非徒自误,亦误穆将军也。今此地与展龙关地势阻隔,难互通消息,惟有各图进取耳。”乃将人马择地扎下大营,一面分派军队探看地势,侦察情形,然后进取。去后,先后得探子回报,均道路径冗杂,每至山林中即不辨方向,只探得敌兵分左右屯扎,东西相峙,且各处要道皆屯兵守把,又于各险地设有埋伏,且不时派小队于小路,以防偷渡,故从这里看来,敌人守御实极为严密。希尔根听得,心上更忧虑矣,似此,不知从何进兵方可。若要彰明进战,则路径丛杂,恐遭伏兵所困。故于无可如何之时,分兵三路:以第一路攻取,以第二路防御伏兵,以第三路为援应,陆续缓进。

  先是第一路得令先行,约十余里,即见大兵旌旗遍布,分左右环扎。先放一轮枪炮,望敌军旌旗攻击,敌军全无动静。再放第二轮枪炮,始知敌军据险为营,所有枪炮皆击不着要害。正疑讶间,忽然敌营枪声乱发,弹子如雨点而下,颇有损伤。左右两面亦有枪声应响,知是敌人已有伏兵,但不知伏兵在何处,无可拒御。希尔根知此次进兵无益,急传令收兵。深知此处难以得胜,惟谋得一路以绕枫木岭之后,庶可有济。乃即披阅地图,一一观看,觉枫木岭地方,左右四至八道皆是山脉,已为吴国贵、郭壮谋尽占要害,觉无别路可以进兵。细阅一遍,猛省起武冈下接城步,那城步与广西灵川实毗连之地。那灵川又密通桂林,发一支人马从灵川直出城步,以邀击枫木岭之后,敌势必然瓦解。且敌军只防北路,若广西一路必非其所留意,此举必可成功。便令差官急持文书前赴桂林,使从速发兵。正是救兵如救火,那差官马不停蹄,早到了桂林。

  时贝子赖塔一军,亦已行抵桂林府,接得希尔根文报,知道方攻枫木岭不下,自当应援。特以抚臣驻守桂林,不宜远出,便问诸将,谁敢领兵偷出城步。诸将以山岭奇险,不敢领命,惟面面相觑。适桂林知府傅宏烈在座,听得,奋然道:“某虽不才,愿当此任,请假以精兵五千人,当生擒吴国贵、郭壮谋二人,献诸麾下。”赖塔大喜,立令傅宏烈就桂林领兵五千,再由本部接济,拨三千精兵相助,另重新招募二千人,以输运辎重工程,凑足一万之数。赖塔并道:“公谓得五千可以了事,今更凑成一万,以壮公威。想军到之日,即能奏凯,某当在广西专候捷音也。”傅宏烈道:“当此国家多事,卑职久欲充当偏裨,为国家稍尽分毫之力。前者诸公诸多汗马功劳,独卑职在此若安居无事,久深内疚。今蒙大将军委任,方称本心。此行若不能成功,纵国家不加处罚,吾亦无面目以见大将军矣。”赖塔听得,深壮其言。又道:“公忠勇如此,向未能重用,诚为可惜。今当薄具水酒,以壮公行色也。”

  便立行治酒,与傅宏烈饯行。甫饮第一杯,傅宏烈即起身辞道:“今尚非饮宴时也。希尔根将军现在武冈,进退两难,望救方急,卑职立当起行矣。他日乱方平息,再领大将军太平宴也。”赖塔听罢,大为嘉许。傅宏烈即辞出,在桂林领了五千人马,并领赖塔所拨三千精兵,另有新招二千人亦已募集。

  傅宏烈共领兵万人,申明号令,整肃队伍,誓告三军,即率军起程,风驰电掣,直沿灵川望城步进发。正是:前军见已难摧敌,后路犹能发救兵。

  要知傅宏烈此去胜负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五回 康亲王会兵平闽浙 赵良栋奉命取成都

  话说桂林知府傅宏烈,承赖塔之命,进兵以掩吴国贵及郭壮谋之后。所部一万人马,倒令衔枚疾走,先望城步进发。惟广西一地,由灵川至湖南地多山麓,行走不易,军士皆有畏色。傅宏烈奋然道: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汝等不读书,不见邓艾偷渡阴平乎?今此路虽险,仍不及阴平万一。如此尚且畏惧,何以交战?吾料敌人必不知吾从此进兵,汝等可以放心矣。设有不幸,吾即与诸君共死于此。吾为长官,未必汝曹性命较吾尤贵。今唯进者有功,退者立斩,汝等不要违令。”三军听得,于是勉力进前,皆穿林拨草,附葛扳藤而进。马上官军亦以地势梗塞难以驰马,下马步行,令军士代为牵马。还亏山路虽险,周军并未驻兵防守,故傅宏烈人马全无阻碍。登山之后,傅宏烈慨然道:“若敌人以千人驻守山隈,吾军即不能到此矣。幸敌人见不及此,吾军以通行无碍,此吾军之福也。此行必一战成功矣。”三军听得,至是胆气为之一壮。及通过山麓而后,已离城步不远,傅宏烈对诸军道:“城步一地,正压武冈之后。敌兵只防前路,于后路必守兵不多,吾军速据之以为根本。若被敌人觉之,于城步增益守兵,吾军进无可进,退无可退,将全死于此矣。”说罢,即传令进兵。果然城步地方只有千余周兵防守,不过以备转运粮草,全不知傅宏烈带兵忽至,故全无准备。傅宏烈遂督兵一拥而进,驱散守兵,拔了城步。

  时吴国贵及郭壮谋力谋拒御希尔根,方谓守御得力,希尔根断难过岭,忽见城步守兵七零八落仓皇奔至,吴国贵大惊,细询原因,方知傅宏烈带兵由灵川偷过城步,以袭自己后路。乃谓郭壮谋道:“今若此,是吾军腹背受敌矣。吾等在此,胜则有功,败者为俘,一息尚存,当效死勿去。今有一策于此,不知将军肯行否?”郭壮谋便问何计,吴国贵道:“为今之计,只有分兵,以一路阻希尔根,一路阻傅宏烈耳。”郭壮谋道:“公言亦是。但恐傅宏烈已掩吾后,吾军心已瓦解矣。”吴国贵道:“傅宏烈一军,由灵川到此,踰山渡岭,辎重多则三军难进,必以步兵轻骑火速疾行,则所携粮草必少。如坚壁以持之,不消两月,宏烈必不能支持。”郭壮谋深然其计,自愿独当傅宏烈,留吴国贵力拒希尔根,各自分其责任。

  时傅宏烈已踞守城步,即日即欲进兵掩攻枫木岭之后。帷军行疲惫,将弁纷请再行休息一天。宏烈道:“不可。吾军粮草尚少,转运维艰,今惟有出其不意,方可收功,否则吾军反为所弃矣。”正争论间,忽探子报到,敌人知吾得了城步,现已分兵由郭壮谋领兵来攻城步矣。傅宏烈听得,大惊,只令人固守城池,另分兵城外以为援应。并下令道:“吾军至此方疲,未能遽战。今惟有力守,徐图良策耳。”便将一万人马分一半抵御郭壮谋,而留一半轮流守御。及郭壮谋带兵到时,并力往争城步,傅宏烈惟设法拒之。宏烈并下令道:“吾军到此,进则生,退则全死,不可不奋力。”故军士皆振奋。那郭壮谋的军士,又以傅宏烈既袭其后,已不免惊慌,故一奋一怯,相去悬远,郭壮谋人马虽众,亦无可如何。傅宏烈见郭壮谋以二万之众,不能争取城步,心中稍安,便分兵四处巡视,以断周兵运道。凡周兵粮草,时多由贵州输运,被傅宏烈劫了多次,故宏烈军中反粮草充足,周军反已告匮,军心益为惶乱。

  早有报知吴国贵,吴国贵叹道:“吾早言傅宏烈间关到此运道艰难,破之实易。若郭壮谋能依吾言,先绝敌军退道,而自保粮草,即不必与争城步,而傅宏烈即全军死于此矣。今我军为主,既不能断客军粮道,反为客军所劫,何以能战乎?”说罢不胜叹息。时吴国贵虽能力拒希尔根,怎奈军中缺粮,所有运道俱为傅宏烈所断,军心大为惊惧。自古道:无粮不聚兵。故吴国贵军士,此时已有私逃的。吴国贵知军心已散,虽勉强死守,亦属无益,更恐军中有通敌投降者,那时反为敌人所据,乃传令放开险隘,出其不意,直攻希尔根。只望侥幸一胜,则军粮充足。不意正欲战时,郭壮谋一军以无粮故,已自哗溃,纷纷乱窜。傅宏烈更乘此机会率兵直出城步,追击郭壮谋溃散之兵。周兵一来慌乱,二来困乏,那里还有心拒敌?故郭军大败,死者不计其数。吴国贵见此情景,知本军不特不能进战,即关隘亦不能再守,惟有统率本部兼救郭壮谋残兵,溃围而出。不想希尔根一路知吴国贵既退,料广西一路必然得手,故亦率兵奋进,与傅宏烈不约而同,分两路夹攻。又因山路崎岖,吴国贵此时反不易溃走。希尔根及傅宏烈两路人马,漫山遍野而来,已把周兵围困。郭壮谋先死于乱军之中,故郭军纷纷投降。此时吴国贵虽有谋有勇,已无法可施。自郭军投降之后,连吴国贵的人马也无心御敌,希尔根及傅宏烈又已逼近。吴国贵见军心如此,料难走脱,即多杀军士亦属无用,乃向左右叹道:“吾初守枫木岭时,以为如此险要,守之诚易,断不有负责任。故受任以来,殚精竭虑。独不顾及广西一路,是吾失策。然使郭壮谋能依吾言,傅宏烈片甲不回矣。今以如此险要,拥数万之众,而不能固守,即能冲出重围,复有何面目见人乎?”言罢,即拔剑自刎而死。左右救之不及,敢是死了。

  自吴国贵死后,三军无主,乃一齐倒戈投降。希尔根乃与傅宏烈抚定降兵,一面向北京报捷。赖塔贝子乃奏表傅宏烈之功,立升广西巡抚。希尔根乃与傅宏烈计议,仍令宏烈一军,由桂入滇,而希尔根即知会穆占,分道同进贵州。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靖南耿精忠自附从吴三桂之后,虽以三桂自立称尊,心殊不满。惟自念既已举兵,必不能求朝廷免罪,计不如阳则与三桂相应,阴则自图大事。若自己可以如愿自不必说,即三桂成事,亦可以受三桂之封号,一举两得,终胜于坐而待死。乃大简师徒,直指浙右。以左军都督曾养性,中军都督冯九玉,前军都督吴长春,后军都督马成龙,及陆路都督马仕宏,水师都督朱飞熊,与总兵俞鼎臣,各领本部分出攻浙。耿精忠统兵在闽,抚定各郡,然后继进。先是攻浙各路人马,次第进发,各路各不下数千人,声势浩大,全浙为之震动。耿兵所过,无不披靡。是时江浙平静日久,武备废弛,故耿兵到时,势如破竹。如台州、温州等处,俱已沦陷。只有守备何敬忠,与曾养性会战于斑竹岭。然一经交绥,即全军溃退,何守备亦即阵亡,自是更无一将敢出迎敌。于是上虞、诸暨亦不能守,皆为耿兵所踞。全浙地方,皆如朝不保夕。地方大吏,凡文书奏折,雪片似的飞请援兵。由是北京政府乃派康亲王为大将军,及固山贝子与宁海将军,一同带兵赴浙,以拒耿王之兵。当大兵到杭州时,康王与诸将即会议进兵之计。固山贝子道:“耿藩叛后,初已出兵为三桂声援。及三桂僭号称尊,耿藩已有悔志,故观望不前耳。今耿藩兵势既锐,吾若迫与之战,未必即胜。不如宣以朝廷德意,令其依旧归顺,兵不血刃,即可肃清,较为得计。”康亲王道:“非也。当耿藩初叛时, 图海亦陈此策。今几经时日,耿藩乃以各路兵力威逼全浙。若再复忍之,彼气必骄,安肯归附?恐全浙将尽为所有矣。”将军宁海道:“王爷之言是也。敌患已深, 宣扰之策非今所可用。以愚观之,敌诚易与耳。”康王乃独向宁海问计。宁海道:“今耿藩分数路赴浙,其精锐必尽在浙中,若能破其浙江兵力,即迎刃而解矣。若再惧不敌,可特遣一路,从间道先扰闽中,而以大军角其前。彼惧腹背受敌,不退何候?吾因而乘之,是闽浙一举可定也。”康亲王深以为然。

  固山贝子乃奋然道:“吾非惧耿藩者,不过可免生民涂炭即免之耳。今宁海将军既有此计,某愿以本部人马先定浙江,而以宁海将军攻闽,请康王爷以大兵为后应可也。”康王亦从之。乃先令宁海带兵绕道赴闽,一面令固山贝子出战。分拨既定,固山贝子领兵先行。探得耿藩军中以曾养性一路最为骁健,又听得曾养性方驻兵黄岩,总兵刘建中已兵败投降耿军去了,固山贝子乃谓诸将道:“若破得曾养性, 则耿藩各路皆溃矣。”于是移兵望黄岩而来。

  时耿藩部下诸将,自入浙后,以为所向无敌,全不以为意。及固山贝子大兵驰抵黄岩,乘夜进击,曾养性不虞敌军猝至,措手不及,因此大败。固山贝子既获胜捷,复谓诸将道:“今耿藩部将俞鼎臣,方招集流亡,将行上窜剡溪。若能破之,则彼两路俱败,余军皆胆落矣。”时耿藩各军,方分道并陷浦江、上虞、诸暨、余姚等地,固山贝子更知照康亲王,使派兵堵截,自却率兵直抵剡溪。那时耿藩部将俞鼎臣,方扎营于山野之间。固山以崇山峻岭,地势掩映,屡战无效,乃伪为收军,置酒大会。俞鼎臣探悉,以为固山贝子不能得志,行将退兵,全不做准备。那固山贝子置酒饮至三更时分,乃令参将满进贵及道员许宏勋各领二千精骑,乘夜袭击俞鼎臣,自领大军,随后进发。果然满进贵及许宏勋到时,俞军皆在梦中,即杀入俞军营里。俞军那里能够抵敌?只互相逃窜。固山贝子大兵亦随后到,纵横冲突,如入无人之境。俞鼎臣顾不得军士,只单人匹马,落荒而逃。固山贝子大获全胜,既复了剡溪,复移兵来助康王。恰可康王接到固山文报,已派副将牟大寅及知府姚启圣等,已分道收复上虞、诸暨,乃合兵做一处, 商议再进。

  惟耿军自曾养性败后,各路已望风震惧,忽然宁海将军绕道入闽之说传遍浙中,于是耿将如吴长春、马成龙、马仕宏等,以康王及固山两路大兵在前,而宁海复出其后,不免惊惶。便商议各路齐进,以退康王及固山之兵。

  曾养性更布告各军,谓:“耿王在闽,虽宁海将军绕出吾后,皆不足介意。今惟有先陷浙江, 长驱北上耳。”诸将皆以为然。于是耿藩部下各都督又分道并进。曾养性等连败固山贝子及许宏勋于黄岩,因此黄岩、天台、仙居三处,又尽为耿兵所据。复分道陷宁波,以断康王运道。

  时康王三路人马,不下十万,自粮道梗阻,饷项不敷,益为耿军所困。

  固山乃遣提督塞白理据桑岭,提督周云龙据白塔,共分两路,竭力抗争,以通宁波、天台之路。耿将曾养性亦遣通将米光佐、米光祖及总兵林冲造水师于小梁山江中,攻陷沿海郡县。由是浙江全境戒严,康王与固山大为忧虑。

  固山道:“彼断我粮道,我军惶迫,今惟有速战耳。”及计议,以康王一军赴金华,而固山贝子独进天台。先令副都统伯穆分三路而进,在白水洋一战,曾养性大败,折兵三千余人,遂复天台、仙居。而康王一路,亦令副都统马哈达出道山,提督鲍虎出严州,直攻曾养性部将徐思潮、冯公武等,俱获胜捷,遂复严州。时东阳巨族吴志森,素负人望,曾以乡勇恢复县城,康王闻其名,置之幕下,令其抚谕各地,兴办民团,以助却耿军。而以副都统马哈达统兵陈世凯与民兵并进,亦先后收复温、处二州。固山贝子以耿藩分数路而进,亦知自己人马宜分不宜合,乃令诸将各为一路,分头进攻。然自曾养性败后,耿兵各路亦望风而溃。固山贝子以北兵不习水战,仍取陆路,乃偷出黄岩之后,由土木岭踰茅坪岭而进,前后夹击,大败耿藩部都督吴长春。

  曾养性乃拔营守温州,固山贝子仍复进攻。耿部副将米正三等先降,台州之围遂解。固山复乘势再进至沙头岭,先后斩耿部都督吴长春、总兵刘秉仁,降马九玉、张广文等,于是耿兵尽行气沮,各路皆意存观望。独曾养性矢志不移,并下令道:“吾等受耿王之命,倡行大事。以十数路大兵入浙,方势如破竹,只以各路观望不前,遂为固山贝子所乘耳。吾等不可负耿王,惟有始终其事。若各路同心,则寡众之数非弱于敌人也。”既下令后,复约会各路同进。

  时固山贝子将抵温州,向诸降将马九玉等问耿军情势。马九玉道:“耿藩诸将虽多猛勇。然类皆因人成事,独曾养性一人最为坚毅,且猛勇过人。若能破得曾养性,则各路不降亦退矣。”固山深以为然,遂设法谋取曾养性。

  时宁海将军既抵闽中,而简王又飞令江西之兵入闽相助,故耿王已被困于建阳。曾养性听得方拨兵往救,而以半军握守温州。固山连攻匝月,终不能下。

  未几,曾养性往救建阳之兵已为宁海所袭,耿王在建阳仍不能脱。耿王之妻格格,乃率领其子归款,耿王遂降。及曾养性听得耿王已经降顺,方解温州之围,降于固山。自此闽浙遂平。

  自闽浙平复之后,而各路大兵又聚于湖南、广西,分道以逼云南。吴周大局,已日愈紧逼。独四川一地,尚完全自固。惟自图海大破王屏藩,既夺汉中之后,成都人心亦知图海一路必下西川,人心无不惶惧。北京军机诸人,以图海劳师在外经历数年,精神劳顿,宜令其休养,乃以顺承郡王在河南顿兵无功,即将顺承郡王撤回,令图海暂回沛梁栖息。并着图海择人统兵取川。

  图海乃大会诸将,使陈议取川方略。时王进宝、张勇、孙思克、贝子鄂洞等,皆有指陈,大都欲以乘胜之威,合路猛进,成都即唾手可定也。独赵良栋以为不然,并道:“四川古称天府之国,山川险阻,物力富饶,吴氏据之,诚足以自守。今王屏藩虽败,而罗森、郑蛟麟等俱在成都,此外诸将亦多三桂旧部,久经战阵,不能谓为无将。四川烟户千万,又民性强悍,加以三桂旧部所驻扎,亦不可谓其无兵。自吴氏起兵以来,各处粮道俱取给云南,朘削多则民怨集。唯三桂未尝以朘削苦川民,是彼在四川未及人心离散也。彼既有能将,又有能兵,据地势,得人和,以抗吾师,此彼之利也。吾以兵力征川,少带兵则不足于用,多带兵则饷用浩繁。四川地势险阻,转运实非易事,主客之势,彼犹易设法以断吾粮道。况屏藩久居秦陇,向得人心,若我既得川,而不幸秦陇间复有为变者,将何以御之?此皆吾之害也。以此利害相较,谁谓成都易取乎?若蒙大将军信任,假末将以本部人马,并附以吉林马队万人,并拨一二能事者以为援应,末将愿收复四川,双手奉献。”图海道:“将军洞明大势,必有把握。但往取四川,究竟需何时日方能了事耶?”赵良栋道:“多则两年,少则一载。若善后抚绥,尚不在此期限之内也。若云数月可以了事,此大言欺人耳。以吴氏占据四川已久,人心未去,必须沿途宣布恩泽,然后施以兵力,方可收功。否则,我方进战,川民将起而助吴氏,深入敌境,胜算实非易言也。”图海听罢,深以为然。乃奏请以赵良栋为征西大将军,着以本部人马,另图海军中拨精兵二万人,共足三万人数,并附以吉林马队万人,前往收复四川。又令孙思克以本部人马屯扎汉中,为赵良栋声援,并应付粮草。又奏保张勇、王进宝为殄逆将军,各统本部万人,一同入川,协理军务。一切大小军官,俱受赵良栋节制。并谓赵良栋道:“有如此兵力,已足助将军行色。吾今退屯汴梁,亦足为将军遥助。粮草运送,将军不必多虑。望将军早日成功,某将在汴梁听候捷音矣。”赵良栋道:“某受大将军知遇,即肝脑涂地,方称本心。某此行当黾勉从事,断不辱命以负大将军也。”遂部署一切军事,准备入川而去。正是:已闻南越方平静,又向西川要奏功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六回 赵良栋大战阳平关 杨嘉来败走夔州府

  话说赵良栋由图海奏保为大将军,奉命往取四川,而张勇、王进宝大将,亦合兵同进。后来图海以张勇、王进宝资格本高于赵良栋,且赵良栋为天津总兵时,张王二人已任提督,今以赵良栋指陈取川方略实有把握,乃骤以为大将军,权位在张勇、王进宝之上,将来恐致生意见,且在陕战绩,张王二人尤伟,如何倒在良栋之后?乃复奏保以赵良栋为定远侯,张勇为靖逆侯,王进宝为平远侯,名爵相等,张、王二人不必受赵良栋节制,惟战守须与良栋商酌。若张、王以下,概归赵良栋调遣,且予良栋以便宜行事。

  当下赵、张、王三人得谕,即由汉中商议进兵。赵良栋道:“吾等当分路并进,若同在一起进兵,敌人将能合而御我矣。”张、王二人皆以为然。

  乃定议,以张勇一军沿褒城取道宁羌而下,王进宝一军直踰山抄取巴西,赵良栋乃以本部人马由略阳下游以取阳平关,分三路共趋成都。赵良栋复飞报图海:“以四川幅员广大,吾军深入,在在可虞。且西川又为三桂根据地,布置已久,诚不易占胜,故仍恐兵力不足,特请再派人马扰攻川东,以张声援。”图海亦以为然。并谓左右道:“赵良栋临事谨慎,此行必取西川矣。吾不可不有以助之。”乃特调湖广提督徐治都,领兵万人,沿宜昌而西,直取夔庆,以免良栋等东顾之忧。计此时图海所遣共四路大兵,不下六七万人,齐向四川进发。

  且说成都自三桂死后,所有事权俱以谭洪、罗森、郑蛟麟三人相主持。

  时谭洪已经伤愈,听得王屏藩及吴之茂已殁,汉中已失,知图海大兵不久入川,乃与罗森等计议。那罗森向为四川正抚,自三桂入川,举城投降,至是乃为上柱国大学士。从前三桂出兵,及王屏藩一路所有粮草皆其一手应付,为人本有些机变。当日闻谭洪之议,乃答道:“由秦入蜀,道路险阻,本不难于拒守,但恐敌人以湖北一路合而攻川,吾将难于应付矣。加以挫败而后,人心惶惶,恐边隅方筹战守,国内即相率为变,此不可不防也。”郑蛟麟道:“为今之计,当分为出征、留守两事,另以能将阻夔庆要道,以防湖北之师,方为万全。”谭洪深然其计。一面定议以罗森留镇成都,一面检阅师徒,以备防战。

  忽边吏飞报,图海已遣三路大兵由秦入蜀,赵良栋出阳平关,张勇出宁羌,王进宝出巴西。三路人马不知多少,声势浩大,因此飞请援兵。不多时,各路催兵文书已雪片飞报。”谭洪道:“事急矣!吾等当速行出发。”乃请诸罗森,愿与郑蛟麟分当赵良栋、张勇。以巴西一地山脉阻扼,若以兵守之,王进宝必不易得志,罗森以为然。乃令谭洪领军二万,驰赴阳平关,而以郑蛟麟领军万人,扼守宁羌要道,这两路先行出发,又唤总兵陈旺领军五千人,往守巴西。罗森并嘱陈旺道:“巴西地形岩阻,汝幸勿轻战。若固守此地,王进宝求战不得,不久自退矣。”嘱咐后,三路次第进兵。又以夔州阻湖北之冲,时总兵杨嘉来自湖南失陷后,方回驻四川,罗森乃令本部人马往守夔州。分拨既定,罗森复筹备粮草,以应军前。一面出示镇定人心,复行招募人马,日日训练,以备缓急。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赵良栋与张勇、王进宝,分三路同进,声势既盛,皆望风披靡。周将谭洪等出兵时,沿途复接得边吏警报,谭洪知事已急,乃不分昼夜驰至阳平关,急令三军结营,外排鹿角,以备固守,又将人马分布要地,依山傍水,互为联络;并派小队于山僻小路,以防敌军偷渡;又防水陆运道为赵良栋所断,乃令军士先行掘井;又分军二千人在关后,择地屯田以示久守之意;只留少数人马屯扎关上,余外俱分守要隘。部将胡念恩进道:“吾等奉命来守此关,是以守为战。今将军尽分布大兵于关外,末将实在不明。若将军志在求战,则屯田掘井反嫌多事矣。将军此策,究竟是何用意?”谭洪道:“守险不守城,为兵家要道,守关亦然。我若以大兵全聚关内,敌军将谓我必不能攻,可以放心攻我。彼假以时日,即最坚之城,亦无有不下。君不见展龙关与枫木岭乎?胡国柱、胡国贵非无将材,然终不能久守,盖我只图抵御,败敌人将百出其法以困我矣。今吾以守为主,而示以可战之状,正为此耳。”

  胡念恩听罢,大为拜服。谭洪分拨既定,再将自己到关筹设防守情形报知郑蛟麟及陈旺,而郑、陈二将亦如己之设法筹备,誓志死守也。

  去后,赵良栋一军已沿略阳而下,令三军火速疾行,并下令道:“当急趋阳平关据之。若敌兵先来固守,则此关险固,破之不易矣。”于是三军得令,赶速前往。约离阳平关尚有五十里,即有探子回报道:“阳平关已有重兵把守,守将乃大将谭洪也。”赵良栋听得,心中纳闷,谓左右道:“谭洪向在王屏藩前军,号为骁勇,今到此何神速耶?吾此次失着在出军迟滞。以定议进兵之后,始知报图海公,使分兵由湖北以趋夔庆。而吾军起行后,可以攻州破县,动需时日,方才到此。今以阳平关之险固,又益以勇将谭洪领重兵把守,即欲破之,亦大费力矣。”乃传令安营,唤集诸将商议攻关之计,并谓诸将道:“谭洪守险不守关,深得兵家要着。且其营垒分布,盘旋环绕,似无懈可击。吾今先以兵力攻谭洪中营,看其如何应付,然后定计更进。”

  乃分军为五队,以一队固守大营,以两队与谭洪交战,另以两队为左右翼,以防袭击。因谭洪分兵驻险,不下十数路,恐于两军到战时受其横击也。分拨既定,立行出兵。

  时谭洪亦知赵良栋将要攻战,只传令各营紧守,待赵良栋退时,然后分道击之。原来谭洪已传令各营,俱外筑兵垒,以图固守。那日赵良栋率兵大至,周兵只是不出。几番冲进,以枪击之,弹子俱落在垒外,全不着周兵要害。周兵在营里大笑。赵良栋军士大怒,奋勇前进。惟甫经薄进周兵营前,谭洪即传令发枪,故赵良栋军士反受夷伤。良栋传令收军,心中暗忖道:“谭洪以大半军士在关外择险屯扎,我军却近不得关前,终不能攻关。今破谭洪军尚且见难,恐欲攻破关隘更为不易。”便欲学穆占攻展龙关之法,令军士侦察小路。但各处小路俱有周兵,或三四百人,或二三百人不等,分地布扎,不特不能探得,且探路军士每为周兵所害。如是数日,部将米光元道:“彼扎小路之兵,多不过三四百人。不如以兵力乘之,斩此数百人,以通过小路可也。”赵良栋道:“彼小路驻小队,非所以御敌,只藉此以通报消息耳。我若攻之,彼将援兵四至矣。且彼驻险守要,实可以寡敌众。我兵若少,必然无济;若多带兵以攻一小路,敌军无有不知,恐欲歼数百人亦非易事。”

  部将总兵何进忠道:“不如以一军阳攻小路而进,若谭洪不往救,即可以小路绕出关后,否则,提兵前往赴援,而我以大军直蹑关前攻之。若谭洪回军,我只因其奔走往还,乘其惫以求一战;若谭洪不回军,我即奋力以通过阳平关隘可也。”赵良栋道:“此计大巧。”乃分兵四大队:以第一队约五千人留守大营,以防袭击;以第二队约五千人往争小路而进;以第三队约万人默待谭洪调兵时前往攻关;以第四队约万人待谭洪赴援小路,若闻本军攻关,必调兵折回,因求与谭军一战。分拨既定,赵良栋复谓诸将道:“此次分兵,只视谭洪调兵往救否以为胜负。若天助我军,谭洪若中吾计,则有三个希望:第一望谭洪若不往救,则乘势可通过小路;第二望前关可破;否则候谭洪赴援后回军往返,此时与战,亦可一胜。既胜谭洪,不患不能破关也。务望诸君,奋勇从事。否则,旷日持久,纵不致败,亦将为谭洪所困矣。”诸将得令,皆奋勇请行。

  原来谭洪所驻小路各小队,果如赵良栋所料,只以通报消息。那一日正在营中商议防守之策,忽探子报到,西山小路已有敌军大队来攻,不下五千人。现在本军小队,只据险猛御,速宜救援,迟则恐不能久守矣。谭洪听了,乃道:“救则应救,但其中须有个参酌。赵良栋部下约三万人有余,今只以数千人往攻小路,又不预备后援,俾待通过小路之后以图大进,是其志不在攻取小路也,不过欲诱吾以大兵赴援,彼好于中取事耳。吾不要中他的计。今阳为往救小路,而先伏大兵以候之。”乃遣部将胡念恩领三千人打自己旗号,往援西山小路,却以部将谭延年领兵五千人,在中途接应,并保胡念恩一军,以防掩袭。时韩大任自九江败后奔回长沙,由胡国柱在长沙时遣他回川,至是亦在谭洪军中。谭洪乃令韩大任领五千人为游击之师,另以部将张明领三千人阳为守营,以诱良栋,谭洪却引万人择地理伏,余外尽数守关。

  分拨已定,赵良栋已得报告,谓谭洪已引兵赴西山小路大营,守兵只有三四千人。良栋道:“谭洪大军三万余人,纵使带兵往救,何至仅留数千人守营?其中恐有诈也。”米光元道:“谭洪一勇之夫,有何计较?彼正防我偷过小路,骤闻警报,安得不住?大将军何疑虑之多也?”赵良栋听罢,从之。一面令米光元领兵攻谭洪大营,令何进忠领兵等候谭洪回军,在中途截击,自与诸将为米光元后继,合攻谭洪大营,并乘势攻关。下令既毕,鼓噪齐进。

  米光元领兵一拥而进,谭军部将张明即弃营而遁。米光元夺得谭洪大营,复乘势追赶。赵良栋道:“彼未尝交战,即已退兵,其中必诈。”时副将张占标在旁,争道:“彼不料我以大军攻之,直提兵赴西山小路,故留兵已少。

  敌将张明,以众寡不敌,其退宜矣。今日不追,实失机会也。”赵良栋仍半疑半信,但三军皆踊跃猛进,不可收拾。

  约追十余里,已闻鼓声大震,四路伏兵齐起,敌军中先现出谭洪旗号,赵良栋大惊道:“今番竟中敌人之计矣。”急传令退兵。忽然谭军卷地杀来,韩大任一军亦由东路捲至,万枪齐发,赵军大败。幸赵良栋平日驭军有法,只令军士一面拒战,一面退后。赵良栋却亲自率大军以进为退,反攻谭洪一军。那时谭洪正要与赵良栋接战,故只令韩大任一军追杀,赵军乃得陆续退去。那赵良栋正与谭洪相持间,忽报何进忠一军已被敌将谭延年截击,往袭西山小路一军又被敌军胡念恩所乘,两军俱败矣。赵良栋觉各路同时败溃,心胆俱裂,惟下令退军。谭洪乃与韩大任分道追赶。还亏赵良栋能军,先令诸军望后而退,却以本部殿后,且战且走。那谭洪追杀二十余里方始收军。

  谭洪大获全胜,夺得赵良栋营垒二十余座。却传令三军,只毁去赵军营垒,并不屯扎赵营,仍率军而回,依旧拒守险要。韩大任问道:“乘此大胜,正宜据敌人营垒,乘势进兵。将军反要退守,何也?”谭洪道:“良栋部下约三四万人,此败未为大损,幸勿轻视。且吾国非进取之时,吾以兵保关守险,彼不能越雷池一步,旷日持久,敌军不战自惫矣。”韩大任于是无言。时赵良栋败后,计点人马,折兵七千余人,失去粮械无算。乃一面报知图海,以求自贬,一面屯扎大营,待养复元气然后再进。那谭洪亦志在固守却敌,故阳平关一路,两边权且罢兵。

  且说张勇带兵出宁羌一路,亦被周将郑蛟麟据守险要,几番攻击,不能得手。欲舍去宁羌望南而下,亦为郑蛟麟所却,无可如何。故那时张勇一军,亦未得志。单是周将陈旺,奉命镇守巴西。那陈旺本为王屏藩部将,入经战阵,最为骁勇,且巴西一地,较阳平关及宁羌尤为奇险,大有一将守关万夫莫敌之势。罗森以陈旺是个能战人员,盖以巴西地势险阻,故令陈旺以本部人马守之。果然王进宝屡攻不能通过巴西一路,自料徒恃兵力必不能济事,乃欲用计反间陈旺。原来吴三桂未起事之时,陈旺在固原官居参将,时张勇为提督,王进宝为总兵,他三人最为莫逆。王进宝乃心生一计,使人持书至陈旺处,劝陈旺归降。那陈旺初犹未允,对带书人道:“某与王将军在昔日为私交,在今日为敌国,不宜以私函相往还。请致语王公,彼努力进攻,吾努力守御可也。”及带书人回复王进宝,以陈旺言词侃侃,料难如愿。正自纳闷,继思徒以口舌劝降,无怪不就,非喻以情势縻以官爵,必不可。乃再使人送书至陈旺处,力言:“吴周大势已危,以昔日之盛,犹不能成事,何况今日?若不投降,徒为虎虏耳。且以王屏藩之威,犹一败涂地,又何况于汝?今汝国势既蹙,旦夕将亡。某以交情,不忍坐视,如蒙来归,当奏保以提督、总兵之职。”等语。至是陈旺心中稍动,因说到“大局已危”的话,陈旺想起:昔日吴三桂之盛尚且致败,况今日三桂已死,兵威不振,疆宇日蹙,粮械不继,壮士凋零,如何能够成事?终恐不免为囚俘。因此把死生得失之念动于心中,把从前一团忠勇抛去九霄云外。立即回复王进宝,情愿投降,并求王进宝保个提镇地位。那王进宝自无不允。陈旺即将前敌人马调回后路,要让王进宝占据巴西。不想陈旺部下多是王屏藩旧部,多有思念王屏藩誓死报国的,见陈旺调回前军,已不胜骇异,正不知是何原因。忽然王进宝已率军大至,陈旺并不发兵拒敌,那陈旺部下的人就知道陈旺与王进宝函问往还,已变了心了,无不愤怒。便有一人倡言要杀陈旺,即有数十人随着,攘臂一呼,一齐拥入帐中。陈旺措手不及,被部下数十人大呼要杀卖国贼,竟将陈旺琢为肉泥。惟那时虽泄一时之愤,但王进宝已四面攻至,周兵如何拒敌?乃四散逃走。王进宝占了巴西,即沿途招纳。又因赵良栋、张勇两军尚未得手,乃率军先抄出宁羌之后,以应赵、张二军,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杨嘉来由罗森派令拒守夔州,那夔州与成都相去甚运,正当湖北入川之冲,地势颇为险要。杨嘉来到夔州后,即准备一切战守之策,又分兵防守要道,以防敌军,布置亦颇完密。惟杨嘉来向在襄阳为总兵,自投降三桂之后,所部多是旧勇,大半为鄂、汴二省之人。当徐治都至时,即遍布檄文,志在解散杨嘉来军心。不料杨嘉来部兵平日过于严酷,故军士已多有怨言,至是见了徐治都檄文,又因吴周国势日蹙,已不免变心。及徐治都人马既到,杨嘉来本欲固守,惟部将张祺道:“吾军尚有万人,势不为弱。若守而不战,是敌人已先立于不败之地矣。夔州一城,又非奇险,守若不济,悔之已迟。不如拚与一战,战如不胜,守犹未晚也。”杨嘉来以为然,乃将本部人马先拨二千守城,其余尽行出城,离城二十里屯扎,以待敌兵。

  时徐治都所部约一万五千人,知得杨嘉来志在求战,乃分军绕道先袭夔州,而以一万人直攻杨嘉来。徐治都先鼓励三军而进,杨嘉来亦率军相迎。

  约战一时之久,徐治都且战且进,杨嘉来军士殊不奋力。嘉来大愤,乃身先士卒而进。忽然后军无故自乱。先自杀了部将张祺,并焚烧粮草,然后反戈相向,只有所部中营二千人尚能奋战。惟前敌已至本部,后军又乱,杨嘉来知军心已变,料不济事,遂率中营二千余人溃围而走。徐治都乘势奋击,杨嘉来大败,军士大半投降。杨嘉来领败残人马,欲奔回夔州城固守。不料徐治都自从分兵绕出后路攻城,所有城内军士已开门迎降,接徐军进城矣。杨嘉来没奈何,只得弃了城池,望西而逃。正是:只为诸军无斗志,顿教大将失名城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七回 困罗森五将取成都 逼永兴孤城抗大敌

  话说杨嘉来被徐治都所败,欲奔回夔州府城,则城池已先为徐治都所袭,只得弃了夔州,望西而逃。满意欲奔至云阳,据城固守,然后飞报成都,添兵前来相助。惟左右皆以为不然,并道:“夔州为四川第一重门户,敌人只以徐治都一军来争,我以万余之众且不能抗拒。今只留残兵数千,既不及前日人马之众,而云阳一地又不如夔州,更无险要可守,随军辎重亦经净尽,是欲守云阳实无把握。且此处离成都极远,欲待救兵亦已鞭长莫及矣。”杨嘉来道:“川兵精锐尽以防守陕西来路,我以孤军扼守夔州,并无后继。我军若退,徐治都悉力以蹑吾之后,恐成都以东非复为国家所有矣。纵救兵不能久待,亦当飞报成都,使发兵准备也。”乃一面写书,派员加紧驰报成都,告以军情败形,使发后继,然后商议在云阳行止。忽报徐治都已率兵大至,杨嘉来计点部下兵士,只存数千人,料不能守,乃传令并弃云阳,先走重庆,再就地募勇,以图拒敌。乃令军士弃了云阳,不分昼夜,赶至重庆。立即出榜招军,尽发重庆库项以鼓励军士。不想当时大势日蹙,人心已去,约数日只招得三千余人。以新招之勇,又未经训练,且重庆库帑有限,成都饷项固要接应谭洪、郑蛟麟等军,以罗森一人支应各路粮草,力已竭蹶,故援应杨嘉来饷项亦不能接续。以时当危迫,又项用不敷,军心更易离散。而徐治都又沿途遍布檄文,单称吴周国势将亡,劝军民人等速行投顺,故人心更为摇动。且日日惟传徐治都大兵将到,于是远近风声鹤唳。

  那徐治都人马只万余人,至是又号称四五万,沿途望重庆进发,所过州县,皆望风迎降。杨嘉来心中大为焦虑,惟竭力鼓励军士,誓死固守重庆。

  乃偏遇此时军饷不继,军士已积欠军饷一月有余,故杨嘉来一经出示鼓励军心,那军士乃窃窃私议,皆道:“月饷不支,惟只令我们死战,如何使得?”

  因皆怀有怨心。杨嘉来知军心难靠,复婉言示劝,谓“成都运饷将到,汝们可以安心”等语。奈军士那里肯信?杨嘉来无法,不得已乃尽发自己私财,并加之典质物件,又向部将百般挪借,得万余金,每兵先发银两余,以稳住军心。是时新招之勇也感激杨嘉来一片苦心,若旧部中人,则以杨嘉来平日军法过严,愤心依然未去,且此次发饷两余,仍不足一月之数,故仍多怨望。

  因此新军与旧部又有意见。

  那一日远近震动,都道徐治都大军将到,杨嘉来旧部先逃去数十名。杨嘉来部将张允言大怒,立杀了两人,志在杀一儆百。乃军士乘势哗噪,反倒戈相向,先杀了张允言。即散去大半,余外仍索月饷。杨嘉来知大局难以挽回,不觉长叹一声,泫然下泪,谓部将李长辉道:“吾无面目再回成都矣。然吾为主将,是吾可死,君不可死。吾当领残兵直走成都,告知罗森,速筹准备。”李长辉啼泣领命。杨嘉来乃令李长辉暂行退出,杨嘉来遂即自缢。

  李长辉知杨嘉来令自己退出之意,必系自尽,以免自己阻他而已。不多时,果见杨嘉来左右报到,知杨嘉来已死,不觉叹息一番。即打点将杨嘉来尸首营殓。杨嘉来更有遗书,令李长辉将欠饷之事尽行归咎于自己,免军士再碍军情,情殊可怜。惟李长辉不忍,只将旧部遣散,将新募的约四千人,星夜带回成都而去。两日后,徐治都兵到,即拔了重庆。休兵三日,即率兵望成都进发。

  且说谭洪握守成都之阳平关一路,自败了赵良栋之后,心中颇为安乐。

  因赵良栋一军为敌兵精锐所聚,彼既不能攻下阳平关,则巴西及宁羌一带较为险固,敌兵料更难于得手。乃一面将拒败赵良栋情形告知成都,并报知宁羌、巴西各处,使各皆努力自守。不想巴西一路,自陈旺投降王进宝进兵之后,陈旺虽为部下所杀,但已无力拒阻敌兵,于是巴西一路尽为王进宝所踞。

  那王进宝既踞巴西,听得张勇未能攻破宁羌,赵良栋又为谭洪所败,乃改欲接应张、赵两军,即引兵西行,抄出宁羌之后。那时周将郑蛟麟正设法与张勇相持,张勇十余次进攻,皆为郑蛟麟所却。不提防王进宝军已从后掩至,张勇又力攻其前,郑蛟麟既不防及王进宝从后攻来,措手不及,军中大乱,至此又为张勇所乘,乃腹背受敌,一发不能抵挡,于是全军大败。郑蛟麟乃率领人马走保剑阁,并阻广元要道,一面飞报谭洪及罗森,各自防备。惟自郑蛟麟走保剑阁之后,张勇已乘势直撼宁羌。一面与王进宝计议,先飞报赵良栋,便速行进兵。以王进宝先蹑郑蛟麟,以牵制郑军。张勇却领兵反望阳平关来,直蹑谭洪,与赵良栋相应。时赵良栋因为被谭洪所败,正欲设法再进,听得张勇、王进宝两军得手,特来相应,乃大喜道:“此吾军之幸也。谭洪若腹背受敌,焉能久持?吾此次不特可取阳平关,且西川亦在吾掌中矣。”于是部署人马,悉力进攻。

  那时谭洪正在关上日日防守,忽听得陈旺勾通王进宝,为部下所杀,王进宝已攻进巴西,乃跌足叹道:“四川休矣!”左右问其故,谭洪答道:“国家待陈旺不薄,何一旦变心至此?今王进宝已进巴西,将绕出宁羌附近,以与张勇相应。郑蛟麟焉能独当两面?若宁羌已失,敌军即掩吾后,阳平关亦不能守矣。若三路同时挫败,则赵良栋、张勇、王进宝三人必同时大进,四川又安能保守?”言罢不胜叹息。忽报赵良栋已引大队人马到来攻关,谭洪道:“此必赵良栋得张勇、王进宝消息,约期共进也。今惟勉尽吾力耳。”

  乃依然指挥军士守御。忽又报道:“敌将张勇已引大军从后攻来也。”时军士听得,无不震动。谭洪知阳平关不能保守,急欲自刎。左右上前救之,并道:“将军若死,四川真不可为矣。丈夫处世,为国任事,除死方休。”谭洪以自己心劳力瘁,以阻敌军,今见此光景,大局已危,终不忍为敌人所虏,故欲自尽。及见左右交相敦劝,惟有稍留残喘,见一时撑一时,尽力支持。

  乃率领人马弃了阳平关,星夜溃退。直至绵竹,再抚辑旧部,添练新兵,以为成都声援。赵良栋遂率军进了阳平关,顺流而下。复与王进宝、张勇计议,以张、王二军直撼成都,赵良栋乃沿略阳下流,先趋龙安,以阻谭洪卫藏交通之路。张勇以赵良栋本为主将,今取成都势如反掌,欲以此大功归诸赵良栋,乃道:“成都一地,愿将军任之,某可以引本部与谭洪决一胜负也。”

  赵良栋道:“吾深知公意。然彼此皆为公事,何必计较?吾愿公与王进宝先破郑蛟麟,则攻取成都可迎刃而解矣。”张勇遂不复辞。赵良栋于是先报知汉中,使孙思克移兵宁羌,俾就近应付粮草,并作援应。然后大军望南而下。

  那时张勇、王进宝分左右两路,由锦屏山起程,星夜直趋剑阁。张勇,王进宝沿途抚慰人心,志在解散周兵,故所过并无障碍。已星驰电掣,分道直趋广元、昭化。那广元、昭化两地,守兵无多,至是欲告急于郑蛟麟。惟张、王二军非常迅速,此时已求救不及,惟望风而溃。于是张、王二军不待攻战,已拔了广元、昭化两城。一面稍休士马,部署一切,然后进攻剑阁。

  先函致蛟麟,劝其归降大清,免伤百姓。郑蛟麟道:“怒煞我也!吾岂肯屈节者乎!”立毁其书,并逐其来使。张、王二将知郑蛟麟无降意,自然打点进兵。惟郑蛟麟立志虽坚,惟广元、昭化两城实为剑阁屏蔽,自该两城既失,剑阁之势益孤。郑蛟麟见广元、昭化已失,自知剑阁难守,惟仍恃住险要,必欲拒守,一面催促罗森接付粮草。是时已报张勇、王进宝两军大至,郑蛟麟急令各守要隘。部将吴应祺道:“剑阁既孤,不如退守成都。”郑蛟麟道:“若退守成都,则势更孤立。即吾军不幸再败,亦不能退走成都也。敌人以三路之众,若吾军聚于一处,则彼之围困更易,而成都外援亦绝,岂得为良策乎?”

  正说话间,部将李本良亦到,报道:“粮草不敷,军心渐变。困末将昨日巡营,固知军中有怨言也。”郑蛟麟听得,乃尽发所有,分给军人。并欲向剑阁殷富人家借转饷项,奈无一应者。郑蛟麟焦躁已极,乃先出一长示,遍贴诸营,首说粮饷将到;次说无论如何誓与军人共死生、同甘苦;三说敌人不足畏惧,此次若非陈旺变心,敌军且将困顿;四说敌人虐待降兵,残酷无理,动辄杀人。郑蛟麟实欲以此言阻三军投降之心,又力赞本军猛勇,以为鼓励。自此示文一出,人心稍定。奈张勇、王进宝声势既大,两军得近三万人之众,复号称六七万,以震人耳目。并沿途布称:“如早日投降,即每人给银十两,概不追究;如执迷不悟拒抗大兵,将先罪其家人。”原来郑蛟麟一军多是广元、宁羌之人,闻此消息,皆为家中忧虑,加以饷道又不能接续。次日成都运至饷项,郑蛟麟先行散给营中。奈人马既众,饷用浩繁,而成都运至者又属无多。郑蛟麟力向部将关说,勉以大义,尽力撙节部将薪资以尽给军人,亦只得一月饷数,余外尚欠一月。军士已不能无怨,郑蛟麟惟竭力以好言抚慰。不想张勇、王进宝已分头大至。那时远近风声鹤唳,或谣传谭洪已殁,或谣传成都已亡,一日数惊,故张、王二军所过,居民纷纷逃窜。因此牵动军心,皆无斗志。张勇、王进宝乃连营于剑阁之前,以困剑阁。

  郑蛟麟本欲引军决一胜负,奈号令一出,军士不前。郑蛟麟更使吴应麒为前锋,引军先催敌阵。惟军士已不愿听令,吴应麒大怒,立杀数人,不特不能制止,军士且乘势哗噪。诸将无法制止,即哄然散去大半。是时张勇、王进宝正引兵来攻,郑蛟麟见此光景,知难挽救,不觉长叹一声,潸然泪下。徐即拔剑自刎而死。按郑蛟麟从吴三桂多年,多立战功,及至大局危迫,退屯剑阁,犹死力撑持,欲以挽回危局,其极乃至伏剑而终,可谓尽忠于三桂。然吴氏之天时人事已自去了,一郑蛟麟其奈之何?

  惟自郑蛟麟殁后,诸部将无所适从,其部下人马更多逃散。吴应麒等乃率残败人马,弃了剑阁,奔回成都。张勇、王进宝遂进剑阁驻扎,同时赵良栋亦已引兵趋至绵竹。周将谭洪听得剑阁失守,诚不料敌兵如此神速,深恐绵竹亦不能守,乃先退守重庆一带。赵良栋以重庆在成都下游,计不如先破了成都,则谭洪、罗森尽已失其根据,四川即一鼓可定。即知会张勇、王进宝合趋成都进发,乃一并移兵,欲先下成都,然后进取。

  时图海亦以四川一省为三桂根据地,惧其势力雄厚,难以急下,已传令孙思克,如赵、张、王三路已入川境,可留些少人马在汉中接应运道,即移兵入川,以厚兵力。故孙思克亦留三千人马驻扎汉中,即领兵沿宁羌而下,以为张勇声援。即徐治都一路,自攻入重庆府,亦驱兵大进,沿路披靡,已直抵宝阳。赵良栋自计,此时自己人马已环集成都,便欲与诸将共分其功。

  乃会合张勇、王进宝、孙思克、徐治都四人,与本部共成五路,绕攻成都。

  当时罗森连接警报,自陈旺通引王进宝之后,知谭洪、郑蛟麟、杨嘉来先后兵败,已心胆俱裂。故杨嘉来没后,方欲派人往扼守重庆来路,徐则郑蛟麟凶耗已至。及至敌军五路环趋成都,一时风声鹤唳,罗森即大集同僚计议。

  时尚书王绪方由云南至成都。当三桂殁后,吴世蕃已升王绪为大学士,自滇中接得王屏藩凶信,夏国相知四川必为敌兵注视,遂连合王绪入川。及王绪到时,谭洪等俱已溃败,至是王绪乃欲并弃成都,回驻嘉定等处,与贵州联络。惟罗森以为不然,并道:“成都为四川省会,若一旦弃之,是全川皆失矣。且弃成都而能进,犹可言也。今只为退守计,而嘉定又非可以久守之地,恐一弃成都,敌军即各路齐下矣。”罗森说罢,执意死守成都。不想赵良栋诸将已一齐拥至,将成都四面环攻。罗森率人马登埤抵御。奈罗森虽然奋勇,惟将校及军士皆不以为然,皆以成都不能固守,窃窃私议。吴应麟向罗森道:“历来欲固守城池者,只望有救兵接应耳。今谭洪各军俱已挫败,再无外援可望,而欲力拒敌人,使其自退,必无是理也。况敌军已通过宁羌、剑阁,方趋成都。彼转军既灵,人马复众,困我固易,恐坐守成都,亦徒费心力耳。”罗森听得,大怒道:“汝欲扰乱我军心耶?我惟有与土俱碎,断不可舍成都而去也。”王绪道:“既是如此,某愿杀出城外,驰赴滇省催取救兵,终胜于困守此地也。”罗森听已,乃请王绪领千人速赴云南求救。是时赵良栋等虽环攻成都,然仍放松南路,欲罗森退出以成都相让也,故王绪乘此机会遂出得成都,望云南而去。又打听得谭洪军尚在重庆,复令人赴重庆催谭洪回救。自此罗森益绝意死守。不提防赵良栋五路俱至,俱用南怀仁所制的巨炮向城垣轰击。约攻两时间,虽城内竭力抵御,终不能当得这些利炮,早把外城攻陷了。赵良栋率诸将乘势进攻内城。罗森仍率兵死守,奈城里人心惶惶。那罗森日言谭洪救兵将到,奈总不见消息。且又粮饷益见支绌,城内军士乃人人变心,罗森只要死守城池,眼见敌军又炮火利害,外城陷时死伤无算,于是纷纷要降,多有踰出城垣诣赵良栋军前请降者。时赵良栋亦惧罗森救兵或至,乃以招降示谕射入城内,故罗森部下多已决意愿降。况罗森又不知机变,终日严责士卒,士卒更怀怨望。故当赵良栋攻城最急时,北门守城军士竟攘臂一呼,齐开了城门,迎赵良栋等进城。张勇当先拥入,诸将继进,成都遂陷。徐治都亦相继攻下东门,一齐进城。恰罗森正在西门巡视,听得部下开门迎降,敌军已进城中,料知势不可为,本欲逃出,往依谭洪,又以自己力持死守之议以至于此,实无面目见人,乃拔剑自刎而死。自罗森死后,所有提镇将军以下文武百余员,一概投降。赵良栋一一抚慰之,并招降余兵。赵良栋又出示安民,遂定了成都。一面奏报入京报捷,一面报知图海,告以成都既下,请示行止。

  时北京朝廷以赵良栋等既定了成都,即可乘势复进云南,特以张勇一军留镇成都,并为赴滇之师筹策运道。并令徐治都收抚川中各郡县,若孙思克一军,均留住成都附近,以资镇压,并防范谭洪复起。乃令赵良栋之云贵总督,统兵入滇。以王进宝为平南将军,一同赴滇,办理军务。计如赵良栋、王进宝、张勇,以克复成都晋封侯爵,孙思克、徐治都亦赐封伯爵,以资鼓励。正是一将功成万骨枯。当赵良栋等引入成都时,军队不分皂白,杀人不下数万。因纵火焚烧吴三桂宫殿,并连及民房多家,男女焚毙数百人。居民死于兵表燹者,亦不计其数。无男无女无老无少,皆呼天叫地互相逃窜。及赵良栋出示安民之后,并下令止杀,居民方始安静。自此赵良栋乃打点进滇。

  王进宝力主从速进发,并道:“兵贵神速。乘此敌人挫败,正宜乘机进捣,勿使敌人稍养元气。纵夏国相、胡国柱、马宝有惊天动地之才,此时亦挽救不及。若稍缓时日,则胜负未可知也。”赵良栋深以为然,乃立即起兵,望南而下。

  时周将谭洪初闻成都已危,乃由重庆起兵入援。至时成都已陷,乃引兵急回,至洪雅驻扎。自此四川已大半平靖,周将只退守云、贵两省。若闽浙一带,耿王既已复行归附,故三桂所有在闽浙之势力已经全失。纵有余党尚附从三桂者,唯经督臣李之方先后用兵,俱已平定。于是川省之赵良栋、张勇、王进宝,湘省之大将军蔡毓荣、将军穆占、希尔根,广西之贝子赖塔及巡抚傅宏烈,皆得专力于云贵方面矣。

  且说周将马宝、胡国柱,自从展龙关及枫木岭相继失守之后,已尽退入贵州。胡国柱欲扼守贵阳,并道:“前军方已失利,兵无斗志,且川省又不知消息如何,计不如坐守贵阳,或可以分应川滇两路,亦可以藉此稍养元气也。”马宝道:“敌军且随后大进矣。我固不能援应川省,更何暇稍养元气耶?我愈退,则彼愈进。计不如尽弃所守,长驱再进。若天幸或得一胜,犹可以稍固人心。以我军近来挫败,全在于失守地方,并非败于战阵间也。我军长于战而短于守,自起事至今,大抵皆然。故舍守而战,或可反败为攻。

  否则坐困于此,吾未知其可矣。”说罢,诸将多以为然。胡国柱亦不复阻挠马宝,乃决意易守为战,立即进兵。明周兵方驻扎清溪、镇远、龙泉一带,马宝乃部署人马,以胡国柱为后路,乃引大军由龙泉出思南,沿印江望永绥进发。马宝听得永绥一带离辰州府约百里,已有敌兵把守,因那处虽系属湖南边隅,实与贵州、四川、湖北互相毗连之地,故亦驻扎重兵。如都统伊里布、副都统哈克山,均扎城外,而前锋统领硕岱,亦在城内屯守,各路不下三万人,实欲为鄂、川、湘、黔各省声援。自展龙关、枫木岭得胜之后,也不虞周兵再起。那日已有报,马宝等提兵将到。硕岱等犹不深信,并道:“一战再战,周兵大败,俱已退入贵州,想此时已抵云南矣,安有再至之理乎?”

  说罢,殊不注意。不想一二日间传布愈紧,硕岱慌忙与诸将计议,以都统伊里布与副都统哈克山在城外拒战,自己却守把城池,一面飞布长沙及辰州取救。

  次日,马宝、胡国柱督队已到,鼓励三军而进,人马数万,势力震动远近。到时先由胡国柱督兵进攻伊里布诸营。那伊里布与哈克山一齐出战,自辰至午,两军正在混战之间,忽然马宝引兵复出横击伊里布一军。当下伊里布军士一来疲战,二来寡不敌众,三来当不起马宝那一支生力军,故立时溃败。哈克山亦不能支持,乃一同败下。伊里布先死于乱军之中,部下纷纷逃窜。马宝、胡国柱乘势追击,哈克山只向后奔逃。时军士损伤极众,亦多有向马宝投降者。马宝恐城内有兵冲出,先率兵直压城外,故哈克山进城不得,只绕城而走。忽后面胡国柱已自追到,哈克山亦毙于胡国柱枪下。一时无主,全军俱散。马宝、胡国柱乃乘势攻城。时简王在长沙,闻警不敢赴援。穆占在辰州,亦不敢移动。马宝遂围困永绥,只硕岱在城准备死守。正在危急之间,不知何故,马、胡二人方围困两日,竟解兵而去。正是:败后竟能兵复振,危时犹幸敌先回。

  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八回 败谭洪赵良栋进云南 间马宝蔡毓荣摆象阵

  话说马宝、胡国柱正围困永绥,硕岱死守不得,又不见援兵驰到,正在危急之时,忽然见马宝、胡国柱解兵而去。硕岱正不知其故,自以都统伊里布、哈克山相继阵亡,折兵万余人,敌人正自得手,何以忽退?方疑马宝等回师诱战,又以众寡不敌,更不敢追。惟有报知长沙、辰州等处以敌军既退,一面打探敌人退去的原因。原来马宝、胡国柱进兵时,知大局已危,只欲以战为守。及既得大捷,进围永绥,却听得各路警报。以贝子赖塔、彰泰二人及桂抚傅宏烈,已由广西进窥云南;驸马郭壮图出守曲靖已屡战不利,现只固守不出;而绥远大将军湖广总督蔡毓荣,又率众三万人与将军穆占、希尔根两路直进贵州,以蹑胡、马二人之后,即夏国相出兵镇守川滇要道,亦不大得手。故云南且已紧急,何论贵州?故胡、马二人益又不能驻足,乃不得不回军。硕岱听得原因,却叹道:“此次三桂举事不成,殆有天意存焉!不尽关夫人事也。其大将不可谓无才,其军兵不可谓无勇。观马宝、胡国柱处屡败之后,人心既惊,粮道又不继,且能以一旅残败之师,损我万余人,斩我健将。苟其初起时亦如此锐进,而三桂又无窃位之心,则当数省陷落之时,人心所附,其胜负正未可知也。惜乎三桂以帝号自娱,画地自守。及既大败,马,胡二将乃欲侥幸一战,以转败为攻,不亦难乎?自此湘境可以无忧矣。”硕岱说罢,徐又接到蔡毓荣等文报,以大军直进贵州,令硕岱移兵辰州,为接济运道。硕岱乃遵令移兵而去。

  且说赵良栋自得旨授为云贵总督,并授勇略大将军之任,与王进宝同进云贵。探得谭洪一军尚在洪雅一带,诱劝地方富户借资,续募人马万余人,因此军势复振。赵良栋乃谓王进宝道:“谭洪为人精悍好斗,且临阵已久,号为劲敌。若彼军势复振,成都不无后患。以成都新定,凡附降之勇尚多为三桂旧人,若谭洪举兵再入成都,城内稍有应之者,则吾等向来心力定化为乌有。即幸成都可保,而彼以大军挠吾之后,吾等亦难于安枕也。”王进宝大以为然。时赵、王两军已到井研,乃移兵反向洪雅而来,要先破了谭洪,然后进滇。计策既定,乃移兵向西,望洪雅进发。

  时谭洪续招万余人,连旧日所存人马不下三万。听得成都已陷之后,赵良栋、王进宝等已相率入滇,乃提兵复欲再争成都。令韩大任引兵为前部先锋,穿浦江,过新津,直扑成都。王进宝听得,却欲以兵直趋洪雅。赵良栋道:“洪雅非谭洪根据之地,得之亦无济于事。因我纵取得洪雅,谭洪不能另窜他所也?今日惟有先破谭洪,则川省尽安矣。”正说话间,忽先队米光元带一人进帐,那人却是周将夏国相所委,欲赴西藏与达赖喇嘛相约,请其兴兵犯川,以绕敌军之后者。及道经金沙江,为土司人所获,解赴赵良栋军前。赵良栋细问,那人姓名为林绍忠,乃周大学士林天擎之子。因西藏向来慑服三桂,当三桂未起事以前,托王屏藩岁运良马三千匹,皆赖藏人为之转运。及三桂事起,西藏人亦多为附从,所有川省接应各道粮食器械,实藏人之力居多。即三桂初次由川进兵因病发回时,康熙帝主亲征之议,藏中达赖喇嘛亦曾表奏北京,请再招降三桂,划云南为三桂藩封,如三代诸侯以世守其地,此折为康熙帝所斥。自此,三桂败事,藏人仍未与三桂绝交,故夏国相深知藏人有反动之心。且数十年来彼此往来甚密,此时见川省已失,云南如唇亡齿寒,夏国相乃欲利用藏人以蹑敌之后也。赵良栋细看夏国相书中大意,乃力言战事虽败,兵力未衰,力请达赖喇嘛相助力,则一举可以恢复。

  又故言北京朝廷对待藏人屡次加兵挠川陕,他日事平,愿割川东之地以实西藏,永扶西藏为自主国,等语。赵良栋看罢,谓王进宝道:“如藏人起而为彼助,则川省必危。吾军被蹑,吾军亦休矣。观于此书,更防谭洪入藏与藏人勾结,益不能不先破谭洪矣。”于是尽移两军,以绕谭洪之后。

  时谭洪一路已抵蒲江,赵良栋亦率兵趋蒲江,与谭洪会战。一面飞报成都,使张勇调兵以阻谭洪入藏之道。张勇得报,乃移咨孙思克,引兵趋清溪打箭炉,扼川藏要冲,以防谭洪奔窜。去后,赵良栋道:“三桂与藏人有交,而谭洪尚在川省,一旦起而联络,心腹之患也。今夏国相所遣入藏之人为吾所获,此天夺敌人,此行破谭洪必矣。”遂以大军离蒲江二十余里下扎。因听得谭洪已知赵王二将回兵,故亦驻兵蒲江,不敢遽进也。故赵良栋与王进宝到时,两军即在蒲江相遇。赵良栋以谭洪所部多是新招之勇,未经训练,志在急战,谭洪亦以赵、王二军往返疲劳,乘其喘息未定,欲急破之,乃令韩大任以本部万人独当王进宝,而亲率诸将单迎赵良栋。并令韩大任且勿先出,待自己亲攻赵良栋时,看王进宝接应,然后击之。

  韩大任得令去后,谭洪却以胡念恩、谭延年分张两翼,先直趋赵良栋大营。赵良栋以谭军挟一股锐气,来势颇猛,令军中略避之,只坚壁以待。谭洪督兵扑进时,皆被赵良栋军中抵御。自辰至午,赵军依然不出。谭洪急下令道:“赵良栋一军非不能战也,欲乘我惫耳,宜以猛力乘之。若能破其前军,即可迎刃而解。”下令后,三军一齐奋进,谭洪却亲自指挥。赵良栋见谭军历间两时仍未少懈,乃谓左右道:“彼惧我乘其惫,又退无可退,故奋力一掷耳。军法云: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。彼虽军力未懈,然焉可以久持乎?吾军此时应出矣。”乃挥军直出。早听得王进宝一军已与韩大任相持,乃急令军士猛进,并谓一经破了谭洪,则韩大任亦同时必退,故亦亲自指挥。两军喊杀连天,矢石如雨,互有死伤。惟谭洪一军,仍不少怯。赵良栋道:“谭洪真勇将也。”说罢,惟令以大炮摧之。

  原来谭洪平日善于鼓励军心,故每战必然奋勇。奈此次军士多是新招乌合,未经训练,不及赵军久经战阵。且赵军枪炮皆南怀仁手新制的利器,又是洋式,因此势力实在不敌。自赵良栋传令炮攻之后,每巨炮一响,当者披靡,死伤极众。谭洪部将谭延年,见赵良栋巨炮利害,恐不能持久,乃自率一部冒险冲出,直冲赵良栋中营。赵军措手不及,颇有损伤。幸赵良栋平日治军得法,营阵亦严,谭延年虽勇,终不能冲入。唯当谭延年冲出时,谭洪亦乘势率军冒弹林而进,赵良栋军势稍却,深恐阵脚移动,乃令军士不得退后,待谭军扑近时,一齐发枪猛击之。谭军死伤甚众,惟仍不稍退。谭洪以此战为孤注,若再败则无挽回之日矣,故亦主决死战,只令军士有进无退,虽有死伤,亦践尸而进。每次发枪,即跟定枪声,直扑赵营,异常奋勇。怎奈大局已去,只存谭洪一支新募军兵,已无济于事。且赵良栋枪械精利,壁垒又严,无可如何。惟谭军仍无退志,枪声响处,赵良栋臂上中一枪弹,赵军中营,忽然自乱起来。谭洪心中大喜,正欲乘势猛击,不提防韩大任一军已纷纷退后。原来韩大任与王进宝相持之际,早已中炮阵亡。韩大任一军见军中无主,故纷纷溃散,且大半降于王进宝一军。王进宝遂亦乘机移助赵良栋,以夹击谭洪。

  那时谭洪一军虽然奋勇,但自辰至暮,血战多时,死伤既多,兵力又疲,已为赵良栋所制,怎能再顾王进宝一军?于是谭洪大败,率残余人马反望西而逃。赵良栋与王进宝合力猛追,枪炮交施,杀得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。部将谭延年断后,亦为王进宝击毙,故后队更为纷扰,死伤愈众。王进宝见杀人太多,力言下令招降。赵良栋道:“某非不知杀人太多也,但别军可以招降,惟谭洪所部,断不能招降。以谭洪善能治军,凡舍金钱、问疾苦以结军心者,谭洪优为之,是以军士乐为效力。今日虽降,若他日与谭洪相遇,难保其不变心也。”说罢,惟下令穷追,勿使谭洪再有余气。故军中皆奋力追赶。王进宝谓左右道:“赵将军岂无后乎?多杀固伤天道之和。若惧谭洪能得军心,而惧降军变志,岂谭洪能得军心,吾等独不能得军心也?亦见其一,而未见其二也。”说毕,不胜叹息。惟赵良栋只令三军力追,且追且杀,沿途积尸成丘。统计谭洪所部三万余人,只剩七八千,欲径奔川西,直进西藏,与藏人联合为恢复川省计。及探得已有孙思克驻兵防遏,知不能通过川西,是时韩大任、谭延年俱已战殁,三万人马已折去五之四,乃与胡念恩计议,率残败人马望西南而逃,遁回云南,再作计议。赵良栋乃大获全胜,谓诸将道:“此次胜负只争一间耳。谭洪悉锐相争,其部下复异常奋勇,即死伤层叠犹前仆后起,自军兴以来未见有如此恶战也。若非王进宝先毙韩大任,则胜负不可知,即成都亦不知鹿死谁手矣。”由是重赏三军,表奏王进宝为头功。一面掘土掩埋两军尸首。原来赵良栋一军,亦死伤七八千人。遂将营中调抚伤者,汰弱留强,得回精兵约二万人,合同共进宝一军,共约四万人。

  休兵数日,然后大举望云南而去。

  话分两头,且说蔡毓荣大军既移抵辰州,定策即进贵州。适朝旨以将军穆占为威远将军,希尔根为靖远将军,俱归大将军蔡毓荣调遣,要直捣云南。

  蔡毓荣于是统率各路并进贵州。探得马宝、胡国柱尚统大兵分扼贵州要道,乃与穆占、希尔根计议道:“马宝、胡国柱既败而后,仍能困守城池,斩我两员健将,可知其兵力仍未衰也。然胡国柱虽有智谋,惟不脱纨绔性质。彼玩泄于强盛之时,而欲奋勇于衰败之后,必不济事。独马宝此人未可轻视,彼昔日与吾相距时,其才力非逊于我也,不过三桂苟安,徒以自误耳。马宝为人,才机警而性稳练,忠国事而得人心,若不除之,云南终不易下也。”

  穆占道:“若欲除之,当出何策?”蔡毓荣道:“擒之不易,降之亦难,不如以反间致之。今当派人间道分进云南,布散流言,谓马宝与我等相通,不日将降,且伪为退败,以自蹙其土地,以危国家,故进攻永绥时得胜亦退,云云。以吴世蕃幼而闇懦,一闻流言,必生疑忌。吾今更为书以招降马宝,无论马宝从与不从,既有招降一书以为所布流言证助,则吴世蕃心疑马宝。

  疑则杀之,纵不杀亦必招回马宝矣。吾因而取贵州,固易如反掌。即马宝被疑亦必不能重用,是亦除一劲敌也。”穆占、希尔根鼓掌称是。蔡毓荣乃统大军望贵阳进发。复制浅水拖罟以运水师于贵州内河,不水陆并进。探得胡、马二军分驻遵义、镇远以为贵阳屏蔽,乃使穆占一军取道向遵义,希尔根取道向镇远,自统中军为两路应援,同时大进。

  早有细作报到马宝军中,马宝即与诸将计议应敌。忽报敌将大将军蔡毓荣有书到来,马宝只道是战书,立令传进。及来书人进帐里,马宝取而视之,则蔡毓荣招降书也。马宝阅毕,自觉不明蔡毓荣有此来书,若把此书埋没了,便令人思议,不如索性把来书宣布,便对左右道:“蔡毓荣来书,吾意道是战书耳,不料他竟向我招降。以吾受先帝厚恩,又受国重寄,方生死为之,安肯怀二心耶?”左右所得,无不愤怒,皆喝斩来人。马宝道:“两国相争,不斩来使。杀彼一人,于敌何损?吾亦不忍过为己欲也。”说罢,复向来书人道:“汝蔡毓荣以招降扰我军心,此等奸计实用不着。本待将汝斩首,姑留汝命可回复蔡毓荣,早晚仔细用兵,勿以吾国偶败便要轻视也。”乃掷还来书,将下书人逐出。那带书人抱头鼠窜而去。马宝乃以蔡毓荣招降一事报知夏国相,俾免中敌人奸计,一面商议进兵。

  适云南解到大象五百头,马宝就令驱象为前敌。探得蔡毓荣大军离遵义约有四十里,乃知会胡国柱率队出城迎敌,下令军中以大象为前驱,以锐卒数千随而进战时,鞭象先行,以冲敌营,然后以军士继之。计议既定,是时带书人已回复蔡毓荣,故蔡毓荣已知马宝恃象为前敌,乃谓诸将道:“云南多产野象,以之冲吾营垒,非不可用。幸吾先知之,否则必为马宝所败。”

  于是在营外布置药线引火之物,传令:“如马宝来攻营,可敛军而退,然后纵火烧之,象必回奔,反为我用。吾因而乘之,可获全胜矣。”诸将乃分头布置停妥。

  次日马宝已领大队人马攻来,蔡毓荣乃令诸将率兵接战。甫行交绥,即伪为退败,望后而逃。马宝率前队军士奋力赶象追之,不及五里,蔡毓荣早把药线引火之物发作起来,火势骤发。那些野象已有些葬在火坑,其余皆转向后面逃奔,反冲马宝本军,队伍全乱。蔡毓荣已率兵杀回,马宝大败,率军向贵阳而走。正是:天心早已亡周祚,象力反成助汉军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九回 战平远蔡毓荣奏功 守曲靖郭壮图败绩

  话说马宝锐意进攻蔡毓荣,以野象为前驱,以大军继进,被蔡毓荣以火攻之计,那些野象被火即逃,反冲马宝中军,蔡毓荣即乘势率军追赶。那些野象势力既猛,溃走又疾,马宝军中无法制止,于是大败。还亏马宝平日能军,一见各象反奔时,知是中计,急传令三军分左右成列,让各象奔逃,意欲勒兵,且战且走。不提防蔡毓荣已率军追至,并下令道:“马宝久经战阵,若与对阵战于山野之间,破之实非易事。今幸彼所用象阵已反为我所用,当乘势蹙之。”于是军士更为奋勇。

  是时马宝军中因各象反奔时正分左右,本欲让象向后奔退,不知阵脚早已移动,队伍早已错乱。且自象阵既为蔡毓荣所破,前军已失军心,又不免慌乱。那蔡毓荣平日出军,皆以健卒为前部,此次得令奋追,故乘马宝前军溃散之时,蔡毓荣前驱已随象追至。马宝措手不及,已无法抵御蔡军中兵,惟有互相逃窜。马宝急传令望贵阳而逃,一面又派人驰飞马报胡国柱一齐退军,先扼贵阳要道,遂陆续溃退。蔡毓荣不舍,惟率军穷追。那蔡毓荣性又好杀,且追且击,马宝军士死伤既众,沿途尸积。马宝无法,急率亲军三千人死力坚持一阵,以待诸军先逃。将近日暮,已奔至遵义城,意欲入遵义稍驻。惟蔡军已随后蹑到,欲进遵义不得,惟有弃遵义而逃。蔡毓荣以前军疲战,令先入遵义驻守,余军悉数追袭。并下令道:“数年用兵,尽在此举。乘马宝溃败之际,勿令其更有驻足也。”三军得令,奋勇赶行。蔡毓荣又以贵阳为贵州省会,若被胡、马二军入贵阳驻守,则战事又需时日,乃令希尔根率本部人马绕道趋攻贵阳,以夺马宝、胡国柱之根据。

  那时胡国柱自听得马宝兵败,令他先退贵阳,亦拔队齐退。蔡毓荣、希尔根皆令军中随带干粮,务至贵阳方始收军。正是乘胜之威,人人奋勇,比及胡国柱到贵阳时,希尔根人马已先到半日。胡国柱不能直进贵阳,亦不料趋攻贵阳的只希尔根一军,以为蔡毓荣大队已到,乃大惊道:“敌军竟至贵阳,人何精锐至此?”说罢,左右皆为危惧。胡国柱故不敢进贵阳,只望西而逃,冀与马宝合兵。那时马宝亦料蔡毓荣必先争贵阳,故令胡国柱一军先退,扼贵阳要道,以为胡国柱已至贵阳,故溃退之后,恐自己若再入贵阳,是与胡国柱共困于一隅,其势反孤,须得一驻扎之地,以与贵阳援应,故亦不退入贵阳,直至平远下寨。不多时,胡国柱亦已奔到,马宝乃大惊,各诉溃散原因。原来胡国柱只道蔡毓荣全军俱到贵阳,故只望与马宝合兵,马宝只道胡国柱已回守贵阳,故另守一处与贵阳犄角,彼此误会,致令蔡毓荣不事攻伐即得了贵阳。那时贵阳又守兵无多,被蔡毓荣一鼓驱散,即直进城内。

  乃令穆占、希尔根在城外驻扎,传令休兵三日,然后前进。

  单说马宝、胡国柱败至平远,具表告入云南。时云南大为震动,吴世蕃更为疑惑。以马宝、胡国柱皆一时健将,部下人马亦多,且皆百战之卒,前能在洞庭岳州与蔡毓荣相拒多年,今乃一败至此,并贵阳重要之地亦弃而不守,实在可疑。因忆起蔡毓荣有向马宝招降之事,又因云南谣言四起,都道马宝有了异心,遂决意招回马宝。又以胡国柱虽为驸马至戚,仍恐其与马宝共事已久,恐他通同一气,遂发谕弁召回马宝、胡国柱二人,令夏国相、高起隆、王会前往平远接统军事。夏国相见谕大惊,急入朝诘问其故。正至朝门,恰见大学士林天擎,夏国相道:“马宝夙娴韬略,久经战阵,今虽偶败,必可支持。若胡国柱亦才略素优,前虽放弃苟安,今已发奋用事。吾料彼二人一日在贵州,即一日敌军不能进云南也。”林天擎乃把吴世蕃疑及马宝一事说了一遍。夏国相听得,乃仓皇入朝,谒见吴世蕃,力请收回召还胡、马二人之命。吴世蕃道:“吾见马宝屡败,恐其人地不宜,故召还之耳。”夏国相乃谏,不必误听谣言,以中敌人反间之计。吴世蕃沉吟半晌,乃道:“以卿前往,其才亦不在马宝之下也。”夏国相道:“然论臣之才不及马宝,但以郭驸马出守曲靖,臣恐兵力尚单。敌将以贝子赖塔及贝子彰泰与巡抚傅宏烈三路之众,恐不能当之。臣方当前往曲靖耳。”吴世蕃道:“即以马宝改往曲靖,亦无不可。”夏国相道:“往返需时,易误军务。且彼此接代,亦不如仍资熟手也。”吴世蕃听得,惟有不答。夏国相又道:“此举为存亡机关。马宝从先皇,披荆斩棘,先皇以为柱石,愿陛下勿轻疑了。”说罢,叩头再四,力行劝谏。吴世蕃只是不从,惟令夏国相赶速与王会、高起隆起程而已。夏国相无奈,乃流泪而出。知吴世蕃之意不能挽回,乃传令郭壮图固守曲靖,将政事概令林天擎与王绪主持,与王会、高起隆赴平远而去。

  单说马宝至平远日夜守备,以军虽屡败,还幸各皆用命,以为大局虽危,尚可挽救,故与胡国柱尽设法守御。忽报吴世蕃以夏国相、王会、高起隆代统其众,不觉大惊,急谓胡国柱道:“朝廷疑我等矣。主少,国家多难,奈何?夏国相非无才略,然一易生手,调遣皆难,此局危矣。”胡国柱道:“主上如此,枉我们日夜辛勤耳。然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待夏国相至时,何不相与密商,俾我等始终其事较可也。”马宝道:“公言虽是,然朝廷必因此增疑矣。夏国相忠而多智,本无不可,唯高起隆为先皇义子,以亲见用,其欲得此兵权久矣。公言恐用不着也。”正议论间,已报夏国相、王会、高起隆已领小队驰至。马宝即令接进里面,各诉别后之事。夏国相唯相向而哭,马宝亦哭。夏国相谓马宝道:“吾军虽败,军士犹用命,且能将,尚望可以转移大局。今如此,将不可为矣。冲锋陷阵,临危决胜,我不如公;整肃百僚,接应饷道,公不如我。吾到此,殆不得已也。”马宝道:“尊意吾已知之。以弟等连战皆败,弟方自愧。如论公高才,正合接理军事,但恐一经易人,调遣即难耳。”胡国柱此时力争不宜交代,夏国相道:“吾亦欲如此。但恐主上更疑,内难将作矣。”王会道:“时已迫,交代即宜速交代,否则,吾等亦当速回也。”遂商议多次,皆以交代为宜。马宝及胡国柱便将兵符印信尽行交付,并将军中要务一一指明,以告继任者。复召集诸将,不复言吴世蕃见疑之事,惟言须往曲靖,只嘱将校军士俱宜听夏国相等号令。于是马宝、胡国柱乃即驰回云南而去。夏国相等方一面通饬各营,不要传布马宝回滇之事,一面训练人马,打点军务。

  不想以夏国相、王会、高起隆代马宝、胡国柱之说,已为蔡毓荣所知,乃召诸将集聚计议道:“马宝与胡国柱被召回滇,吾计已行矣。今以夏国相等代之,虽国相之才不下于马宝,然军事重要,一易生手措置即难。昔廉颇为赵将,无攻不取,无战不胜,及为将于魏,即郁郁不得志而终。可见古来良将且易地则不同,况夏国相等乎?今吾等须从速进兵。若假时日,则夏国相守马宝成法,而加以己之见地,容易部署停妥,此时破之即难矣。”诸将听罢,皆以为然。蔡毓荣乃仍令穆占、希尔根为左右翼,自统中军望平远进发。早有消息报到夏国相军中。国相谓左右道:“敌人殆知马宝已离去此间矣,故乘势以兵力蹑吾也。吾等初来,诚不利于战,然今则虽欲不战而不能也。平远一地,无险可守,若恃久守之策,反以取困耳。”于是王会及高起隆亦分张左右两翼,以抵御穆占及希尔根,自己仍统率中军与蔡毓荣对敌。

  分拨即定,蔡军已到。

  那时蔡毓荣正乘夏国相初来接代,志在急战,以为彼军既易生手,部署必不停妥,此行破夏国相必矣,故大军到平远时,与周军仅距十余里,蔡毓荣即传令穆占、希尔根,以两翼先出,万枪齐发,其势极猛。夏国相见蔡毓荣中军不动,料知蔡毓荣待两翼先战,而以中军待己之移动,故亦以王会、高起隆二翼先出抵御,自留中军以待蔡毓荣。不想周兵虽勇,究竟主将生手,调动总不能灵通,故大为蔡军所乘,时蔡军又乘胜之威,故进如潮涌。夏国相看看两翼人马王会、高起隆已渐渐抵敌不住,自忖蔡毓荣实候自己移动,如果自己引兵往援左右两翼,必更为蔡毓荣所乘,不如直扑蔡毓荣中军。那蔡毓荣一军分毫没有吃亏,只奋力接战。两军攻力悉敌,不分胜负。惟左右二翼王会、高起隆两军,已渐渐不支,早为穆占、希尔根两路所乘,已望后而退。夏国相自此乃慌了手脚。蔡毓荣更下令道:“吾左右两军皆已获胜仗矣,吾中军不要落人之后也。”于是三军闻令,更为奋勇。夏国相军中一来因左右两翼俱败,更为心慌,二来蔡军乘胜之威,夏军如何抵敌?乃一同败下。夏国相自思此败,必贵州全失,云南更为震动。但此时已不得不退,若勉强撑持,那穆占、希尔根两路必乘势夹攻,更为不了,但引人马望东而逃。

  蔡毓荣传令军中,速行追赶,并谓左右道:“夏国相亦一劲敌。幸我两翼兵先能取胜,否则胜负未可决也。今当夏国相既败,可尽力追之,云南唾手可得矣。”遂率诸军齐进。先令部将米元亮领一军入平远,余外尽数追赶。夏国相本欲复进平远,惟蔡毓荣已随后追至,乃并弃平远而逃。沿途死伤山积,蔡毓荣依然不舍,不分昼夜赶至威宁。夏国相仍不能驻足,统计折了八九千人马,还亏夏国相自行断后,否则后路投降者不知凡几。因是尽失贵州,引残败人马望云南退去。蔡毓荣大获胜捷,将人马暂驻威宁,犒赏三军,再望云南进发。

  且说贝子赖塔、贝子彰泰及广西巡抚傅宏烈各统大军由广西进云南时,吴世蕃年尚幼,一切国事政治则委诸夏国相、林天擎、王绪,军政则委诸夏国相、郭壮图。自赖塔等将由广入滇,凡滇边将士已纷纷告警,乃以驸马郭壮图出守曲靖。那郭壮图为人本有些韬略,故三桂以女妻之,号为驸马。自三桂起事,以郭壮图为云南留守,一切经理滇事及应付粮草,郭壮图皆殚心竭虑。至是乃出守曲靖,所有布置规划,皆告知夏国相。自夏国相往代马宝,自此边事皆由郭壮图主持。那曲靖隔广西不远,前面阻山脉,颇为险要,即郭壮图经理亦颇完善。当其出镇,夏国相嘱道:“敌人将大举由桂入滇,曲靖要道,以将军为国至戚故以相委。以将军勇毅有才,固足抗敌,但时局已迫,为将军计,自应主守不主战。今方分道往结藏人,使藏人出兵以扰四川,吾等合力以防黔桂。先行坚守,伺隙以破之,大局尚可挽回也。”原来郭壮图生平最服夏国相,故此次出镇诸事,皆向夏国相禀承。及至曲靖后,日日训练人马,拊循士卒,规度地势,以求完密。故贝子彰泰屡欲入滇,皆为郭壮图所挫。及郭壮图听得夏国相往代马宝,即叹道:“国将亡矣。马宝虽败,尚足以拒蔡毓荣。以夏国相一日在滇,尚能临机制变,使士卒用命,以扶危局。今夏国相既去,人心益离散,敌人亦因之大进矣。”言罢,不胜叹息。

  惟有次第分布守险。

  忽报赖塔与傅宏烈率军大至,郭壮图急与左右计议道:“前者彰泰一军,吾不以为意。今敌人挟三路而来,我必不易守。且纵能守之,彼不难舍曲靖另攻他处,亦守不胜守也。计不如奋勇与之一战,以决胜负。若能一胜,尚可获数年之安也。”左右皆以为是。适后路又解到野象数百头,郭壮图乃列为象阵,以为前军。部将武安时谏道:“昔马宝曾用象阵,致为蔡毓荣所破。今驸马何故效之?舍兵力而乞灵于野兽,窃为驸马不取也。”郭壮图道:“昔马宝之败,不过先行泄漏耳。象力最猛,势所难挡。吾以之冲其前,而以兵力继其后,仍非不恃兵力也。”遂选派劲卒为前军,拥象先进。候赖塔一到,即行进攻。

  且说赖塔兵迎曲靖,但见树木丛杂,山势崎岖,谓傅宏烈道:“此等地势最易中伏。”傅宏烈道:“我军众而彼寡,不必用奇兵。所惧者,彼以奇兵制我耳。今当先毁树林,使敌军无所用其埋伏,然后分道明攻,破敌必矣。”

  赖塔从其计,乃传令军士,凡见森林丛树皆焚之。时在野里,适郭壮图探得赖塔、傅宏烈并军初到,欲先发制人,遂定计于夜里分五道人马,悄悄劫营。

  各道皆以大象百头为前驱,各穿森林而过,直逼赖塔等大营,不期各道人马将到时,正值赖塔传令焚烧森林,火光冲天。各野象多有从马宝军中转解前来者,故一见火光,无不惊惧,纷纷向后奔窜,反冲军士。即军士亦以为敌人有备,故五道周兵皆哗然震地。早惊动赖塔军中,起来探视,观林中火光,望见有兵马逃走,知道是敌军前来劫营,因见火光而退。遂率大军追赶,于是郭军大败。正是:天意已移难破敌,火光无意反成功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四十回 破长围七将定云南 赏战功朝廷颁谕旨

  话说郭壮图以象阵为前,乘夜前往劫营,恰遇贝子赖塔等正焚山林,以避伏兵。那些野象因见火光而退,赖塔乘势追之,郭壮图大败。赖塔道:“敌兵只欲劫营,其大营人马尚未动也。今乘其败以蹙之,彼不及措手。否则迁延日久,敌人将再图守御,然后远合西藏,近联缅甸,以抗我师,为患正长。望诸君勿惜此苦,为一劳永逸之计也。”于是诸军得令,一齐奋进。沿途枪炮交施,那些野象一闻炮声,更为惊溃,只是发足奔逃,如何制止得住?因此反冲击郭壮图大营。郭壮图见势不佳,料敌不过,但恐全军皆遁,更为赖塔等所乘,乃令各部将领大半人马先逃,自己却令中军在林木深处埋伏。时赖塔正拟穷追,傅宏烈进道:“今在夜深之际,敌人之退是否为真,尚未可知。若一旦中伏,是反弄个不败不止,须要提防。”彰泰道:“彼劫营之兵既已大败,野象又反冲其大营,即孙吴复生,亦难站定,吾决郭壮图必真退矣。昔公以踰山渡险以袭枫木岭之后,何其胆壮!令何反怯耶?”傅宏烈道:“吾非怯也。所怯者,敌虽真退,恐一有埋伏,何以御之?故不得不防耳。”

  赖塔道:“今若不追,大失机会,以吾军之众,何惧一郭壮图耶?”乃以傅宏烈在左,彰泰在右,自己居中,分三路蹑追。

  约追十余里,傅宏烈见林木丛杂,心中早有所怯。正踌躇间,忽鼓声大震,深林内火把齐明,早有一军杀出,为首大将正是郭壮图。傅宏烈大惊,急令军士勿得惊扬,以本部暂缓前追,竭力抵御伏兵。惟赖塔、彰泰二军,听得右军中伏,皆一时失措,都移兵往救傅军。于是郭壮图人马得缓缓退去。

  郭壮图以伏兵杀出时,只道出其不意,可以制傅宏烈死命,不意傅宏烈早已提防及此,故与周兵混战一会,傅军略有损伤。少时赖塔、彰泰已分军来到,郭壮图自知不敌,且前军退回的又不见杀回相助,亦只得引兵而退。这一次只损伤了傅宏烈些少人马,且止住赖塔、彰泰二军不复穷追,俾前军得从容退去,亦不幸之幸。

  次日赖塔大集诸将计议道:“古云穷寇莫追,傅宏烈早已有言在前,我一时不信,几至大败。若郭壮图有多路埋伏人马,而前退的若又复杀回,则吾军正未可知也。”傅宏烈道:“昔吴三桂以数省之地,百万之众,且不能北渡,今已穷蹙一隅,决不能为患矣。故吾军今日断不能行险也。云南为三桂之根本,布置早已完密,惟假以时日,会合各路以困之,方可。若以孤军轻进,恐一遭挫败,彼即元气复充,人心复定矣。”赖塔、彰泰皆以为然。

  于是知会蔡毓荣及穆占、希尔根等,并令间道先报赵良栋,以会趋云南。各路皆步步为营,不复行险,以防意外。去后,赖塔令诸路陆续进兵。

  且说郭壮图败后,弃了曲靖,奔回云南府,把兵败情形告知吴世蕃,将人马屯扎归化寺一带,以图固守。马宝、胡国柱已回到云南。马宝即进谒吴世蕃,叩头流血,乃言道:“臣等以国势方危,方竭力抵御敌兵,不知陛下召臣何故?”吴世蕃此时以马宝既离贵州蔡毓荣即进滇境,夏国相往代马宝而赖塔即进攻曲靖,至此已悔之不及,故闻马宝之言,无言可答,乃道:“朕并无他故,不过欲卿往援曲靖耳。”马宝道:“此非陛下本心之言。臣经营黔湘多年,虽当危急,尚可以拒蔡毓荣。得夏国相为郭驸马后援,亦足以固守曲靖。今一经移动,必两者皆失矣。此必有进谗言于陛下者,故疑及臣等,以误此大局耳。”吴世蕃此时亦无言可答,马宝又道:“臣等随先皇出生入死,以受国重寄,即肝脑涂地方称本心。若臣等仍有可疑,更有谁人可信乎?”

  吴世蕃道:“今不复疑卿,请卿马首东行,为朕固防曲靖可也。”正说话间,郭壮图已报曲靖失守,吴世蕃登时变了面色。马宝、胡国柱惟相向流涕。吴世蕃道:“为今之计,将何以处置?”胡国柱道:“藩篱既失,近逼滇京。时局如此,即诸葛复生,亦难为谋矣。”马宝道:“吾惧贵州一路亦必同失矣。以夏国相虽有才,然为时不及,一易生手,布置调遣两者俱难故也。”

  果然,说犹未了,已续报夏国相、王会、高起隆兵败,蔡毓荣正督兵向云南来也。吴世蕃听罢,登时泪如涌泉,力请马宝设法。马宝道:“恐此已不及谋矣。今于无可如何之中,筑长围以固五华山,盛屯一年粮草,以数万之众,卿保一时。既先令人卑礼厚币分途入藏,请藏人起兵以夺四川。待平复中原之后,许以川、陕、云南西偏之地,以实藏疆,并许其自主。一面谕以满人将来必加兵卫藏,且以此次藏人先服我先皇,满人必谋报复,使藏人知惧,相与同仇。而复利之以自主,及实之以疆土,必或为所动,将起大兵,以扰四川。吾或可于此时,稍图生气。否即藏人不允起兵,吾亦可暂逃藏地,再图复举也。”吴世蕃道:“朕欲西奔缅甸如何?”马宝道:“必不可也。缅人向服朱明。自永历帝逃缅,我先皇时在藩府,不合加兵缅人,以生缅人恶感也。今欲依缅人,恐其以待永历帝者待诸陛下,又将奈何?且缅人如龙性难驯,不足靠也。”说罢,胡国柱亦以为然。吴世蕃即从其言。

  正说话间,大学士林天擎、方光琛及尚书王绪同入。吴世蕃见林天擎三人面有忧色,急问:“外间有何事故?”林天擎道:“顷得西北军报,大将谭洪自川省败后,欲径奔藏地借兵,每为赵良栋所扼。后则欲奔回云南,赵良栋复困之。今赵良栋正统大军入滇也。”吴世蕃道:“似此则遣人入藏亦难矣。”马宝道:“时局至此,真天亡也。谭洪能抗大敌,且忠贞辅国,虽危不变,乃误于陈旺,而川省即失,此非战之罪也。今敌兵分三面环趋云南,而我以穷蹙一隅,苟非有外力相援,断难支此危局。今惟有多发专差,分数道入藏,纵赵良栋能截其一,亦不能截其二也。”此时吴世蕃惟马宝之言是听,急发五路文书,分途赴藏,乞请援师。又明知缅人无用,亦发函通告酋长,力言云南若亡,大清必发兵入缅,谕以唇记亡齿寒之义,望缅人或肯相助。去后,吴世蕃惟向马宝及胡国柱二人道“朕诚不德,以误事机,诸卿皆国功臣,忠贞体国,望勿记朕之前愆,看先皇面上,为朕力支危局。凡事皆可便宜行事,措置如何,不必问朕也。”马宝、胡国柱二人,此时唯叩头流血。明知大局难挽,唯誓以身殉。乃辞别吴世蕃,流涕出宫。

  马宝乃与胡国柱计议,先将五华山旧日之永历帝行宫,从前经吴三桂修饰者,预备为吴世蕃行宫。一面召工役数万人,先筑长围,环绕五华山之四隅,深沟固垒。围外之长壕,阔逾一丈,深至丈余。围外又加铁网,以避弹子。又由昆明池引水以灌注围外长壕,以防火攻,复通水道于围内。内营更于围垒多掘池井,以防断水。准备五万人马,固守五华山。盛屯一切粮米粮粟及干粮等,以准备两年需用以上。再于五华山择地屯田,以免绝粮之患。

  至此一切布置,专恃与藏人援应。

  原来吴三桂自起事以后,藏人早与交通。即至危时,犹输进粮械于川省,以为资助,故马宝恃之最深。自将五华山规划布置后,又示谕境内,以鼓励人民。还亏夏国相、马宝二人平日治民有恩,是以云南虽危,民心依然未变。

  是滇人皆思念夏国相、马宝二人,乐得相助。因是时四隅告急,财力久已竭蹶,故不得不向民间募集饷项。自经马宝出示,鼓励人心,于是富户巨商皆多乐为捐资,因此粮械依然充足。马宝遂谓胡国柱道:“时局虽危,然民心如此,依然可用。苟得一路援兵,未尝不能转败为功也。今敌兵虽众,然可惧者只赵良栋、王进宝、蔡毓荣、傅宏烈三数人员耳。若赖塔等亲贵之徒,不足惧也。叵耐未知藏人消息如何,至为可惜。”胡国柱至是,恐藏人未必出兵,即出兵亦恐不及,乃请谕各土司起兵。马宝亦以为然,便遣人劝各土司起兵相助。又奖励民间兴办民团,以为助力。一面令郭壮图拒守五华山外,以固藩篱,一面再筹妙策,以断敌军粮道,为实行坚壁清野之计。

  且说大将军蔡毓荣,自与穆占及希尔根两人既定贵州之后,即引兵蹑夏国相等之后,直进云南。适接得贝子赖塔来书,约以会同各路合兵捣滇。是时赵良栋与王进宝二军已屡逼谭洪,所有谭洪数千败残人马,已七零八落,再不能通入藏地,已引千余残兵径回云南。故赵良栋王进宝二军亦直进滇境,由永善下鲁甸,直抵者海司。即于此时接得赖塔及蔡毓荣文报,约以合捣云南,赵良栋道:“知谋之士所见略同,蔡毓荣正与吾意暗合也。”遂一面回复赖塔及蔡毓荣,约以神速进兵,恐旷日持久则夏国相有谋,马宝多智,郭壮图、谭洪、胡国柱有勇,不难会合缅藏以为援应,则收功愈难。蔡毓荣等皆以赵良栋之议为然。适是时图海已移兵南下长沙,蔡毓荣等更无后顾。时正康熙二十年三月,大兵已分三路合逼而进。赖塔、彰泰与傅宏烈等军已进至嘉利,蔡毓荣与穆占、希尔根却进驻嵩明,赵良栋与王进宝亦进至富民地面。一路势如破竹,至是已合逼云南府。

  时夏国相、马宝及胡国柱昼夜经营御敌,奈敌兵势大,不能抵挡,惟合退至云南府城,复派员四出运动外应。故一时降将马承荫再起事于广西柳州,以扰赖塔之后,谭洪部将鼓时亨再起事于川东,以扰赵良栋之后。还亏川中兵力尚雄,足以镇定,所以鼓时亨一军不能得手。惟马承荫一军一经在柳州起事,广西已全省震动。幸图海既驻长沙,乃分兵下桂林,而赖塔闻警,亦遣傅宏烈回军,因是广西亦复镇定。马承荫已走死泗城,故赖塔亦免了后顾,唯与蔡毓荣、赵良栋等专力云南,均齐各路俱进。

  是时已是四月时分,天气炎酷,北地人马不惯南方瘴气,颇多不服水土。

  将军穆占欲移军避暑,以为吴世蕃穷蹙至此,必不能再兴,欲待秋凉然后合围。蔡毓荣道:“不可。吾等既到此地颇不容易,敌既穷蹙,岂可令其复养元气?凡事得失成败每争一间耳。况吴世蕃不打紧,须重视夏国相、马宝二人。彼若稍有时日,不难整顿也。”是以决意进兵。希尔根乃谓穆占道:“蔡毓荣为汉员尚且如此,吾等何可自深以惜。”穆占为然,因此立行进取。赵良栋、王进宝、赖塔、彰泰共分四路,分头并进。时云南地方既瘠,粮食亦尽,虽民心尚依念马宝、夏国相等,惟此时已无可如何,故临安、永顺、姚安、大理等郡县已先后附降。蔡毓荣等遂乘势直进,直逼云南府。复定议蔡毓荣一路抽出希尔根一军,由川进滇,一路抽出王进宝一军,以抚循各郡,余外俱围云南府城。夏国相乃与马宝计议道:“今屯扎五华山,虽布置完密,然困而自守,以望敌人之退,其势难矣。须分兵四出,或足以扰敌人而固云南府城也。”诸将皆赞成此论,遂以夏国相、谭洪、王会、高起隆等各领本部人马,冲突而出,以扰川省。先后陷泸叙、建昌、永宁、马湖诸府县。夏国相之意,当时以为得两云南不如复得一四川,因不特地势险阻可以有为,且交通藏人亦复利便故也。

  自夏国相等图扰川省之后,赵良栋以为虑,乃令王进宝复顾后路。再驰驿飞报张勇、孙思克,以兵力捣截夏国相等,余即进逼云南,并知照各路,以无论如何须先破云南府,彼根据既失,各将安逃?即成流寇,扑灭亦易耳。

  因此各路攻城愈急。幸赖马宝、胡国柱、郭壮图设计死守。时贝子赖塔,以此次出军每着皆落傅宏烈之后,欲一雪其耻以争头功,于是奋勇扑进。郭壮图百般拒御,奈赖塔军中虽死伤千余人,仍不少却。攻围一月,陷其外垒。

  赖塔在左,彰泰在右,依然猛攻。那长围距城尚远,故外垒虽陷,未能攻及城垣。赵良栋知赖塔已破其外垒,乃鼓励三军与蔡毓荣并进,力踰三军,马宝仍不少却,依旧拒守。赵良栋乃传令军中,布楼船排筏于昆明池,欲以断内城接济,乃仍令一面攻城。不意两军攻守数月,内城并无缺粮消息,水道相继不绝。赵良栋无可如何,乃函知蔡毓荣,说道:“敌殆准备死守而先盛屯粮草备水道也,欲困之难矣。今历攻数月,士卒损亡数千,可以想见若旷日持久,彼外援一到大势更难,今惟有奋力扑攻耳。”因此复率军猛进。

  至十月中旬,胡国柱先为赵良栋军中击毙,虽世蕃大惊。见赵良栋、蔡毓荣已破长围,攻逼城垣,乃与马宝计议,再割地求藏人发兵。不料此书又为赵良栋所截。吴世蕃乃知危迫,即调夏国相、王会、高起隆等回军。夏国相此时料知滇京已危,即欲入川亦势不及,惟有双眼垂泪,与王会等回军,惟以死自誓而已。时正望云南府回来,复与高起隆计议,欲从后袭赵良栋一军,以救云南府城。不料吴世蕃差人往召夏国相时,其人竟为王进宝所获,并搜获其书。王进宝即将带书人斩了,另派心腹人员伪为吴世蕃所差委者,往见夏国相。故夏国相等回军,及欲袭赵良栋后营,皆为王进宝所悉。那王进宝即报知赵良栋,依着夏军来路,预伏人马以击夏国相。果然夏国相兵到时,即为赵、王二军所袭。王会先死于乱军之中,夏国相欲自刎,惟念既以死自誓,亦须一见吴世蕃之面,乃与高起隆引败残人马约五六千人,绕道奔回府城。不意高起隆见势将亡,早变了心,已阴款于赵良栋。那赵良栋即令其谋杀夏国相,故高起隆为杀夏国相,就在夜里乱起来。还亏夏国相平日最得人心,当高起隆引亲兵乘夜杀进时,夏国相的护兵不令其进帐,且大呼道:“夏公忠以报国,恩以待人,汝辈奈何从贼乎?”言犹未已,高起隆的亲兵早散去大半。高起隆大怒,欲冲进夏国相帐中。于是夏军的护兵一齐抵御,乃砍高起隆为肉泥。夏国相叹道:“国家将亡,宜有此等怪象。今高起隆死矣,何若死于国,犹流芳千古乎。”说罢,知高起隆已与赵良栋有约,恐其外为应,乃立刻领残兵奔回。惟赵良栋、王进宝已乘后蹑追,夏国相不敢恋战,没命奔至城垣。赵良栋乘机猛击。还亏谭洪接应,救得夏国相进去,而城中外垣已陷了十余丈。良栋欲乘势直入,得谭洪死挡一阵,赵军进势稍却。

  唯谭洪身被数伤,是夜亦即殒命。

  自谭洪死后,人民益为惶骇。且兵粮虽足,惟城内居民尚多,被围日久,亦已食尽。马宝不得已,分军粮以济一时。然因此民心稍安,惟军粮渐少。

  是时将官亦逐渐凋落,惊慌何可胜言,日望藏人救兵不至,君臣唯相对而泣。

  由是军心益惧,皆怨吴世蕃不应召回马宝,以至一子错全盘皆乱。故世蕃听得,更惧为军人所害,急召郭壮图入保行宫。胡国柱以郭壮图独当一面,不可移动,奈吴世蕃不从,胡国柱愤极,悻悻回寓,即咯血而终。自此王会、高起隆既死于城外,胡国柱、谭洪亦死于城中,只余夏国相、马宝、郭壮图三人,虽智勇双全,此时亦鞭长莫及。赵良栋乃与各路昼夜攻击,直薄城下。

  两军血肉相薄,相持数月,周兵益疲。至次年夏间,粮草皆尽。且归化寺一带,自郭壮图退保行宫,兵力益单,早被贝子赖塔、彰泰攻陷。

  是年秋七月,桂抚傅宏烈斩马承荫于柳州,桂乱悉平,故傅宏烈复带兵入滇。自攻下归化寺后,五华山势已孤立,加以赵良栋、蔡毓荣不住攻击,延至十月,城中食尽,南门守将方志球阴与蔡毓荣相通,即献南门,放蔡军入城。由是诸君齐进。甫报到南门失守,吴世蕃及郭壮图先已自尽。夏国相与马宝引心腹亲兵直行冲击,欲杀一二敌将,然后自尽。不料蔡毓荣已下降者免死之令,军士多已投降。马宝部将张祺大怒,立杀降者二人,于是军中哗然,反倒戈相向。蔡毓荣更下令,杀得夏国相、马宝者,赏以万金。于是蔡军一涌向前,万枪齐发。马宝恐被擒获,先行拔剑自刎。夏国相急引亲兵望西奔来。忽前面敌兵纷纷拥至,正是赵良栋大兵,枪声响处弹子如雨而下,夏国相即身被数伤,立即毙命。未几大学士方光琛驰到,亦被击死。赵良栋乃与蔡毓荣尽降周兵,直望五华山追来。所有护守行宫的军士,皆已投顺。

  赵、蔡二将先将人马分扎五华山上,并管束降兵,各带健卒千人,欲直进吴世蕃行宫。未几,贝子赖塔亦到,乃相将同入。只见一人伏尸而哭。赵良栋大喝道:“大军至此,尚不降耶?”那人听得,却拿起一飞锥向赵良栋打来,然后拔剑自刎。还亏赵良栋眼快,那飞锥掷个落空,却击中背后护兵一人,立时倒地。良栋即率亲兵上前,欲拿那人,已是自刎死了。细视其人,乃吴世蕃的大学士林天擎也。因听得吴世蕃已是自尽,故进宫来欲殓葬世蕃尸首,以免为敌兵屠戮。不料正哭一场,赵良栋已到,遂不及殓葬吴世蕃,即及于难。赵良栋并令亲兵琢林天擎为肉泥,复割吴世蕃首级,以备回京献俘。徐即与蔡毓荣赖塔再进里面,但见宫女、宫监在后园林树中投环自尽者,不计其数。余外有投井的,有服毒的,男女尸首层叠于后宫。赵良栋见得,喟然叹道:“妇人竖子且捐生殉国亡,王宫内无一降者,可见人心尚非从我也。使三桂父子励精图治,勇于进取,天下谁属,固不可知。乃有此固结之人心而不知用,徒苟安佚乐,自取败亡,岂不可惜哉?”说罢,令军士将宫内各宫监、宫人尸首收殓埋葬。又见云南人心固结,以连年被兵,乃请款赈济穷民。并将国相、马宝等戮尸。又函吴世蕃首级献俘,一面奏捷入京,报告肃清,酌留兵驻滇以办理善后,然后班师。

  时朝廷听得云南已平,先令户部发币五百万以赏军士。计有功诸员以图海、赵良栋、蔡毓荣、王进宝、张勇居首,孙思克、李之芳、傅宏烈、赖塔、穆占、希尔根、硕岱、彰泰、徐治都、杨捷、姚启圣、施琅、吴兴祚等次之,俱受上赏。又以军兴以来,诸大员多有失机偾事,至是乃降旨罪之。诏道:当吴逆初叛时,即选满汉精兵,命顺承郡王勒尔锦统之,计程三月可至荆州。乃不乘贼远来马疲守备未固之时渡江扼险,挫其锋锐, 俾贼得以其暇,据守湖南要害,犯我夷陵江西,分我兵力。耿精忠、孙延龄、杨嘉来相继变乱,劳师数载,无尺寸之功,惟安坐以索督抚司道之馈送。其贝勒尚善、察尼、鄂鼐等共攻岳州,奉命以舟师断贼饷道, 动以舟楫未见风涛不测为词,迨长沙大兵已进,尚不乘机夹攻。又简亲王喇布迟留于江右,贝子鄂洞失机于陕西,若非朕运筹决策,力饬水师会取岳州,饬岳乐江西兵进取长沙,饬图海陕西军速复平凉,则疆宇几不可问。教师糜饷,误国病民,情罪重大,在他人尚不可原,况王贝勒等与国家同休戚之人乎?所有顺承郡王勒尔锦、简亲王喇布、贝子鄂洞,着议政王大臣悉举太祖太宗军法严行议罪。

  自此旨一下,由王大臣议得,皆予削爵籍产,或拘禁有差。其余逗留失陷岳州之都统珠满,失陷太平街之前锋统领伊勒都齐,敌退营空饰报克复都统巴尔布,岳州敌溃不能邀截之辅国公温齐,调援永兴数月不进之额驸将军华善庆,屡次败溃诈病回京之觉罗舒,怒及左都御史多诺、兵部侍郎勒布等,皆治以失溺之罪。又以此次军兴,糜费数载,乃令户部量改盐课,酌增杂税,以为弥补。又以此次军报每多迟滞,又令兵部于驿递之外,每四百里置笔帖式、拨什库各一,以速邮传。凡甘肃西边五千里,九日可至;荆州、西安五日可至;浙江四日可至;与从前迥不相同。此次成功,以满员图海、汉员蔡毓荣、赵良栋、王进宝为最首,爵以公侯之位。自此驻川、驻滇、驻湘各大兵,亦陆续班师。至于以藏人交通三桂,至动后来卫藏之兵,都是后话,是书不能备录矣。